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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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安德烈公爵对巡礼者的嘲笑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徒劳的袒护,是他们之间习以为常、久已形成的关系。
“我的好朋友,”安德烈公爵说,“你应当感谢我才对,我向皮埃尔解释了你和这个年轻人的亲密关系。”
“真的吗?”皮埃尔好奇而严肃地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于皮埃尔的这种态度特别感激),他透过眼镜细瞅伊万努什卡的脸,伊万努什卡知道人们是在说他,就用调皮的目光望着大家。
玛丽亚公爵小姐为自己的人感到的不安完全多余,他们一点也不怯生。那个老太婆垂下眼睑,瞟着进来的人,她把茶碗底朝上扣在碟子上,把一块咬剩的糖块放在碗边,安安静静地坐在圈椅上一动不动,等人家再给她斟一杯。伊万努什卡一面低头喝碟子里的茶,一面翻起狡黠的女人眼睛看两个年轻人。
“到过哪儿,到过基辅吗?”安德烈公爵问老太婆。
“去过,您老,”多嘴多舌的老太婆回答说,“复活节,我在圣徒中是有资格领圣体的。我刚从科利亚津来,您老,那儿出现了伟大的神恩……”
“你是和伊万努什卡一同去的吗?”
“我自个儿去的,施主,”伊万努什卡极力用男低音说,“在尤赫诺沃才遇见佩拉格尤什卡[40]……”
佩拉格尤什卡打断了伙伴的话,看来她很想讲讲她的见闻。
“在科利亚津出现一桩伟大的神恩,您老。”
“怎么啦,又发现圣人的遗骨了吗?”安德烈公爵问。
“得了,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佩拉格尤什卡,你别讲了。”
“不……你怎么啦,小姐,有什么不能讲的?我喜欢他。他是好人。他这个上帝的选民曾经给我十个卢布,我记得这个恩主。我在基辅的时候,有个叫基留沙的疯癫苦行僧,一个真正的神亲,不论冬夏都打赤脚,他对我说,你去的不是应当去的地方,你到科利亚津去吧,那儿有一尊显灵的神像,圣母在那儿出现了。我一听这话,就告别了结伴的圣徒们,去了……”
大家都静悄悄的,只有这个巡礼女教徒屏息静气,不急不忙地说话。
“到了那儿,您老,人们告诉我:出现了伟大的神恩,从圣母脸上滴圣油呢……”
“好啦,好啦,以后再讲吧。”玛丽亚公爵小姐红着脸,说。
“请让我问问她。”皮埃尔说。“你亲眼看见了吗?”他问。
“当然喽,您老,我有幸亲眼见到过。她那脸上的灵光就像天光那么亮,圣母面颊上的圣油直往下滴,嗒嗒地滴……”
“这是骗人的。”皮埃尔注意听着巡礼女教徒,天真地说。
“哎哟,您老,你这是什么话啊!”佩拉格尤什卡带着惊恐的神情说,同时眼睛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求她援助。
“这是骗老百姓的。”他又重复说。
“耶稣基督保佑,”巡礼女教徒一边说,一边画十字,“哎哟,可别这么说,您老。曾经有个将军不信,他说:‘是僧侣们骗人的。’他这话刚一落音,眼睛就瞎了。他梦见洞穴圣母[41]对他说:‘你相信我吧,我可以给你治好。’于是他就哀求:快把我送到圣母那儿。我这是对你说实话,我是亲眼看见的。人们把这个瞎眼的人抬到圣母跟前。他一到那儿,就匍伏在地,说:‘治好我吧,我把皇上赏赐我的,全给你。’我亲眼看见的,您老,他就给她戴上了金星勋章。果不其然,重见光明了!这样说是有罪的,会受到上帝的惩罚的。”她用教训的口吻对皮埃尔说。
“圣像怎么挂勋章啊?”皮埃尔问。
“圣母升为将军了吧?”安德烈公爵笑着说。
佩拉格尤什卡面色刷的一下发白了,把手一拍。
“您老,您老呀,罪过呀,你是有儿子的人!”她说,苍白的面色突然变得红彤彤的。
“您老,你说这种话,上帝饶恕你吧。”她画了十字,“主啊,饶恕他吧。小姐,这是怎么说呢?……”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站起来收拾行囊,几乎要哭了。她显然觉得,在这个竟然说出这种话的人家接受布施是可怕的,可耻的,而现在不得不放弃这家的布施,又觉得可惜。
