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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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正义感和对欧洲事务的关怀,而且是长远的、不为小利所蒙蔽的关怀;需要在道义上优越于那些在一起共事的当时各国的君主;需要温和的、具有魅力的个性;需要有反对拿破仑的个人怨恨。所有这些,在亚历山大一世身上都有;这一切,都由他过去整个生活中的无数所谓偶然机会:教育、自由主义的创举、周围的顾问,以及奥斯特利茨战役、蒂尔西特会谈和埃尔富特会议等,作好了准备。
在全民战争期间,这个人无所作为,因为不需要他。但是,全面欧战的必然性一旦出现,这个人就在此时此刻在他应有的地位上出头露面了,他把欧洲各国联合起来,领导它们奔向目的地。
目的达到了。一八一五年最后的一场战争之后,亚历山大便处在一个人可能达到的权力顶峰。他怎样运用这个权力呢?
亚历山大一世这个平定欧洲的人,从青年时代起就一心为自己的民族谋福利,并在自己的祖国首先倡导自由主义改革,现在,当他似乎拥有最大权力,因而能为他的民族谋幸福的时候,当拿破仑在流放中作出儿戏的虚假计划,扬言假使他有权,他就为人类造福的时候,亚历山大一世在完成他的使命后,感觉上帝的手在支配他,他突然认为这种虚幻的权力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于是厌弃它,把它交给他所藐视的一些小人手中,他只是说:
“‘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你的圣名!’[6]我也是一个人,和你们一样的人;让我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那样思想自己的灵魂和上帝吧。”
正像太阳和太空的每个原子都是自身完备的球形体,那个大得为人类所无法了解的整体也全是由原子组成的,——同样,人人都有各自的目的,而且这些目的又是为那些为人类所无法了解的总目的服务的。
一只落在花上的蜜蜂,螫了一个小孩,于是,小孩怕蜜蜂,他就说,蜜蜂的目的是螫人。诗人欣赏钻入花蕊的蜜蜂,于是,他就说,蜜蜂的目的是吸取花香。养蜂人看到蜜蜂采集花粉和糖汁带回蜂房,于是就说,蜜蜂的目的是为了采集蜜糖。另一个养蜂人较仔细地研究了蜂群的生活,于是就说,蜜蜂采集花粉和糖汁是为了养育幼蜂和供奉蜂王,其目的是传种接代,延续种族。植物学家看到,蜜蜂飞来飞去把异株的花粉带到雌蕊上,给雌蕊授粉,于是便认为这就是蜜蜂的目的。另一个考察植物迁移的人,看见蜜蜂有助于这种迁移,于是,这位新的考察者就可能说,这才是蜜蜂的目的。但是,蜜蜂的最终目的,并不限于这个、那个、第三个等等这些人类的智慧所能揭示的目的。人类在揭示这些目的的智慧发展得越高,最终目的的不可理解也就越加明显。
人类所能了解的,只是观察到蜜蜂的生活和别的生活现象相对应的关系而已。对历史人物的各族人民的目的,也应当这样看。

一八一三年娜塔莎和别祖霍夫结婚,是老罗斯托夫家最后一件喜事。就在这一年,伊利亚·罗斯托夫伯爵死了,正如常有的情形,他一死,那个旧家庭也就解体了。
过去一年发生的事:莫斯科大火和从莫斯科逃难出来,安德烈公爵的死,娜塔莎的悲观失望,彼佳的死,以及老伯爵夫人的悲伤,——所有这一切,接二连三打在老伯爵头上。他似乎不了解也不能了解这些事件的意义,他在精神上低下了他那老年人的头,好像俯首期待和请求新的打击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有时丧魂失魄、张惶失措,有时反常地活跃,对事业很热心。
他为娜塔莎的婚事表面上忙了一阵子。他定午餐和晚餐的酒席,显然想露出快乐的样子;但是他的快乐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富于感染力了,反而使认识他和知道他的人觉得他可怜。
皮埃尔带着妻子走后,他开始沉默寡言,感到烦闷。几天以后,他病倒在床上了。他从生病的头几天,虽然医生宽慰他,他知道他再也起不来了。伯爵夫人和衣坐在圈椅里,在他的床头守了两个星期。她每次递给他药,他都抽泣着,默默地吻她的手。在最后一天,他痛哭失声,请求妻子和不在跟前的儿子宽恕他荡尽家产,——他觉得那是他主要的罪过。领过圣餐,行过涂敷礼后,他安静地死去了,第二天,在罗斯托夫家租来的住宅里,挤满了前来向死者最后致意的熟人们。所有这些常在他家吃饭、跳舞,并且时常嘲笑他的人们,现在都怀着内疚和感动的心情,好像向谁当面自我辩解似地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极好的人。如今再难见到这样的人了……谁能没有一点缺点呢?……”
正当伯爵的经济状况弄得一塌糊涂,如果再过一年的话那结局简直不堪设想的时候,他突然死了。
