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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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精神的眼睛看看自己的内心吧,反躬自问您满意不满意您自己吧。您单凭智力得到了什么?您算什么?您年轻,您有钱,您聪明,您受过教育,先生。您利用这一切恩赐做过什么?您满意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吗?”
“不,我恨自己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你恨,那么你就改变它,净化自己,随着净化,你就会逐渐获得智慧了。看一看您的生活吧,先生。您是怎样过活的?是在狂饮和荒淫中度过的,从社会得到一切而什么也没有给予社会。您得到了财富。您是怎样利用它的?您给您的邻人做了什么?您关心过您的几万名奴隶,在物质和精神上帮助过他们吗?没有。您靠他们的劳动过着放荡的生活。这就是您所干的事情。您有没有找一个可以给邻人带来好处的差事?没有。您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后来您结了婚,先生,负起管好年轻夫人的责任,可是您做了什么呢?您没有帮助她走向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先生,而是把她推入流言蜚语和不幸的深渊。一个人侮辱了您,您就用枪打他,而您说您不信上帝,恨自己的生活,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先生!”
共济会员说完后,他好像由于长时间的谈话,疲倦了,又靠在沙发背上闭起眼睛。皮埃尔望着那张严厉的、一动不动的、衰老的、几乎像死人般的面孔,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来。他想说:是的,我过着丑恶的、无所事事的放荡生活。但是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济会员沙哑地、老态龙钟地咳嗽了几声,他呼唤仆人。
“马怎么样了?”他不看皮埃尔,问道。
“替换的马来了,”仆人回答说,“您不休息一下吗?”
“不啦,吩咐套车。”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答应帮助我,难道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吗?”皮埃尔想道。他站起来,低着头,偶尔瞅瞅共济会员,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是的,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过的是荒淫无耻的生活,但是我不爱这种生活,也不想过这种生活,”皮埃尔想道,“这个人知道真理,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向我说明这个真理。”皮埃尔想对共济会员说这话,但是不敢。这位旅客用熟练的老年人的手收拾东西,扣上他的短皮外套。然后他转过身来,淡漠地、客气地对别祖霍夫说:
“您现在去哪儿,先生?”
“我?……我去彼得堡,”皮埃尔像孩子似的吞吞吐吐地说,“我感谢您,完全同意您。但是您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全心全意希望成为您要我成为的那样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帮助我……当然,首先一切都怪我。请您帮助我,教导我,也许我会……”皮埃尔说不下去了;他哼哧着鼻子,转过身去。
共济会员沉默了很久,显然是在考虑什么。
“只有上帝才能给予帮助,”他说,“我们共济会只能在可能范围内给您以帮助,先生。您到彼得堡,把这个交给维拉尔斯基伯爵(他掏出记事本,摊开一大张四折纸,写了几个字)。请让我给您一个忠告。到了首都后,先深居简出一些日子,检查自己,不要重蹈先前的生活道路。现在祝您一路平安,先生。”他看见仆人进来,说,“祝您成功……”
皮埃尔从驿站登记簿上得知,这位旅客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巴兹杰耶夫。巴兹杰耶夫早在诺维科夫[24]时期就是最有名望的共济会员和马丁主义者[25]。皮埃尔在他走后很久都没有躺下睡觉,也没有问马的事情,他在驿站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回想自己不道德的过去,满怀新生的喜悦想象那他认为唾手可得的极乐的、白璧无瑕的、有德行的未来。他觉得,他之所以没有道德,只不过是偶尔忘却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是多么好罢了。先前在他心中的疑虑,一扫而光了。他坚决相信,人们在通往道德的途中,以互助为目的而团结一致是可能的,他心目中的共济会就是这样的。

皮埃尔到了彼得堡,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到达,也不到任何地方去,整天读一本不知谁送给他的托马斯·肯庇斯[26]的书。皮埃尔读着这本书,领悟了一个道理,并且越读越领悟一个道理;他领悟了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向他启示的达到完美境界和人们积极的友爱的可能性。在他到达一星期后,一天晚上,一位在彼得堡社交界皮埃尔有点认识的青年——波兰伯爵维拉尔斯基,走进他的房间,此人板着面孔,郑重其事,带着多洛霍夫的决斗副手前来见他的神气。他随手关上门,确切知道屋里除皮埃尔没有旁人时,才开始对他说话。
“我负有委托和建议前来见您,伯爵,”他不坐下,对他说,“本会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申请提前接受您入会,并要我做您的保证人。我认为执行他的意志是一件神圣的义务。您愿意在我的保证下加入共济会吗?”
