战争与和平(校对)第53部分在线阅读
“我警告您,连长。”其中一个军官说,这个军官又瘦又小,显然很气愤。
“我已经说了,反正我不交出去。”杰尼索夫回答说。
“您要负责的,连长,这是暴行——抢劫自己人的运输车!我们的人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的人一星期没吃东西了。”杰尼索夫回答说。
“这是强盗行为,您要负责的,阁下!”那个步兵军官提高嗓门又说一遍。
“您干吗老缠着我?啊?”杰尼索夫忽然发起火来,大喝一声。“要负责的是我,不是您,您不要在这里啰啰唆唆,不然要吃亏的。走开!”他冲着那个军官喝道。
“好哇!”那个小个子军官不示弱,也不走,喊道,“公然抢劫,我让您知道……”
“趁着还没吃亏,赶快滚吧。”杰尼索夫冲着那个军官掉转马头。
“好,好。”那个军官带着威胁的口气说,他勒转马就驰走了,震得他在马鞍子上颤颤巍巍。
“骑墙的狗,骑墙的活狗。”杰尼索夫在他后面说,这是骑兵对骑马的步兵最辛辣的嘲笑。他催马跑到罗斯托夫跟前,哈哈大笑。
“从步兵手里夺来的,用武力夺来的运输车!”他说,“能看着让弟兄们饿死吗?”
骠骑兵赶来的大车,是指定给步兵团的,杰尼索夫听拉夫鲁什卡说车队没有武装护送,就带着骠骑兵夺了回来。士兵们都分得足够的面包干,甚至其他连队也分得了一些。
第二天团长把杰尼索夫叫了去,他张开五指捂着眼睛,对他说:“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是这样: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也不去插手;但是我忠告您到司令部去一趟,到那里找军需处把这问题解决一下,如果可能的话,写一个收据,注明收到多少食品;不然的话,算在步兵团的帐上,会惹起纠纷的,结果可能很糟。”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出来,就直接到司令部去了,诚心诚意照他的话去办。晚上他回到土窑里,罗斯托夫从来还没见过他的朋友竟是这么一副样子。杰尼索夫说不出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呼呼直喘。罗斯托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喑哑地发出微弱的咒骂和恫吓。
罗斯托夫被杰尼索夫的样子吓坏了,他叫他脱掉衣服,喝点水,然后去请医生。
“判我抢劫罪,他妈的!再来点水。就让他们判决吧,可是我还是要,永远要揍这些坏蛋,我要告御状。给我一点冰。”他说。
请来的团部医生说要放血。从杰尼索夫毛茸茸的胳膊上放出一深碟子黑血,这样他才能讲出他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到了那儿,”杰尼索夫讲道,“‘喂,你们的长官在哪儿?’他们告诉了我。‘请您等一等,好吗?’——‘我有公事,我跑了三十俄里,我没有工夫等,快去通报。’好,出来一个贼头子,竟然训起我来。‘这是抢劫!’——我说,‘拿了粮食喂饱自己的士兵,不是抢劫,拿了粮食装到自己的腰包里,才是抢劫!’好。他说,‘您到军需那儿打个收条,不过您的案子要转到司令部的。’我走进军需的屋子。我一进去——坐在桌旁的人……你猜是谁?!你想不到!……是谁叫我们挨饿,”杰尼索夫喊叫起来,握起大拳头往桌上狠命一捶,几乎把桌子捶塌了,桌上的茶杯震得跳起来,“是捷利亚宁!!‘怎么,原来是你叫我们挨饿?!’那次我给了他一个嘴巴,打得干净利落……‘啊!好小子……’于是我就冲他抽起来!不管怎样,打得好痛快,我敢说,”杰尼索夫大声说,在他那黑胡子下边快乐而凶狠地露出雪白的牙齿,“要不是人家把我拉开,我准把他打死。”
“你干吗要大喊大叫,安静点吧,”罗斯托夫说,“你瞧,又流血了。等一下,包扎好了再说吧。”
人们给杰尼索夫包扎好,让他睡下。第二天他醒来,情绪很好,心平气和。