尼古拉在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正随着俄国军队驻在巴黎。他立即辞掉职务,不等批准,就请假回莫斯科。伯爵死后一个月,经济情况已经弄清楚了,过去虽然知道有一些零星债务,但是其数额之大却使大家吃惊。负债的总数比家产大一倍。
亲友们劝尼古拉不要接受遗产。但是尼古拉认为拒绝接受遗产是对亡父的神圣纪念的亵渎,因此他没有听从劝告,接受了遗产,负起还债的义务。
伯爵在世的时候,由于他这个滥好人,对那些债主们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然而却是强大的影响力,债主们长期没有开口,现在突然一齐来讨债了。正如常有的情形,都争着首先得到偿还,像米坚卡还有别的持有作为礼品接受的期票的人,现在成为讨债最火急的债主了。那些好像曾经可怜使他们受损失(就算受过损失)的老伯爵的人们,现在却不肯宽尼古拉的期限,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无情地向那个显然不欠他们钱、却自愿承担还账的年轻继承人逼上来了。
尼古拉所设想的周转办法,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产业以半价拍卖出去,仍有一半债务未能偿还。尼古拉接受了他妹夫别祖霍夫借给他的三万卢布,以偿还他认为借的是现款的真正的债务。他为了不致为其余的债务而坐牢(债主们曾以此相恫吓),重新去谋差事。
虽然他回军队可以首先补上团长的空缺,但他不能回去,因为母亲现在把儿子当作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抓住他不放;因此,虽然他不愿留在莫斯科回到先前的熟人中间,虽然他讨厌文职,他仍然在莫斯科找到一个文官的职务,于是他脱掉他心爱的军服,同母亲和索尼娅搬到西夫采夫·弗拉若克区一所小住宅里。
娜塔莎和皮埃尔这时住在彼得堡,不大清楚尼古拉的境况。尼古拉向妹夫借钱,极力瞒着他的窘迫境况。尼古拉的处境特别为难,因为他要用一千二百卢布养活自己、索尼娅和母亲,而且还不能让母亲知道他们家已经穷了。伯爵夫人简直不能想象如果缺少她自幼就习惯了的那些奢侈的东西怎样生活下去,她不知道儿子是多么困难,不断地提出要求——时而要马车(他们家已经没有马车了)去接朋友,时而为自己要佳肴美食或者为儿子要美酒,时而要钱为娜塔莎,为索尼娅,或者为尼古拉本人买一件惊人的礼物。
索尼娅料理家务,侍奉姑母,念书给她听,忍受她的任性和藏在内心对她的嫌恶,帮助尼古拉向老公爵夫人隐瞒他们的窘迫。尼古拉觉得,他对索尼娅为他母亲所做的一切的感激之情,是报答不尽的。他赞赏她的耐性和忠诚,但极力躲避着她。
他心里好像为了她太完美,为了她无可指责而责怪她。她有一切为人们所珍贵的品质;可是就缺少使他爱她的东西。他甚至觉得,他对她的评价越高,对她的爱就越少。他在她的信中得到她给他自由的诺言,现在他对她的态度,就像他们过去的一切老早老早以前就给忘记了,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再恢复了。
尼古拉的景况越来越糟了。从薪金里攒点钱的想法,证明是幻想。他不但攒不了钱,而且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还借了几笔小债。他想不出一点摆脱困境的办法。亲戚们劝他娶一个有钱的姑娘,这个想法使他反感。摆脱困境的另一条出路——母亲的死,在他头脑里从未出现过这个念头。他没有什么企望,也不指望什么;他身处逆境毫无怨言,内心深处却享受着一种忧郁而庄严的快乐。他尽可能避开旧日的熟人,避开他们的同情和令人屈辱的援助表示,避开一切消遣和娱乐,甚至在家里也不做什么,只和母亲玩玩牌,在室内默默地踱步,一袋接着一袋地吸烟。他似乎努力在内心保持忧郁的心情,只有靠这种心情才能忍受他的处境。

初冬,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莫斯科。她从城里的传闻得知罗斯托夫家的情况,还听说:“当儿子的为母亲自我牺牲。”——城里人们都这么说。
“我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对自己说,她为确认自己是爱他的而感到愉悦。她回顾她家和罗斯托夫全家的友情,几乎像一家人似的亲密,她认为她应当去看望他们。但是一想起在沃罗涅日她和尼古拉的关系,她又害怕了。但是,在到莫斯科几个星期以后,她还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去拜访罗斯托夫家去了。
迎着她的第一个人就是尼古拉,因为去伯爵夫人那儿必须经过他的房间。尼古拉看她头一眼脸上的表情,不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期待的那种欢喜的表情,而是公爵小姐先前未曾见到的冷淡、高傲的表情。尼古拉向她问候后,就把她送到母亲那儿,他坐了五六分钟,就出来了。