“您何苦呢?”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来我这儿想干什么?……”
“不是的,我是开玩笑的,佩拉格尤什卡,”皮埃尔说,“公爵小姐,我真的不想惹她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介意,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他说,羞怯地微笑着,想掩饰一下自己的过失。
佩拉格尤什卡站住不动了,仍然露出不信任的样子,可是皮埃尔脸上悔过的表情是那么真诚,安德烈公爵时而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时而看看皮埃尔,眼神是那么温和,于是她也就渐渐平静下来。
十四
这个巡礼女教徒情绪安定下来,又开始谈话了,她讲了很久关于阿姆菲洛希神甫的故事,她说这个神甫过着圣徒的生活,连他的手都散发着神香的气味,又讲她认识几个圣徒,在她最后一次游历基辅的时候,他们交给她一把墓穴的钥匙,她带着面包干同教友们在这座墓穴里过了两昼夜。“我向一具圣骨祈祷了,念了一会儿祷词,又向另一具圣骨祈祷。我睡了一会儿,又去吻那些圣物;啊,那儿多么肃穆,多么幸福,简直使人不愿意回到光天化日之下。”
皮埃尔聚精会神、认真听她讲。安德烈公爵出去了,随后,玛丽亚公爵小姐留下神亲们在那儿喝茶,她把皮埃尔领到客厅里。
“您真是个好人。”她对他说。
“咳,我真不是有意侮辱她,我完全理解,并且非常珍重她那种感情。”
公爵小姐默默地看着他,温柔地微微一笑。
“我早就认识您了,像疼爱自己的兄弟一样疼爱您。”她说。“您觉得安德烈怎么样?”她急忙问,不让他有时间回答她这些亲热的话,“他叫我很担心。他的健康冬天好些,可是去年春天他的伤口复发了,医生说他应当去治疗。在精神方面我也很为他担心。他那性格不像我们女人家,遇到什么不幸,可以痛哭一场。他把痛苦闷在心里。今天他很高兴,有说有笑,这是您的到来给他的影响:他很少是这个样子。如果您能劝他出国就好了!他需要活动活动,这种平静的生活会把他毁掉的。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可是看出来了。”
九点多钟,仆人们听见老公爵的马车驶近的铃铛声,都向门外跑去。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也出来了,站在门廊上。
“这是谁呀?”老公爵走出马车,看见了皮埃尔,问道。
“啊!非常高兴!来吻我吧。”当他知道陌生的年轻人是谁后,说。
老公爵心情很好,对皮埃尔很亲热。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又回到父亲的书房,正碰到老公爵和皮埃尔在热烈地辩论。皮埃尔证明说,不再有战争的日子一定会到来。老公爵带着讽刺的口吻反驳他,但是并不生气。
“把血管里的血抽出来,都注上水,那时就不会有战争了。妇道人家的胡说,妇道人家的胡说。”他说,但仍然亲切地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他向桌子走过去,安德烈公爵正在那儿翻阅父亲从城里带来的文件,显然不想参加谈话。老公爵走到他跟前,开始谈论公事。
“贵族长罗斯托夫伯爵送来的兵员还不到一半。他来到城里,竟然想起请我的客,——我请他吃了一顿好饭!……你把这个文件浏览一下……喂,老侄,”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对儿子说,“你的朋友是好样的,我一见就喜欢他!他向我挑战。别看有些人花言巧语,我连听都不愿听,他呢,净瞎扯,而且向我老头子挑战,可是我喜欢。好了,去吧,去吧,”他说,“我也许到你们那儿吃晚饭。我还要再争论一番。你要好生对待我的傻姑娘玛丽亚公爵小姐。”他从门里向皮埃尔喊道。