但是到中午的时候,团部的副官严肃而愁眉苦脸地来到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合住的土窑,不胜惋惜地拿出团长给杰尼索夫少校的公文,公文的内容是调查昨天的事件。副官说,案情要大大地恶化,已经指派了军事法庭,鉴于目前对于抢劫和破坏纪律严惩不贷,最宽大的判决也得受到降为列兵的处分。
据被告申诉,案情是这样的:杰尼索夫劫持了运输车以后,喝得烂醉,擅自去见军需处长,辱骂他是小偷,威胁要打他,把他拉开后,他又冲进办公室,殴打两名官吏,把其中一名打得胳膊脱臼。
杰尼索夫在回答罗斯托夫提出的新的问题时,笑着说,似乎有一个人扭伤了,不过这都是扯淡,是小事,他完全不在乎什么法庭,如果这些坏蛋竟敢惹他,他就给他们厉害瞧瞧,让他们永远忘不了。
杰尼索夫虽然在口头上对这件案子不当回事,但是罗斯托夫对他了解得太深了,不会看不出他内心是害怕军事法庭的,并且为这后果显然不妙的案情而苦恼,不过他不让别人看出来罢了。每天都有函询和传票,五月一日那天,命令杰尼索夫把骑兵连移交给次级的军官,然后到师部去说明他在军需处的暴行。在这事的头一天,普拉托夫带领两团哥萨克和两连骠骑兵进行一次侦察行动。杰尼索夫跟平时一样,在散兵线前面驰骋,炫耀自己的勇敢。一颗法国狙击兵的子弹射进了他的大腿。要在别的时候,受了这点轻伤,杰尼索夫也许不会离开团队,可是现在,他却利用了这个机会,不去师部而进了医院。
十七
六月间,在弗里德兰打了一仗,保罗格勒团队没有参加这次战役,接着宣布停战。罗斯托夫由于朋友不在跟前很难过,自杰尼索夫走后,杳无音信,他很为朋友的案件和伤势担心,趁停战的机会,请准了假,到医院去探望杰尼索夫。
医院在普鲁士的小镇子上,这个镇子遭到俄法军队两次破坏。正因为现在是夏天,田野是那么美好,而这个小村镇到处断壁颓垣,满街垃圾,到处可以看见衣衫褴褛的居民和醉酒或生病的士兵闲逛,显得格外凄凉。
医院是一所砖房,医院的围墙木板被拆得残缺不全,一部分门窗和玻璃被毁坏。扎着绷带、面色苍白、身体浮肿的士兵有的在散步,有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罗斯托夫一进门,一股腐肉和病院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楼梯上他遇见一个嘴里叼着雪茄烟的俄国军医。他后面跟着一个俄国医助。
“我没有分身法呀,”那个医生说,“你晚上到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儿,我也去那儿。”医助还向他问了一些话。
“咳!就照你知道的去做吧!难道不都是一样吗?”医生看见正在上楼的罗斯托夫。
“您来干吗?阁下,”医生说,“您干吗来了?是不是子弹没怎么样您,您来碰碰伤寒?这儿是传染病院,老兄。”
“为什么不能来?”罗斯托夫问道。
“伤寒,老兄。谁进来,谁就是找死。只有我和马克耶夫(他指了指医助)在这儿磨蹭。我们当大夫的同行在这儿已经死了五六个了。新来的人要不了一个星期就完蛋大吉,”医生带着得意的神情说,“请普鲁士大夫,可是我们的同盟者不爱到这儿来。”
罗斯托夫向他说明,他想见一见住在这儿的骠骑兵杰尼索夫少校。
“不知道,不清楚,老兄。您想想吧,我一个人管三个医院,四百多病号!总算不错,普鲁士的太太小姐每月给我们寄两俄磅[44]咖啡和两俄磅棉线团[45],不然我们更要命了。”他大笑起来。“四百多,老兄;而且还不断给我送来新的。是四百多吧?嗯?”他问医助。
医助的样子疲惫不堪,显然不耐烦地等待唠唠叨叨的医生赶快走开。
“杰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又说一遍,“他是在莫利坦受的伤。”
“好像是死了。马克耶夫,是吧?”他漠不关心地向医助问道。
可是医助没有证实医生的话。
“他是什么样子,是高个子,红头发吗?”医生问。
罗斯托夫把杰尼索夫的外貌描述了一番。
“有,有这么一个人,”医生似乎挺高兴地说,“这个人大概死了,不过,我得查一查,我有一份名单。你有吗,马克耶夫?”
