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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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子之间正进行这场谈话的时候,母女那边也发生了一场同样重要的谈话。神情激动的娜塔莎跑到母亲跟前。
“妈妈!……妈妈!……他向我提出了……”
“提出什么?”
“提出,提出婚约,妈妈!妈妈!”她喊道。
伯爵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杰尼索夫求婚,向谁求婚?向这个不久前还在玩布娃娃、而现在还在学功课的小姑娘求婚?
“娜塔莎,算了吧,别胡闹啦!”她仍然希望这不过是开玩笑。
“看您说的,胡闹!我是跟您说正经的,”娜塔莎急了,“我是来问您该怎么办,可您说‘胡闹’……”
伯爵夫人耸耸肩膀。
“杰尼索夫先生果真向你求婚的话,那你就对他说,他是个大傻瓜,不就得了。”
“不,他不是傻瓜。”娜塔莎委屈地、认真地说。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你们如今总是闹恋爱。既然爱上了他,那就嫁给他吧,”伯爵夫人生气地笑着说,“上帝保佑你们!”
“不,妈妈,我没有爱上他,大概没有爱上。”
“既然是这样,那就这样对他说。”
“妈妈,您生气啦?您别生气,亲爱的,我有什么过错啊?”
“哪里,亲爱的,气什么?要是你愿意,我去对他说。”伯爵夫人微笑着说。
“不,我自己说,您告诉我怎么说就行了。您倒是怪轻松的,”她加上一句回答母亲的微笑,“您要是看见他向我提亲的情景就好了!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提的,他是在无意之中说出来的。”
“那仍然应当谢绝啊。”
“不,不必。我太可怜他了!他是那么好!”
“那你就接受他的求婚。而且你也该出嫁了。”母亲生气地、嘲讽地说。
“不,妈妈,我非常可怜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
“不用你说,我去说。”伯爵夫人对于竟然把小小的娜塔莎当成大人,感到气愤。
“不,绝对不行,我自己来,您站在门外听。”于是,娜塔莎穿过客厅向大厅跑去,杰尼索夫仍然坐在古钢琴旁边的椅子上,两手捂着脸。他一听见她那轻盈的脚步声,就一跃而起。
“娜塔莎,”他快步迎上去,说,“我的命运就请您决定吧,它握在您的手里!”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您真叫我心疼啊!……不,您是个好人……可是不必……这样……我永远会爱您的。”
杰尼索夫向她伸出一只手,弯下身来,于是她听到一种奇特的、她所不理解的声音。她吻了吻他那黑发蓬乱的头。正在这时,传来伯爵夫人衣衫窸窸窣窣的急促声音。她走到他跟前。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感谢您的赏光,”伯爵夫人的声音有点窘,但杰尼索夫觉得很严厉,“可是,小女还年轻,我觉得,您是我儿子的朋友,应当先对我说。那您就不会使我不得不来向您谢绝了。”
“伯爵夫人……”杰尼索夫耷拉下眼皮,露出负疚的样子,想说话,可是又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娜塔莎看见他那副可怜的样子,心情难以平静,大声地抽咽起来。
“伯爵夫人,我对不住您,”他断断续续说,“可是您知道,我非常崇敬您的女儿和您全家,两次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他看了看伯爵夫人,看出她的表情严峻……“再见,伯爵夫人。”他说,吻了吻她的手,没有瞧娜塔莎一眼,就迈开坚定的步子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罗斯托夫送走了连一天也不愿在莫斯科多待的杰尼索夫。杰尼索夫在莫斯科的所有朋友都在茨冈人那里给他饯行,他甚至不记得人们怎样把他扶上雪橇,怎样走过头三站路程。
杰尼索夫走后,罗斯托夫因为等候老伯爵一时难以如数筹措的款子,在莫斯科又住了两星期,没有出门,大半时间待在姑娘们的房里。
索尼娅对他比先前更温柔、更钟情了。看来她是想向他表示,他的输钱是一桩英勇行为,因此她更爱他了。但是尼古拉现在却认为自己配不上她。
他在姑娘们的纪念册上写满了诗和乐谱,在终于还清了四万三千卢布,收到多洛霍夫的收条以后,没有同任何熟人告别,就于十一月底动身追赶已经进驻波兰的团队。