只有到了童山,皮埃尔才真正认识到他和安德烈公爵友谊的全部意义和魅力。这种魅力与其说表现在他与安德烈公爵本人的关系上,不如说是表现在与他的亲人和家人的关系上。皮埃尔在和严厉的老公爵以及温和、胆怯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一起时,立刻感到自己是他们的老朋友。他们没有一个不爱他的。他对巡礼者的态度博得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好感,公爵小姐用最明亮的目光注视他;周岁的尼古拉小公爵(祖父这样叫他)向皮埃尔微笑,伸开两只胳膊让他抱。当他和老公爵谈话时,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和布里安小姐都面带快乐的笑容望着他。
老公爵出来和他们共进晚餐,显然是为了皮埃尔的缘故。皮埃尔在童山逗留的这两天,老公爵对他特别和蔼,叫他再到他这里来。
皮埃尔走后,就像一个新客人走后常有的情形,全家人都聚在一起谈论他,而全家一致只说他的好处,这种情形是少有的。
十五
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归来,才第一次感觉和认识到他和杰尼索夫以及整个团队结下的缘分是多么深厚。
当罗斯托夫来到团队驻地的时候,他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和他来到波瓦尔大街家门口时所体验的感情一样。当他首先看见穿着本团制服、敞着怀的骠骑兵的时候,当他认出是红头发的捷缅季耶夫,并且看见枣红马的拴马桩的时候,当拉夫鲁什卡[42]高兴地迎着自己的主人喊:“伯爵来了!”——睡在床上的杰尼索夫,蓬头散发地从土屋里跑出来拥抱他,军官们向刚到的人围拢来的时候,罗斯托夫体验到同父母和姐妹拥抱他时所体验到的感情,欢喜的眼泪哽住了喉咙,使他说不出话来。团队也是家,也像父母的家一样永远可爱和可贵。
罗斯托夫向团长报了到,仍然被派到原先的骑兵连里,执行值勤任务,征发粮草,参与团队的琐碎事务,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禁锢在狭隘的、一成不变的框框里,在这之后,他体验到在父母家里所体验到的那种安心、踏实、回到家里的安适感觉。这里完全没有使人无所适从,而且往往作出错误选择的那种自由社会的混乱现象;没有不知应不应当向其作一番解释的索尼娅。没有能不能到那儿去的问题;没有可以用各种方式来消磨一昼夜的二十四小时;没有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无数人;没有跟父亲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金钱关系;没有输给多洛霍夫那么多钱的回忆!在这里,在团队里,一切都是简单明了。整个世界分成两个不相等的部分:一部分是保罗格勒团队,另一部分是团队以外的一切。他与这另外的部分,完全没有关系。在团队里一切都是一清二楚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的是,谁是最合得来的同事。可以在行军小贩那里赊帐,每四个月关一次饷。没有什么要动脑筋和要选择的,只要别做保罗格勒团认为是坏的事,就行了。执行任务的时候,只要做明确规定的和命令要你做的事情,那就万事大吉。
罗斯托夫又开始过着按部就班的团队生活,他就像一个疲倦的人躺下休息那样,感到喜悦和快慰。在这次战役中,团队生活使罗斯托夫觉得格外愉快,因为自从输给多洛霍夫许多钱以后(不管亲人们怎样安慰他,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这种行为),他决定不像过去那样服役,为了补偿自己的过失,要好好地服役,要做一个极好的同事和军官,也就是做一个优秀的人物,这件事在那个环境里很难办到,而在团队里就非常容易。
罗斯托夫自从输了钱后,决定在五年内还清父母的债务。他每年有一万卢布的收入,现在他打算只给自己留两千卢布,其余的都还父母的债。
我们的军队经过几次退却和进攻,并且在普图斯克、
普鲁士-艾劳打了几仗之后,在巴滕施泰因附近集中,等待御驾亲临后,开始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团队是参加一八○五年出征的部队,回国补充休整后,来晚了,没赶上头几次战役。不论普图斯克战役,还是普鲁士-艾劳战役,团队都没有参加,只是在战役后期,才加入作战部队编入普拉托夫师。
普拉托夫师离开主力单独作战。保罗格勒团的部分部队曾跟敌人交过几次锋,捕获过俘虏,有一次甚至夺了乌迪诺元帅的几辆马车。四月间,保罗格勒团在一个遭到彻底破坏、荒无人烟的日耳曼村子里原地不动驻扎了几星期。