公爵小姐从伯爵夫人那儿出来,尼古拉又迎着她,他分外郑重而冷淡地把她送到前厅。她提起伯爵夫人的健康时,他一句也没回答。“关您什么事?别给我找麻烦。”他的眼神这么说。
“她溜达个什么劲儿?她想干什么?我简直受不了这些小姐和那些客套!”公爵小姐的马车驶走后,他显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恼怒,当着索尼娅的面大声说。
“哎呀,怎么可以这样说,尼古拉!”索尼娅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快乐,说,“她多么善良,妈妈非常喜欢她。”
尼古拉没有回答,他根本不愿再谈她。但是自从公爵小姐来访后,伯爵夫人每天都要提她好几次。
伯爵夫人夸奖她,要儿子到她那儿去一趟,她希望常常看见她,但同时一提起她,她心里总是不大好过。
当母亲提起公爵小姐时,尼古拉一个劲儿不作声,他的沉默惹急了母亲。
“她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好姑娘,”她说,“你应当去看看她。你总得去见见人啊;不然,你老和我们在一起,你一定闷得慌,我想。”
“我一点不想去见人,妈妈。”
“你原说要去见人来着,现在又不愿意了。亲爱的,我真不了解你。你一会儿闷得慌,忽然,一会儿不愿见任何人。”
“我并没有说我闷得慌。”
“怎么,你不是说过,你连见她也不愿见。她是一个很可敬的姑娘,你一向是喜欢她的;可是现在,不知忽然生出了什么缘由。你什么都瞒着我。”
“一点也没有,妈妈。”
“我要是求你做什么不愉快的事,倒也罢了,可是,我不过求你回访一次。这是应尽的礼数……我已经求过你了,你既然有秘密瞒着我,我就不再过问你的事了。”
“您一定要我去的话,我去就是了。”
“我无所谓;我是为你着想。”
尼古拉叹了口气,咬住髭须,发起牌来,极力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几天总是谈那同样的话。
在访过罗斯托夫家和受到尼古拉意外的冷遇以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承认,她不愿首先去罗斯托夫家,看来她是对的。
“我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她求助于她的傲气,自言自语说,“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看看老太太,她一向待我好,我欠了她不少的情。”
但是这些想法并不能使她得到慰藉:当她回忆那次造访时,一种类似悔恨的感觉折磨着她。虽然她下定决心不再去罗斯托夫家,忘掉那一切,但她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没着没落似的。当她自问是什么东西使她烦恼时,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和尼古拉的关系。他那冷淡的、彬彬有礼的态度,不是出自他对她的感情(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这种态度掩盖着某种东西。这就是她要弄明白的;直到现在使她感到心情不能平静的正是这一点。
仲冬的一天,她正在教室里照看侄儿做功课,仆人来禀报罗斯托夫来访。她决心不泄漏自己的秘密和保持镇静,她请布里安小姐和她一同到客厅里去。
她第一眼就在尼古拉脸上看出,他不过是来回拜的,于是她拿定主意也保持他对她的那种态度。
他们谈谈伯爵夫人的健康,谈谈共同的熟人,谈谈最近的战争消息,当履行礼节所需要的十分钟过去,客人可以起身的时候,尼古拉站起来告辞了。
在布里安小姐的协助下,公爵小姐总算顺利地进行了这场谈话;但是就在最后一分钟,就在他站起来的工夫,她由于谈一些与她无关的事而感到如此疲倦,同时她在想,为什么生活只对她一个人给予的欢乐这么少——这个思绪如此萦绕着她的心,以致她的精神突然迷离恍惚起来,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向前凝视着,没有注意他已经起身,仍然坐在那儿不动。
尼古拉看了看她,他想装作没有注意她的走神,就跟布里安小姐谈了几句话,又向公爵小姐看了一眼。她仍然坐着不动,在她那温柔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忽然对她可怜起来,他模糊地觉得,他可能就是她脸上所表现的哀怨的原因。他想帮助她,对她说些使她愉快的话;但他想不出对她说什么。
“再见,公爵小姐。”他说。她醒悟过来,涨红了脸,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啊,对不起,”她如梦初醒似地说,“您要走了,伯爵;噢,再见!送给伯爵夫人的枕头呢?”