皮埃尔在舞会上看见的他,是一个在最漂亮的妇女圈子里总是面带殷勤微笑的人,而现在他那腔调之冷峻和严厉,却令皮埃尔不胜惊讶。
“是的,我愿意。”皮埃尔说。
维拉尔斯基点了一下头。
“还有一个问题,伯爵,”他说,“我请求您不是作为一个未来的会员,而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诚恳地回答我:您是不是已经放弃以前的见解,相信上帝?”
皮埃尔沉吟了一下。
“是……是的,我相信上帝。”他说。
“这么说来……”维拉尔斯基刚开口,皮埃尔打断了他。
“是的,我相信上帝。”他又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咱们可以走了,”维拉尔斯基说,“您可以坐我的马车。”
维拉尔斯基一路上一声不响,他对皮埃尔所提的问题:他应当做什么和怎么回答,维拉尔斯基只是说,比他更有资格的会友会考验他,皮埃尔只要照实说就行了。
他们进入分会大院的大门,通过黑暗的楼梯,走进发着亮光的小前室,在没有仆人的帮助下脱掉皮外衣。他们从这里走进另一间屋。一个身穿古怪服装的人在门口出现。维拉尔斯基向他走过去,用法语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到一个立柜跟前,皮埃尔看见柜子里有他从未见过的衣裳。维拉尔斯基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手绢蒙上皮埃尔的眼睛,在他脑后打个结子,头发怪疼地夹进结子里。然后,维拉尔斯基拉他弯下腰,吻了吻他,搀起他的手,领他到什么地方去。皮埃尔感到结子扯得头发很疼,疼得他皱起眉头,不知为什么有点害羞而微笑着。他垂着双手,皱着眉头,微微含笑,跟着维拉尔斯基迈着不稳的胆怯的步子移动他那庞大的身躯。
维拉尔斯基领他走了十来步,停住了。
“不论发生什么事,”他说,“您都要勇敢地忍受着,如果您下定决心要入我们的会的话(皮埃尔点点头表示同意)。您听见门响,就解开手绢,”维拉尔斯基又加了一句,“祝您勇敢和成功。”维拉尔斯基握握皮埃尔的手,就离开了。
剩下皮埃尔一个人,他仍然微笑着。有两次他耸耸肩膀,抬手摸摸手绢,想拿掉它,可是又把手放下。蒙着眼睛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他觉得好像过了一小时。他双手发胀,两腿发软;他感觉累了。他体验着最复杂多样的感情。他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更害怕会露出恐惧的样子。他很想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他将受到什么启示;但是,使他最高兴的是他终于走上革新的、积极的、合乎道德的生活道路,这是他自从遇见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朝思暮想的。门上发出几声巨响。皮埃尔取下手绢,环顾周围。屋里漆黑漆黑的:只有一个地方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里面点着油灯。皮埃尔走近一看,一张黑色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和一本打开的书。书是《福音书》;盛着油灯的白色东西是一个带窟窿和牙齿的骷髅。皮埃尔念了《福音书》的头几句后,绕过桌子,看见一个盛满东西的敞口的大木匣子。这是盛着骨头的棺材。他对他所见到的丝毫不觉得惊奇。他希望进入全新的生活,完全与过去不同的生活,他期待看到更不平常的东西,比现在看到的更不平常的东西。骷髅头、棺材、《福音书》——他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他所料到的,他还期待更多的东西。他环视四周,极力想在心中唤起怜悯的感情。“上帝、死、爱情、人们的互相友爱。”他自言自语,他把这些词汇和一些对某种事物的模糊、然而令人喜悦的观念联系起来。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人。
灯光虽然微弱,皮埃尔仍然能够看见,进来的是个矮个子。显然是因为从光亮的地方乍一进入黑暗,他站住了;然后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到桌前,把一双戴着皮手套的手放到桌上。
这个矮个子围着白皮子围裙,遮住他的前胸和一部分腿,脖子上戴着一串类似项链的东西,项链下面露出高高耸起的白色胸饰,衬托着他那从下方被照亮的长圆脸。
“您来这儿是为了什么?”进来的人对着皮埃尔弄得沙沙作响的那个方向问道,“您这个不信光的真理和看不见光的人,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您想向我们要什么?想要至高的智慧、德行、教导吗?”