正当解冻的天气,道路泥泞,春寒料峭,冰河开冻,以致道路无法通行。一连好几天人和马的粮秣发不下来。由于运输中断,人们三五成群地到各个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寻找马铃薯,可是连马铃薯也很难找到。
什么都吃光了,居民全都逃走了,留下来的比乞丐还穷,在他们身上已经没有油水可榨了,甚至最不富于同情心的士兵不惟不向他们要东西,反而拿出自己仅有的口粮周济他们。
保罗格勒团在战斗中只有两人受伤,但是由于寒冷和疾病,几乎损失了一半人员。送进医院的人必死无疑,所以那些由于饮食恶劣而患热病和浮肿病的士兵宁愿吃力地拖着两腿去前线值勤,而不愿被送进医院。开春的时候,士兵们发现从地里钻出一种像龙须菜的植物,不知为什么,他们管它叫玛莎甜根(其实这根很苦)。士兵们在草地和田地里四处寻找玛莎甜根,虽然下令不准吃这种有毒植物,可是士兵们仍然用佩刀剜来吃。春天在士兵中间又流行一种病——手、腿和脸浮肿,医生认为是吃这种根引起的。虽然有禁令,但是保罗格勒团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士兵们仍然主要吃这种甜根,因为最后一次发给每人的半俄斤面包干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新近送来的马铃薯是发了芽的,都冻坏了。
军马也有一个多星期只靠屋顶的茅草维持生命,瘦得不像样子,自入冬以来,毛就纠成一团团的。
不管有什么灾难,士兵和军官仍然照常生活;现在就是这样,虽然面色苍白、浮肿,制服破烂,骠骑兵仍然列队点名,整理内务,洗刷马匹和装备,拔屋顶上的干草喂马,到锅跟前吃饭,吃完站起来肚子仍然空空的,他们嘲笑糟糕的食物和自己的饥饿。也像平时一样,空闲的时候就点篝火,光着身子烤火,抽烟,挑选和烘烤出了芽的、霉烂的马铃薯,听讲波将金和苏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关于诡计多端的阿廖沙和神甫的长工米科尔卡的传说。
也像平时一样,军官三三两两地住在缺门少窗的、半倒塌的房子里。年长的军官都在关心怎样弄到草料和马铃薯,总之,他们关心的是大家的给养,年轻的军官仍像平时一样,有的赌牌(虽然缺少吃的,但有的是钱),有的玩无伤大雅的游戏——投钉和打桩。人们很少谈论战局,一来因为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一来也因为人们模糊地感觉到,整个战局不怎么妙。
罗斯托夫照旧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他们度假以来,两人的交情更密切了。杰尼索夫从来不谈论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可是从这个骑兵连长对他手下的一个军官这么温和体贴来看,罗斯托夫觉得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的不幸爱情,在增进他们的友谊上起了一定的作用。杰尼索夫显然尽可能使罗斯托夫少受危险,爱护他,每次作战后,看见他平安归来,就表示特别高兴。有一次罗斯托夫出差,到一个荒废的村庄去找吃的,他发现一家波兰人——一个老头和他女儿,女儿抱着一个婴儿。他们差不多裸着身子,饿着肚子,困在那里无法离开,也没有代步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接到自己的驻地,安置到自己的住处,一连好几个星期供养他们,一直到老头恢复健康。罗斯托夫的一个同事在谈论女人时,取笑罗斯托夫,说他最狡猾,说他不妨把那个被他打救的漂亮的波兰女人介绍给大家。罗斯托夫认为这个玩笑是一种侮辱,他恼火了,对那个军官说了些难听话,杰尼索夫费了很大劲才劝住他们没有决斗。等那个军官走后,杰尼索夫责备罗斯托夫太性急,其实他不知道罗斯托夫对那个波兰女人的态度。罗斯托夫对他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我待她就像待妹妹一样,我没法跟你说,他的话多么气人……因为……就是因为……”