“等一等,我这就去取。”布里安小姐说,走出了房间。
两个人都沉默了,时而彼此看看。
“是啊,公爵小姐,”尼古拉露出忧郁的微笑,终于说话了,“自从咱们第一次在博古恰罗沃见面以来,好像过了不久,可是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咱们都很不幸,——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挽回那个时光……但是挽回不来了。”
他说这话时,公爵小姐用她那明亮的目光凝神地望着他的眼睛。她好像极力在他的话里了解他向她表白感情的潜在的意思。
“是的,是的,”她说,“对于过去,您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伯爵。就我所了解的您现在的生活来说,您永远会带着快乐的心情来回忆它的,因为您现在是过着自我牺牲的生活……”
“我不能接受您的称赞,”他连忙打断她的话,“相反,我无时无刻不在责备自己;不过,说这些话毫无意味,令人不愉快。”
于是他的目光又露出先前冷淡的表情。但是公爵小姐在他身上已经又看出她所熟悉、所爱的人,她现在就是同这个人谈话。
“我还以为您会让我对您说这些话的,”她说,“我和您……和您全家都是这么亲近,所以我以为您不会认为我的同情用的不是地方;但是我想错了。”她说。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镇定一下,继续说,“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有上千种原因(他特别加重说‘为什么’这个词)。谢谢您,公爵小姐,”他低声说,“有时好难过啊。”
“原本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这个!”公爵小姐内心的声音说,“不,我爱他,不光爱他那快活的、善良的和坦然的眼神,不光爱他漂亮的外表;我看出他那一颗高尚的、坚强的、自我牺牲的心,”她在心里自言自语,“是的,他现在穷了,我富……是的,就是为了这个……是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情……”于是她回忆起他先前的柔情,现在望着他那善良的、忧郁的脸,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冷淡的原因。
“为什么,伯爵,究竟为什么?”她向前凑近他,不由得突然大声说,“告诉我,为什么?您得告诉我。”他不吭声。“伯爵,我知道您为什么,”她继续说,“可是,我心里难过,我……我向您承认这一点。不知您为什么要舍弃我们过去的友谊。这使我痛心。”在她的眼睛里和声音里都含有眼泪,“我的生活很少有幸福,任何损失都使我难过……原谅我,再见。”她突然哭起来,走出屋去。
“公爵小姐!看在上帝的分上,等一等!”他喊道,极力拦阻她,“公爵小姐!”