在门打开和进来人的时刻,皮埃尔体验着敬畏的心情,正像他在童年祈祷时所体验的那样:他感到他面前这个人,论生活条件是完全陌生的,而从人们互相友爱来说,是亲近的。皮埃尔屏着呼吸,怀着跳动的心,向训导师(对求道者安排入会事宜的共济会员,称为训导师)跟前移动过去。皮埃尔走得更近一点,认出训导师原来是一个名叫斯莫利亚尼诺夫的熟人,他一想到训导师是熟人,就感到受了侮辱:这个进来的人不过是一个会员和有德行的传教士而已。皮埃尔半天说不出话来,训导师不得不把问题再提一遍。
“是的,我……我……要新生。”皮埃尔费劲地说出来。
“好的。”斯莫利亚尼诺夫说,马上又接着说:“您对于我们圣会帮助您达到您的目的所用的手段,有没有概念?……”训导师平静而迅速地说。
“我……希望……指导……帮助我……新生。”皮埃尔说,由于激动和不习惯用俄语讲抽象的东西,他的声音发颤,而且说得吃力。
“您对‘共济’是怎样理解的?”
“我理解,‘共济’就是有德行的人们的友爱和平等,”皮埃尔说,由于他的话与庄严的气氛不相称而感到羞愧。“我理解……”
“好了,”训导师急忙说,看来他对回答完全满意,“您有没有在宗教中寻求达到您的目的的方法?”
“没有,我认为宗教是不真实的,所以没求它。”皮埃尔声音很低,训导师听不清,又问他说什么。皮埃尔回答说:“我是无神论者。”
“您寻求真理,是为了在生活中遵循真理的法则,因而您就寻求智慧和德行,是这样吗?”训导师停了片刻,说。
“是的,是的。”皮埃尔表示同意。
训导师清了清嗓子,把戴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讲话。
“现在我要向您宣讲本会的主旨,”他说,“如果本会的主旨符合您的目的,您入会才会有益。本会第一个主要的宗旨,为本会所奠定而且非人力所能推翻的本会的总基础,就是保存而且传给后代一种重要的秘密……由远古、甚至从开天辟地第一个人一直传给我们,也许关系到人类命运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却具有这样的性质,就是,如果不经过长久的努力自我净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它,运用它,所以并非人人都能指望很快得到它。因此,我们有第二个目的,就是尽可能地修炼我们的会员,叫他们革心洗面,净化和启发他们的理智,这样使他们具有领悟这个秘密的能力,我们所用的方法是那些不辞劳苦探索这个秘密的人们传授给我们的。
“在净化和完善我们的会员的过程中,我们努力做到第三点,就是同时完善整个人类,向人类提供我们会员笃信宗教和高尚品德的榜样,我们就是这样全力以赴地同统治世界的邪恶作斗争。您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等一下我再来找您。”他说完后,就走出房去。
“同统治世界的邪恶作斗争……”皮埃尔重复一句,他想象自己将来就在这方面活动。他想象那些也像他两星期前那样的人们,他在心中默默地向他们作从善的说教。他想象那些受他的言行帮助的有罪的和不幸的人们;想象那些压迫者,他从这些压迫者手中把受难者拯救出来。训导师提出的三个目的中的最后一个——改善人类,皮埃尔觉得特别亲切。训导师所提的那个重要的秘密,虽然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认为是实质的东西;第二个目的,自我净化和完善,也不怎么引起他的注意,因为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从过去的罪恶中改正过来,一心只想行善。
半小时后,训导师回来了,向申请入会者传达与所罗门神殿阶梯数目相当的七条美德。这七条美德是:1)谦虚,保守本会的秘密,2)服从本会最高地位的人,3)品行端正,4)爱人类,5)勇敢,6)慷慨,7)爱死亡。
“第七条,”训导师说,“要时刻想着死亡,努力做到使自己觉得死亡不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它能把因修德而疲倦的灵魂从灾难的现世生活解脱出来,把它引入幸福和安宁的境界。”