杰尼索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屋里快步走来走去,眼睛不看罗斯托夫,他内心激动时总是这样。
“你们姓罗斯托夫的都有这股子傻劲儿。”他说,罗斯托夫看见杰尼索夫的眼睛含着泪花。
十六
四月,军队得知皇帝驾临的消息,欢腾起来。皇上在巴滕施泰因举行检阅,罗斯托夫没有参加:保罗格勒团队是前哨部队,离后面的巴滕施泰因很远。
他们在露营。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士兵给他们挖的土窑里,窑顶铺的是树枝和草皮。土窑是用当时流行的方法建成的:先挖一条沟——宽一俄尺[43]半,深二俄尺,长三俄尺半。沟的一头做成台阶,这是入口和门廊;沟本身就是房间,幸运一点的(骑兵连就是这样的),在对着台阶的另一头,用几根木桩架一块木板当桌子。沿着沟的两侧,挖去一俄尺深的土,这就是两张床和两只沙发。窑顶要高到人在窑中间可以站起来,在靠近桌子的一头,甚至可以从床上坐起来。杰尼索夫算是阔气的,因为他连里的士兵都爱他,三角山墙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嵌着一块粘起来的破玻璃。天太冷的时候,从士兵的篝火里用铁片兜一些炭火放到台阶下面(杰尼索夫把土窑的这一部分叫做接待室),土窑因此暖洋洋的,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这里经常有很多军官,他们热得只穿一件衬衫。
四月份轮到罗斯托夫值勤,早晨八点钟,他在外面过了一个通宵之后回到土窑,吩咐把炭火拿来,换下淋湿的衣裳,祈祷过上帝,喝过茶,取过暖,把自己角落和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于是,就穿一件衬衫,仰面朝天躺着,枕着两只胳膊,脸上被风吹得发烧。他一边愉快地寻思,因前次侦察有功,他日内即将晋升,一边等待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杰尼索夫。罗斯托夫想同他聊聊。
土窑外面传来杰尼索夫断断续续的喝斥声,他显然在发火。罗斯托夫移近窗口,看看他同什么人发脾气,他看见司务长托普琴科。
“我已经命令你不准他们吃这种根,什么玛莎甜根!”杰尼索夫喊道,“我亲眼看见拉扎丘克从地里拖了一些来。”
“我发了命令,大人,可是他们不听。”司务长回答说。
罗斯托夫又在床上躺下,高兴地想道:“现在让他来忙活吧,我已经做了我的事,在床上躺着——多美啊!”他听见墙外除了司务长,还有杰尼索夫的勤务兵拉夫鲁什卡说话的声音。拉夫鲁什卡是个做事麻利,但有点鬼头鬼脑的小伙子,他正在讲他出去找食物时,看见几辆装着面包干和牛肉的大车。
土窑外面传来渐渐远去的杰尼索夫的喊声和命令声:“备马!第二排!”
“这是要到哪儿去啊?”罗斯托夫想道。
五分钟后,杰尼索夫进到土窑里,两腿泥污就爬上床,气愤愤地抽了一袋烟,把自己的东西乱扔一气,腰间插上马鞭,佩上军刀,就从土窑里出去了。罗斯托夫问他到哪里去,他气哼哼地、含含糊糊地说有点事情。
“让上帝和皇帝陛下来审判我吧!”杰尼索夫一面走出土窑,一面说;罗斯托夫听见土窑外面有几匹马踩泥的声音。罗斯托夫甚至不去管杰尼索夫骑马到哪里去。他把自己的角落搞得暖暖和和,就睡着了,一直到傍晚才起身走出土窑。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傍晚天晴了;在邻近的土窑有两个军官和士官生玩投钉子游戏,他们笑着把萝卜栽到泥里。罗斯托夫也参加进去。正玩着的时候,军官们看见有几辆大车向他们驶来:十五六个骠骑兵骑着瘦马跟在大车后面。骠骑兵押着大车来到拴马桩跟前,一群骠骑兵把大车围起来。
“杰尼索夫还老犯愁呢,”罗斯托夫说,“给养这不是来了。”
“真的来了!”军官们说,“这一下士兵可高兴啦!”在骠骑兵后面不远的地方,杰尼索夫骑着马过来了,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两个步兵军官,杰尼索夫正和他们谈论什么。罗斯托夫向他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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