她回头看了看。他们无言地相视了几秒钟,于是,那遥远的、不可能的东西,突然成为眼前的、可能的和不可避免的东西了……

一八一四年秋,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了婚,尼古拉带着妻子、母亲和索尼娅迁到童山居住。
在三年内,他没有变卖妻子的田产就还清了其余的债务,在一个表姐逝世后,他继承了一笔不大的遗产,连皮埃尔的债务也偿还了。
又过了三年,到一八二○年,尼古拉已经把他的财务整顿好了,他在童山附近买了一处不大的庄园,并且正谈判买回父亲的奥特拉德诺耶的住宅——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当初由于需要而把庄园管理起来,不久,他对于经营庄园就入了迷,几乎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爱好了。尼古拉是一个普通的地主,他不喜欢新的经营方法,特别不喜欢当时流行的英国那套办法,他嘲笑有关农业理论的文章,他不喜欢工厂,不喜欢贵重的产品,不喜欢种植昂贵的作物,他根本不单独经营农业的某一部门。他的目光总是盯着整个庄园,而不是庄园的某一部门。在管理庄园中主要的事物不是土壤和空气中的氮气和氧气,不是特别的犁和粪肥,而是使氮气、氧气、粪肥、犁起作用的那个主要的工具——也就是农业劳动者。当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深入了解它的各种部门的时候,最能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农民;在他看来,农民不仅仅是工具,而且是目的和裁判者。他开始观察农民,极力了解他们需要什么,他们认为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他只是假装着发命令,给指示,而实际上是向农民学习他们的工作方法、语言,以及对好坏是非的判断。只有当他了解了农民的兴趣和愿望,学会用他们的语言说话,了解他们话里潜在的含意,感到自己和他们已经亲密无间,只有当这时候,他才开始大胆地管理他们,也就是对农民尽他应尽的责任。于是尼古拉的农业经营也就取得最辉煌的成就。
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的时候,凭着他那天赋的洞察力,立刻正确无误地派定了村长和工长(如果农民有权选举的话,也会选上这两个人的),而且他永远不调换他选定的头头。他首先要做的不是研究粪肥的化学成份,不是整天在借方和贷方中间打转(他说话爱嘲讽),而是先弄清楚农民牲畜的头数,并且千方百计增加这些头数。他赞助农民的家庭保持最大的规模,不赞成分家。他对懒汉、浪子和无用的人,决不宽贷,尽可能把他们从集体中驱逐出去。
在播种和收割干草和作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田地和对农民的田地都一视同仁。很少有地主像尼古拉那样播种和收割得又早又好,而且收益又那么多。
他不爱管家奴的事,他说他们是寄生虫,大家都说他纵容他们,把他们惯坏了;当必须对某个家奴作出决定的时候,特别是必须予以惩罚的时候,他总是犹疑不决,同家里所有的人商量;只要可以用家奴代替农民去当兵,他就毫不犹豫地让家奴去当兵。在处理有关农民的问题上,他从来没有感到丝毫疑虑。他知道,他的每项决定都得到全体农民的拥护,反对的不过一两个人。
他既不会只凭一时心血来潮找什么人的麻烦或者惩罚什么人,也不会凭个人的好恶宽恕和奖赏什么人。他说不出什么是应做的和什么是不应做的标准;但是这个标准在他心中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
他对那些不顺手或者乱七八糟的事,常常愤慨地说:“咱们俄国农民真没办法。”他好像觉得他对农民简直难以容忍似的。
然而他却是用整个心灵爱“咱们俄国农民”,爱他们的风俗习惯,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了解和吸取唯一富有成效的经营方法和方式。
玛丽亚伯爵夫人嫉妒她丈夫对事业的热衷,并且惋惜她不能分享这种感情;但是,她不能了解他在那个对她说来是如此隔膜和生疏的世界得到的乐趣和苦恼。她不能了解,他天一亮就起身,在田地里或者在打谷场上消磨整个早晨,在播种、割草或者收庄稼回来同她喝茶的时候,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特别地兴奋和快活。当他兴高采烈地谈起富裕农户马特维·叶尔米什和他家里的人整夜运庄稼,别人还没有收割,他已经把禾捆垛起来了的时候,她不了解他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津津乐道。当他看见温暖的密雨洒在干旱的燕麦幼苗上的时候,他从窗口走到阳台上,眨着眼,咧开留着髭须的嘴唇,为什么笑得那么快活,或者,在割草或者收庄稼的时候,满天乌云被风吹散,他那晒得又黑又红的脸流着汗,身上带着苦艾和矢车菊的气味,从打谷场回来,为什么高兴地搓着手说:“再有一天,我们的和农民的粮食都要入仓了。”
使她更不了解的是,这个心地善良、事事迎合她的人,为什么听到她代农妇或者农夫请求免除一些劳役的时候,就露出几乎是绝望的神情,为什么好心肠的尼古拉坚决回绝她,气忿地请她不要管与她无关的事。她觉得他有一个特殊的世界,他热烈地爱着那个世界,其中有一些法规是她所不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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