第二部

皮埃尔和妻子闹翻以后,就动身去彼得堡。走到托尔若克,驿站没有备换的马,也许是驿站长不愿意给。皮埃尔只得等待。他和衣躺在圆桌旁的沙发上,把穿着厚毡靴的大脚伸到圆桌上,沉思起来。
“箱子要拿进来吗?要铺床吗?要茶吗?”仆人问。
皮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前一站就在想问题,现在仍在想,他想的那些问题太重要了,以致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毫不注意。他不仅对于是早些还是迟些到达彼得堡,或者对于他在这个驿站能否得到休息的地方漠不关心,而且比起他的现在萦绕于怀的思想:在这个驿站是等几个小时还是待上一辈子,对他都是无所谓的。
驿站长、站长妻子、仆人、卖托尔若克刺绣的农妇,都进来要为他效劳。皮埃尔不改变两腿放到桌上的姿势,从眼镜上方瞅着他们,不明白他们要什么,不明白他们不解决他所想的那些问题,怎么能活下去。可是,自从那天在索科尔尼克松林决斗回来以后,那些问题就在他的心头萦绕着,使他度过了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而现在,在孤寂的旅途中,这些问题更加强有力地占据着他。不管他想什么,总要回到那些他不能解决也不能停止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仿佛他的头脑中有一颗支持他整个生命的螺丝钉拧坏了。它既拧不进也拔不出,老是在同一个刻槽里悬空打转,而且想停止它旋转也不可能。
驿站长进来了,他卑躬地请求大人稍候两小时,然后一定给大人换几匹快马(想必他会这么说)。驿站长显然是在撒谎,只不过是想向旅客多讨几个钱罢了。“这是好还是坏?”皮埃尔问自己。“对于我是好,对于别的旅客就是坏,对于他本人,是不得已的事,因为他一无所有:他说,为了这,一个军官鞭打过他。军官鞭打他因为他要兼程赶路。我射击多洛霍夫,是因为我受了侮辱。路易十六被处死,是因为人家把他当成罪人,一年以后,处死他的人被杀死了,也是因为某种原因。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应当爱什么,恨什么?为什么活着,我这个人是什么?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主宰一切的是什么力量?”他问自己。对于这些问题,连一个也得不到解答,只有一个完全不是针对这些问题的不合逻辑的解答。这个解答是:“死了,一切都完了。死了,一切都揭晓了,或者说,就停止追问了。”但是死也是可怕的。
托尔若克的女贩子尖声叫卖她的货物,特别是叫卖山羊皮便鞋。“我有几百卢布没处放,而她穿着破皮袄站在那儿胆怯地望着我,”皮埃尔在想,“要这些钱有什么用?这些钱真的可以给她增加一根发丝的幸福和精神的慰藉吗?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和我少受点灾害和死亡吗?死,一切都归于完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降临的死,比起永恒来,只不过瞬间的经历罢了。”于是他又起劲地拧那颗空转的螺丝钉,它老在原地转个不停。
他的仆人递给他裁了一半的书——苏扎夫人[20]的书信体小说。他开始阅读关于阿梅莉·德芒费尔德的苦难和维护贞洁而斗争的描述。“她既然爱那个引诱她的人,为什么又要和他斗争?”他想,“上帝不会把违反他的旨意的欲望赋予她的灵魂的。我的前妻就不斗争,也许她是对的。什么也发现不了,”皮埃尔又对自己说,“什么也想不出。我们只知道我们一无所知。这就是人类智慧的顶点。”
他内心和他周围的一切,他都觉得混乱,毫无意义,令人厌恶。但在对周围的一切极端厌恶中,皮埃尔却发现一种富有刺激性的乐趣。
“我斗胆请求大人让点地方给他老人家。”驿站长进来说,他引进一位因为没有备换的马而停留的旅客。这位旅客是一个矮墩墩的老头,他骨架宽大,肤色发黄,满脸皱纹,灰白的长眉毛垂罩着炯炯发光、表情不可捉摸的浅灰色的眼睛。