“名单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儿。”医助说。“请您到军官病房去,您在那儿就会看到。”他对罗斯托夫说。
“我说,老兄,最好别去,”医生说,“不然连您自己都要留到那儿!”可是罗斯托夫告辞了医生,请医助给他带路。
“喂,注意,可别怪我!”医生在楼梯下喊道。
罗斯托夫和医助进了走廊。在这黑暗的走廊里,病院的气味是那么强烈,罗斯托夫不得不捂着鼻子,停住脚步,以便鼓起劲儿来往前走。右首的门打开了,从那儿走出一个人,架着双拐,又瘦又黄,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衫。他倚着门框,用羡慕的、发光的眼睛瞧着走过的人。罗斯托夫往门里望了一眼,看见伤病号都躺在地板上,上面只铺一层稻草和军大衣。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士兵的病房。”医助回答说。“有什么法子。”他似乎表示歉意,又说。
“可以进去看看吗?”罗斯托夫问道。
“有什么可看的?”医助说。可是,正因为医助显然不愿意让他进士兵的病房,罗斯托夫偏要进去。他在走廊里闻到的那股气味,在病房里更加强烈了。这里的气味有点不同:气味更厉害,而且立刻令人感觉到,走廊的气味是从这儿扩散开的。
病房是长方形,阳光透过大窗户把病房照得很亮。伤病员头顶着墙睡成两排,屋中间留下走道。他们大多数昏迷,不省人事,所以不理会有人进来。那些有知觉的都欠起身,或者抬起又瘦又黄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托夫,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表情——祈求帮助,谴责和羡慕别人的健康。罗斯托夫走到病房中间,向隔壁房间(房门是开着的)望了一眼,里面也同样睡着两排人。他停下来默默地环顾四周。他无论如何没料到会看见这么一幅景象。就在他面前,在过道中间,在精光的地板上横躺着一个病号,从他留着盖式的发型看来,一定是哥萨克。这个哥萨克仰卧着,伸开粗大的胳膊和腿。他的面色紫红,眼睛往上翻得只剩眼白,赤脚上和还有血色的手上,青筋像蚯蚓似的暴出来。他用后脑勺碰了碰地板,声音喑哑地说了句什么,然后老重复那句话。罗斯托夫凑近仔细听听他说什么,他听清了他重复的话。这句话是:喝水——水——喝水!罗斯托夫环顾四周,想找人把这个病号放好,给他点儿水喝。
“谁在这儿照顾病人?”他问医助。这时从隔壁病房里走出一个辎重兵——医院的服务员,他退后一步,在罗斯托夫面前立正站着。
“您好,大人!”这个兵向罗斯托夫瞪大了眼睛,大声喊道,显然,他把罗斯托夫当作了医院的长官。
“把他放好,给他水喝。”罗斯托夫指着哥萨克,说。
“是,大人。”这个兵满带劲地说,他把眼睁得更大,身子挺得更直,但就是不动地方。
“这儿什么事都做不成。”罗斯托夫垂下眼帘,想道,他已经想走了,这时他觉得右边有一个大有深意的目光向他射来,于是回头看了看。差不多就在墙角的地方,有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兵坐在那里,他的面孔姜黄,瘦得像一具骷髅,但表情严峻,花白的胡子长得老长。老兵旁边的人指着罗斯托夫,向他嘀咕什么。罗斯托夫明白了,这个老兵想求他什么事情。他走近一些,看见这个老头只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盖以上就没有了。老头另一边那个人离得远些,头往后仰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一个年轻的兵,翘鼻子,生着雀斑的面皮蜡黄,眼睛往上翻着。罗斯托夫看了看这个翘鼻子士兵,背脊上不觉打了个冷战。
“这个士兵好像是……”他对医助说。
“我们已经请求过,大人,”那个老兵下巴颏直打哆嗦,说,“今天一早就死了。我们是人,不是狗……”
“马上就叫人来抬走,抬走。”医助急忙说,“咱们走吧,大人。”
“走吧,走吧,”罗斯托夫也连忙说,垂下眼帘,缩着身子,尽可能不声不响地从这两排向他射来谴责和羡慕的目光中间通过,走出这间病房。
十八