“是啊,应该是这样的。”皮埃尔想。训导师说了这些话后又离开了,让他独自思考一下。“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我太软弱了,还不能爱自己的生活,我现在才刚刚了解一点生活的意义。”皮埃尔扳着指头回忆其余五条美德,在心中默念着:勇敢、慷慨、品行端正、爱人类、特别是服从,他甚至觉得,服从简直不是美德,而是幸福。(他现在非常高兴他改掉任性妄为的品性,而把自己的意志服从于那些通晓不容置疑的真理的人们。)第七条美德,皮埃尔忘了,怎么也想不起了。
训导师第三次回来得较快,问皮埃尔,他的志愿是不是仍然坚定不移,对他要求的一切,他是不是下定决心身体力行。
“一切都照办。”皮埃尔说。
“还应当告诉您,”训导师说,“本会传授教义,不光是靠语言,而且还用别的方法,它比口头解说对于真正寻求真理和德行的人也许能起更大的作用。您所见到的这个房间的陈设,已经比语言更能向您的心说明问题,如果您的心是虔诚的话。在进一步接纳您入会中,您也许会看到类似这种说明问题的方式。本会仿效古代会社用符号阐明教义。”训导师说,“符号是一种不受感情影响的事物名称,它具有类似象征的性质。”
皮埃尔十分清楚什么是“符号”,但他不敢说。他默默地听训导师讲话,他觉得一切迹象都表明考验就要开始了。
“如果您下了决心,我就要引导您了,”训导师一面向皮埃尔走去,一面说,“为了表示慷慨,请您把所有贵重的东西都给我。”
“我身边什么都没有。”皮埃尔说,他以为叫他交出一切财产。
“您随身带的东西:表、钱、戒指……”
皮埃尔连忙拿出钱包、表,从肥胖的手指上脱结婚戒指,脱了好大一会儿。做完这件事以后,共济会员说:
“为了表示服从,请您把衣服脱下来。”于是皮埃尔按照训导师的指示脱燕尾服、背心和左脚的靴子。共济会员扯开他左胸的衬衫,弯下腰来把左腿的裤子卷到膝盖以上。皮埃尔赶忙脱右脚的靴子,卷裤脚,免得陌生人费事,但是共济会员对他说,这不必要,递给他一只左脚的便鞋。皮埃尔不由自主地脸上露出羞愧、怀疑和自我解嘲的微笑,他垂着双手,叉开两腿,站在会友训导师面前,等待他发出新的命令。
“最后,为了表示光明磊落,我请您向我坦白您的主要嗜好。”他说。
“我的嗜好!我的嗜好曾是非常地多。”皮埃尔说。
“最能使您在修行的道路上发生动摇的嗜好。”共济会员说。
皮埃尔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
“酗酒?大吃大喝?游手好闲?懒惰?暴躁?愤恨?女人?”他历数自己的恶行,在心中估量它们,不知道哪一个占优势。
“女人。”皮埃尔用刚能听见的声音悄悄地说。共济会员听了这个回答一动不动,也没有多说什么。最后,他走到皮埃尔跟前,拿起桌上的手绢,又蒙上皮埃尔的眼睛。
“最后一次告诉您:您要经常注意自己,约束自己的感情,不是在情欲上,而是在内心寻求幸福……幸福的泉源不是在外面,而是在我们内心……”
皮埃尔已经在内心感到这个清新的幸福泉源,现在他内心洋溢着喜悦和激情。

在这之后不大一会儿,来暗室见皮埃尔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训导师,而是保证人维拉尔斯基,皮埃尔是由声音里听出来的。又问他意志是否坚决,皮埃尔回答说:
“是的,是的,我同意。”他敞着肥胖的胸脯,含着孩童似的明朗的微笑,一只脚穿便鞋,另一只脚穿靴子,迈着不稳而且胆怯的步子,迎着维拉尔斯基对着他那裸露的胸膛指着的利剑走去。人们领着他从屋里走进走廊,转弯抹角,忽前忽后,最后走到支会的门口。维拉尔斯基咳嗽几声,作为回答他的是用槌子按照共济会的规矩敲打几下,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向他提出问题(皮埃尔仍然被蒙着眼睛),问他的姓名、住址、生日等等。然后他又被领到什么地方去,仍然蒙着眼睛,在行走的时候,人们用寓言的方式向他讲他在巡礼中的艰辛,讲神圣的友谊,讲永恒的创世主,讲他应当勇敢地忍受艰苦和危险。在巡礼中,皮埃尔注意到,人们时而叫他求道者,时而叫他受难者,时而叫他请愿者,每次叫他,槌子和宝剑都敲出各种不同的响声。当人们把他领到一个东西前面,他察觉在引导人之间发生了混乱和慌张。他听见周围的人低声在争论,有一个人坚持要他走过一个什么毯子。然后人们拿起他的右手放在一个东西上面,叫他用左手拿着圆规按在左胸上,吩咐他复述别人念的忠于会章的誓词。然后吹灭蜡烛,点起酒精(皮埃尔闻到酒精气味),并且说,他将看到小光。人们把手绢从他的眼睛上取下来,皮埃尔仿佛进入梦境,在酒精火焰发出的昏暗光线中,看见面前站着几个围着训导师围裙的人手持利剑对准他的胸膛。其中一个人身穿染满血污的白衬衫。一见到这情景,皮埃尔就挺胸迎着剑走上去,想让他们刺穿他。但是剑避开了他,他立刻又被蒙上眼睛。