皮埃尔把腿从桌上移开,站起来,睡到为他铺好的床上,不时地瞧瞧进来的人,而这个人神色阴沉,满脸倦容,不看皮埃尔,仆人帮助他挺费劲地脱衣裳。脱剩一件黄粗布面的破旧皮袄和一双穿在骨瘦如柴的腿上的毡靴,这位旅客坐到沙发上,他那硕大的、鬓角宽宽的、短发的头靠到沙发背上,他向别祖霍夫瞅了一眼。他那严峻、聪明、洞察一切的目光使皮埃尔吃惊。他想同这位旅客搭话,但当他正想向他问问路途情况的时候,旅客已经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叠起两只满是皱纹的手,一个手指上戴着生铁的大戒指,上面雕有骷髅头。皮埃尔觉得他在深沉地、安详地思索着什么。旅客的仆人也是满脸皱纹、肤色发黄的小老头,他没有胡须,显然不是剃过,而是从来没有长过。这个动作敏捷的老仆人打开旅行食品箱,拿出茶具摆在桌上,端来滚开的茶炊。一切准备好了以后,旅客睁开眼,挨近桌子坐过去,给自己倒一杯茶,然后给无须的小老头也倒了一杯递给他。皮埃尔开始感到不安,觉得有必要,甚至必须跟这位旅客聊一聊。
仆人把他那底朝上的空杯子[21]和咬剩的糖块[22]拿进来,问他还要什么。
“不要了,把书给我。”旅客说。仆人把书递给他,他埋头读起来,皮埃尔看见那是一本宗教书。旅客忽然把书推到一旁,夹上书签,合了起来,又闭上了眼睛,臂肘倚着沙发背,照原先的姿势坐着。皮埃尔望着他,刚要转过脸去,老头睁开眼睛直盯着皮埃尔的脸,目光刚劲而严厉。
皮埃尔感到窘迫不安,想避开这个目光,可是老头光亮的眼睛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住了。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是荣幸地和别祖霍夫伯爵说话。”这位旅客从容不迫地大声说。皮埃尔一声不响,带着疑问的神情从眼镜上方望着对方。
“我听说过您,”旅客接着说,“听说过先生遭遇的不幸。”他特别加重最后一个词,意思是说:是的,是,不幸,不管您是如何称谓它,而我知道您在莫斯科的遭遇是不幸的,“先生,我对那件事甚表遗憾。”
皮埃尔脸红了,急忙从床上放下腿,向老头弯下身,露出羞怯的不自然的微笑。
“我向您提起这件事不是出于好奇,先生,而是由于更重要的原因。”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始终盯着皮埃尔,他在沙发上移动一下,表示请皮埃尔坐到他身旁。皮埃尔觉得同这个老头谈话怪别扭的,但他不由自主地顺从了他,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您是不幸的,先生,”他接着说,“您年轻,我老了。我乐意尽我的力量帮助您。”
“是的,是的,”皮埃尔不自然地微笑着,说,“非常感谢您……请问您打哪儿来?”旅客的面孔不和蔼,甚至冰冷、严厉,然而这位新相识的言谈和表情对皮埃尔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不过,如果由于某种原因,您觉得和我谈话不愉快,”老头说,“那么您就明说,先生。”他突然出人意外地露出温厚长者的笑容。
“哪里,哪里,完全不是,相反,和您认识,我非常高兴。”他又瞟了一眼新相识的手,挨近细瞅一下戒指。他看见戒指上的骷髅头——共济会[23]的标志。
“请问,您是共济会员吗?”他说。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旅客说,他越来越深沉地注视皮埃尔的眼睛,“我代表个人和共济会的会友们向您伸出兄弟般的手。”
“我恐怕,”皮埃尔微笑着说,这个共济会员对他的信任和通常他对共济会员的嘲笑习惯,在这两者之间,他动摇不定,“我怕我难以理解,怎么说呢,我怕我对宇宙的看法和您正相反,我们互不了解。”
“关于您的看法,我是清楚的,”共济会员说,“您所说的您那个看法,您以为是您的思维劳动的产物,其实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是骄傲、懒惰和无知的千篇一律的结果。请原谅,先生,如果我不知道您的看法,我就不会同您谈了。您的看法是可悲的迷惘。”
“也正如我认为您陷入迷惘一样。”皮埃尔露出一丝笑意,说。
“我从来不敢夸口说我知道真理,”共济会员说,他那言词的明确和坚定,越来越使皮埃尔惊讶,“任何人都不能独自得到真理;只有在所有的人参加下,经过千秋万代,经过始祖亚当直到当代,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积累,才能建成一座配得上伟大天主居住的宫殿。”共济会员说,他又闭上眼睛。
“我应当对您说,我不信,不……信上帝。”皮埃尔遗憾地、费力地说,觉得有必要说出全部的真情实况。
共济会员注意地看了看皮埃尔,笑了笑,就像一个拥有百万财产的富翁笑一个穷得连五个卢布(能使他幸福的五个卢布)都没有的穷人似的。
“是的,您不知道他,先生,”共济会员说,“您不可能知道他。正由于您不知道他,您才不幸。”
“是的,是的,我不幸,”皮埃尔承认,“可是我怎么办呢?”