医助领着罗斯托夫穿过走廊,走进军官病房,病房有三间,房门都开着。这些房间有床铺,伤病员在床上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几个穿着医院的长衣在屋里走来走去。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精瘦的小个子,断了一只胳膊,戴着睡帽,穿着长衣,嘴里叼着烟斗,在第一间病房里来回走动。罗斯托夫注意看了看他,极力回忆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没想到在这儿又碰到啦,”那个小个子说,“图申,图申,在申格拉本是我送您来着,您还记得吧?我短了一截儿,您瞧……”他让罗斯托夫看他那只空空的袖筒,微笑着说。“您是找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杰尼索夫吗?和我住在一起!”当他知道罗斯托夫要找谁以后,说。“这儿,这儿。”于是图申把他领进另一间病房,那里有几个人在哈哈大笑。
“他们怎么能在这儿不但哈哈大笑,而且活下去呢?”罗斯托夫想,他仍闻到在士兵病房已经闻够了的死尸味道,在他走过时,仍看见从两旁向他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和那翻着白眼的年轻士兵的脸。
杰尼索夫头蒙着被子在床上睡觉,虽然已经快晌午了。
“啊,是罗斯托夫吗?你好,你好!”他喊出的声音仍然像在团队的时候一样,但罗斯托夫悲哀地感觉到,虽然他那习惯性的豪放和活跃依然如故,但脸上的表情、声调和言谈,却流露出过去不曾有过的、隐藏在内心的恶劣情绪。
他的伤势本来很轻,并且自受伤以来已经六个星期过去了,但是还没有长好。他的脸跟所有住院的病号一样,苍白而且浮肿。但使罗斯托夫吃惊的并不是这个;使他吃惊的是,杰尼索夫看见他,并不怎么高兴,他笑得不自然。杰尼索夫既不问团队的情形,也不问整个战局的情况,当罗斯托夫谈的时候,杰尼索夫也不听。
罗斯托夫还看出,杰尼索夫甚至不高兴人家向他提起团队的事情以及医院外面的自由生活。他似乎想极力忘掉过去的生活,只关心他和军需官的官司。当罗斯托夫问起案情时,他立刻从枕头底下拿出军事法庭的公文和他对公文的答复草稿。他一开始念他的草稿,就来精神了,他特别叫罗斯托夫注意他在草稿中对自己的敌人的讽刺语句。杰尼索夫的病友们一见新从外边来了一个生人,都过来围着罗斯托夫,可是杰尼索夫念他的草稿时,人们就逐渐地走开了。罗斯托夫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这些先生们不止一次听过整个故事,已经听厌了。只有邻床的大胖子枪骑兵坐在自己的床上,阴郁地皱着眉头,抽着烟斗,另外还有一只胳膊的小个子图申还在听,他不以为然地、不住地摇头。在读到中间的时候,那个枪骑兵打断了杰尼索夫的朗读。
“依我看,”他对罗斯托夫说,“干脆请求皇上赦免。听说现在要发大奖了,也许能够得到宽恕……”
“要我去求皇上!”他说,他本来想说得像以前那样,激昂有劲,但令人听来却是不必要的急躁,“请求什么?如果我是强盗,那么我会求饶的,可是,审判我是因为我把强盗揭出来了。就让他们审判吧,我谁也不怕;我勤勤恳恳为皇上、为祖国服务,没有盗窃!把我降为士兵,……听着,我就直截了当这样写,我写:‘如果我是国库盗窃犯……’”
“你写得好,没得说,”图申说,“但是问题不在这儿,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转过脸来也对罗斯托夫说,“只好屈服,可是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不肯。军法检察官不是对您说了吗,您的官司不妙。”
“就让它不妙吧。”杰尼索夫说。
“军法检察官替您写了申诉书,”图申接着说下去,“您就应当签字,请这位先生带了去。他(指罗斯托夫)在司令部一定有熟人。这个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我一再说过,低声下气的事,我不干。”杰尼索夫打断对方的话,又继续念他的草稿。
罗斯托夫不敢劝说杰尼索夫,虽然他本能地感觉到,图申和其他军官提出的建议是最正确的,虽然他非常乐意为杰尼索夫效劳,因为他知道杰尼索夫不屈不挠的意志和他那正直的火爆脾气。
杰尼索夫读了一个多小时,才读完他那篇措词辛辣的呈文,罗斯托夫没有说什么,他怀着非常忧郁的心情,在重新聚拢在他周围的杰尼索夫的病友中间消磨了那一天的剩余时间,他讲他所知道的事情,同时也听别人谈论。杰尼索夫整个晚上闷闷不乐,一声不响。
夜里罗斯托夫准备走了,他问杰尼索夫有没有什么事情要托他去办。
“你等一下。”杰尼索夫说,他看了看周围的军官们,从枕头底下拿出呈文来,走到窗前(这里有他的墨水瓶),坐下写起来。
“看来,鞭子是打不断斧背的。”他说,他离开窗口,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罗斯托夫。这是军法检察官拟的给皇上的呈文,其中并没有军需处的责任,只是请求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