“现在你看见了小光。”有一个人对他说。然后又点起蜡烛,人们告诉他要他见一见充分的光,又把手绢取下来,于是十几个声音突然说:“尘世的荣华就这样逝去。[27]”
皮埃尔渐渐清醒过来,环顾他所在的房间及房中的人们。有十二个人围坐在一张铺着黑布的长桌旁,一律穿着他先前所见的服装。有几个是他在彼得堡社交界认识的。在主席坐位上坐着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特别的十字架。右首坐着意大利神甫,两年前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见过他。还坐着一位非常显要的大官和一个从前在库拉金家做教师的瑞士人。大家都庄严地一声不响,静听手里拿着槌子的主席讲话。墙上镶嵌着一颗燃烧着的星星;桌旁铺着一块不大的有各种图案的地毯,另一旁有一个类似祭坛的东西,上面放着《福音书》和骷髅头。桌子四周摆着七座像教堂里的大烛台。两个会友把皮埃尔领到祭坛前,把他的两只脚摆成直角形,吩咐他躺下,说要他这样进入圣殿的大门。
“应当先给他一把铲子。”其中一个会友低声说。
“算了!别说了。”另一个说。
皮埃尔睁着惊慌的近视眼环顾四周,没有立刻照办,他忽然怀疑起来:“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人家会不会笑话我?以后回忆起这些事的时候,我会不会觉得羞愧?”但怀疑只持续一瞬间。皮埃尔看了看他周围人的严肃面孔,想起他已经做过的一切,于是他理解到他不能半途而废。他对自己的怀疑吓了一跳,努力在内心唤起先前那种感动的心情,向圣殿的大门躺下来。果然,他心中的感动更加强烈了。他躺了一会儿后,叫他站起来,给他围上和别人一样的白围裙,交给他一把铲子和三副手套,这时会长才对他讲话。他对他说,他要尽力不让任何东西玷污围裙的洁白,它是坚贞和白璧无瑕的象征;然后讲解不明用途的铲子,希望他用它清除心中的恶念和宽宏大量地用它抚慰邻人的心。然后他说,第一副男人手套的意义,他不能知道,但是他应当保存它;第二副手套,他说应当在赴会时戴上;关于第三副女人手套,他说:
“亲爱的会友,这副手套也是给您的。您要把它送给最尊重的女人。将来您为自己选一位尊贵的共济会员夫人,这件礼物就是您用来向她证明您的心地纯真。”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要遵守一点,亲爱的会友,决不能让这副手套成为不洁的手的装饰品。”在会长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皮埃尔觉得主席露出了窘态。皮埃尔更窘,像孩子似的,脸红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安地环顾着,周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沉默被一个会友打破了,他领皮埃尔到地毯跟前,从小本子里给他念地毯上所有图案的说明:太阳、月亮、槌子、铅锤、铲子、古怪的和方形的石头、柱子、三个窗户等等。然后给皮埃尔指定一个坐位,给他看共济会的标志,告诉他进门的暗语,最后才让他坐下。会长开始念会章。会章很长,皮埃尔由于高兴、激动和羞愧,不能理解所念的东西。他只听到会章的最后几句,并且记在心里。
“在我们的圣殿里,”会长读道,“除了善和恶这两个等级,我们不承认任何其他等级。切勿做出能够破坏平等的某种差别。飞奔去援助会友,不论会员是谁,劝导迷途的人,扶持跌跤的人,永不记恨或者仇视会友。要殷勤和蔼。在所有人的心中点起道德的火焰。和你的邻人分享幸福,永远不让嫉妒扰乱这种纯洁的乐趣。
“宽恕你的敌人,不向他报复,只给他做好事。你执行至高无上的法规,你就能追寻你所失去的古代尊严的遗迹。”他说完后,站起来拥抱皮埃尔,吻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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