“正由于您不知道他,先生,您才非常不幸。您不知道他,可是他就在这儿,就在我心中,他就在我的言谈中,他也在你心中,甚至在你刚才说的亵渎的言词中。”共济会员说,声音发颤而且严厉。
他沉默片刻,喘口气,看来他是在极力镇静一下。
“如果他不存在的话,”他低声说,“咱们就不会谈论他了,先生。咱们是在谈什么?谈谁?您否定的是谁?”他说,他的声音忽然流露出热烈的、严肃而权威的调子,“如果他不存在,是谁把他虚构出来的?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假定:有这么一个不可理解的存在?为什么你和全世界都假定有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具有万能、永恒、无限等品格的存在?……”他停住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皮埃尔不能也不愿打破这沉默。
“他是存在的,但是理解他却很难,”共济会员又说,眼睛不看皮埃尔的脸,望着前面,他那由于内心激动而不能保持镇静的衰老的双手翻弄着书页,“如果他是人,你怀疑他的存在,那么我可以把这个人领到你面前,挽着他的手让你看。但是,像我这么一个渺小的凡夫俗子怎么能把他那一切全能、永恒、至善的品格拿给一个盲目的人,或者说,一个闭着眼睛不愿看、不愿理解他、而且视而不见和理解不了自己全部的卑劣和没有道德的人看呢?”他沉默片刻。“你是什么人?你算什么?你妄想自己是智者,因此你才说出这些亵渎的话,”他露出阴沉的轻蔑的冷笑,说,“而你比小孩还愚蠢,还没有头脑,一个小孩玩弄精致的钟表,他狂妄地说他不相信制造钟表的师傅,因为他不懂钟表的用途。认识上帝是困难的。世世代代,从始祖亚当到今天,我们就为这个认识而做工作,但离我们的目的还无限地遥远;但是我们在不理解他中只看见我们的弱点和他的伟大……”
皮埃尔听他讲话,大气儿不出,发光的眼睛盯着共济会员的脸,不插嘴,也不发问,全心全意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说的话。不知是共济会员的言谈中那些合理的论据使他折服呢,还是共济会员在说话时那些能赢得一个孩子的信任的腔调、坚定的信念、诚恳的态度,以及有时使这个共济会员说不出话来的嗓音颤抖使他折服,也许是那对由于信仰更显得衰老的炯炯发光的老眼,或者是从共济会员整个人焕发出来的对自己使命的泰然自若、坚定和见识使他折服,同皮埃尔的失意和绝望对比起来,共济会员那副神情使皮埃尔大为惊讶,——总之,他全心全意愿意相信,事实上他也相信了,而且体验着一种心安、新生和复活的快乐感觉。
“上帝不是靠智力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理解。”共济会员说。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他恐惧地感觉到他心中又产生了怀疑。他担心对方的论据有不明确和不足的地方,他怕对他不信任。“我不明白,”他说,“人的智力为什么不能达到您所说的那种认识。”
共济会员露出忠厚长者的微笑。
“至高无上的智慧和真理,正如我们想要汲取的最洁净的甘露,”他说,“我能用不洁净的器皿盛这种甘露,而评论它是否洁净吗?只有把内心洗净,我才可能使所汲取的甘露保持一定程度的洁净。”
“对,对,是这样!”皮埃尔高兴地说。
“最高智慧不是仅只建立在理智上面,也不是建立在世俗的科学——物理、历史、化学等等这些靠智力所取得的知识上面。最高智慧只有一个。最高智慧只有一种科学——包罗万象的科学。阐明整个宇宙以及人生在其中所占地位的科学。人要想把这种科学据为己有,必须洗清和革新他的内心,因此,首先不是要知道,而是要皈依和进行自我修养。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我们灵魂中有上帝的光,即所谓良心。”
“对,对。”皮埃尔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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