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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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想尽力了解他,对他谈起他的劳绩就在于他给农奴做了好事,他一听就恼了,他回答说:“完全不是:我从来没有想这个;我所做的不是为他们谋福利。所有为他人谋幸福,全是胡诌的诗和老娘儿们的瞎扯。我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不致去讨饭;我活着一天,就要把我们的家业安排好;如此而已。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立个规矩,办事必须严格……就是这么回事!”他紧握着激动的拳头,说。“当然也要公平合理,”他又说,“因为如果农民缺吃少穿,只有一匹瘦马,不论是为他自己和为我,都做不成事了。”
也许,正因为尼古拉不让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为了别人,为了行善等等,他所做的一切才富有成效:他的财产很快增加起来;邻庄的农奴都来请求把他们买过去,他死后,农奴们长久地真诚地怀念着他的治理才能。“是个好东家……农民的事摆到前头,自己的事放到后头。可是他对人并不姑息。没说的——一个好东家!”

在管理家务时,尼古拉有时感到苦恼,他性子急,而且总按照骠骑兵的老习惯,动不动就挥拳头。起初,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是婚后的第二年,他对这种惩罚方式突然改变了看法。
夏天,有一次他派人把顶替博古恰罗沃已故村长德龙的新村长叫来,因为有人控告他营私舞弊、玩忽职守。尼古拉到门口去见他,村长刚回答了两句,过道里就听见他大喊大叫,拳打脚踢。回家吃早饭时,他走到正在低头绣花的妻子跟前,照例给她讲讲早晨做过的事,顺便也提到博古恰罗沃村的村长。玛丽亚伯爵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抿着嘴唇,始终低头坐着,对丈夫的话,没有搭腔。
“胆大妄为的恶棍,”他一想起来就生气,说,“他哪怕对我说一声他喝醉了,没见过……你怎么了,玛丽亚?”他突然问。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来想说话,可连忙又低下头,抿紧嘴唇。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亲爱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并不漂亮,可每次一哭就变得好看了。她从来没有因为痛苦和烦恼哭过,却总因为忧伤和怜悯落泪。她一哭,那对明亮的眼睛就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尼古拉刚握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来。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对,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尼古拉!……”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脸。
尼古拉一声不响,脸色变得通红,他从她身旁走开,默默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他明白她为什么哭;可要他把他从小就习以为常的事认为不好,他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是她热心快肠、婆婆妈妈,还是她是对的呢?”他反问自己。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又朝她那充满爱和痛苦的脸瞟了一眼,他突然明白她是对的,而他老早就做错了。
“玛丽,”他朝她走过去,低声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保证。绝对不会了。”他像一个请求宽恕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重复说。
伯爵夫人的眼泪淌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么时候把头像打碎了?”为了换一个话题,她望着他戴着拉奥孔[7]头像戒指的手说。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玛丽,别提那件事了。”他脸又红了,“我对你发誓,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让它永远提醒我吧。”他指着打碎的戒指说。
从那以后,每逢尼古拉同村长和管家们发生争执,血往他脸上涌,拳头也开始紧攥起来,他就转动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在惹他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一年总有一两次忘记自己的诺言,这时他就到妻子面前认错,并保证绝不再犯了。
“玛丽,你一定瞧不起我吧?”他对她说,“那是我活该。”
“要是你觉得控制不住自己,你就赶快走开,赶快。”玛丽亚伯爵夫人忧郁地说,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的贵族圈子里,尼古拉受到尊敬,却不讨人喜欢。他对贵族的利益不感兴趣。因此,有些人认为他高傲,有些人认为他愚蠢。整个夏季,从春播到秋收,他都忙于农事。到秋天,他用从事农务那样认真的精神,带着猎人和猎犬外出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其他庄子去转转,或是读书。他主要读历史书,每年在这上边花不少钱。正如他所说,他收藏了不少书,而且凡是他所购买的书,他都照例要读完。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房里读书,起初他把这当作一种任务,后来成为一种习惯,读书变成他的一种特殊的乐趣,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经的工作。冬天除外出办事以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参与母亲和孩子们的一些琐事。他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每天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精神宝藏。
尼古拉完婚以后,索尼娅就住在他家里。婚前,尼古拉就把他和索尼娅的关系全都告诉了自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责怪自己,一面称赞索尼娅。他请求玛丽亚公爵小姐好好看待他的表妹。玛丽亚伯爵夫人深知自己的丈夫对不起索尼娅,同时也感到自己对索尼娅有愧;她认为是她自己的家产影响了尼古拉的选择,她丝毫也不能责怪索尼娅,而是应当喜欢她,而实际上,她不但不喜欢她,有时心里还产生一种无法克制的恶感。
有一次,她和她的朋友娜塔莎说起索尼娅,说起自己对她不公平。
“听我说,”娜塔莎说,“《福音书》你很熟;里边有一节正好讲到索尼娅。”
“哪一节?”玛丽亚伯爵夫人惊讶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8]你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没有私心,所以她所有的,全被夺走了。我有时候非常可怜她;早先我很希望尼古拉跟她结婚。可我总有一种预感,认为不可能实现。她就像草莓上开的一朵谎花,不结果子,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可怜她,可有时候又觉得她不会像我们一样感觉到。”
尽管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说,《福音书》里的那段话不该那么去理解,但她一见索尼娅,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释。索尼娅似乎确实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对自己注定是一朵谎花的命运安之若素。看来,与其说她爱家中某些人,不如说她爱整个这个家。她像一只猫,恋的不是家里的主人,而是恋这个家。她照料老伯爵夫人,爱抚、娇惯孩子们,她总希望为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别人竟也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她的关照,可并不怎么感激她……
童山庄园又翻修过了,只是规模与已故老公爵在世时不能比了。
在拮据的情况下动工,工程必然是很简陋的。在原有的石基上建起一所木结构的大房子,内部抹了灰泥。房子很宽敞,地板没有油漆,家具很简单,硬沙发、扶手椅和桌椅,都是家里的木匠用自己的桦木做的。房子很宽敞,有下房,也有客房。罗斯托夫家和博尔孔斯基家的亲戚,有时候带着十六匹马和几十个仆人,全家来到童山,一住就是几个月。此外,一年有四次,逢到主人的命名日和生日,就有成百的客人到童山来聚上一两天。一年中的其他时间,生活则一成不变,有日常的工作,有茶,有用庄园里自产的粮食做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一八二○年十二月五日,冬季圣尼古拉节前夕。这一年初秋,娜塔莎就和丈夫、孩子住在她哥哥家。皮埃尔去彼得堡办私事去了,他说要去三个星期,可是现在他已经在那里待了七个星期了。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十二月五日,在罗斯托夫家作客的除了别祖霍夫一家外,还有尼古拉的老朋友,退役将军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杰尼索夫。
六日是尼古拉的命名日,要来许多客人,他知道自己得脱下短棉袄,换上常礼服,穿上尖头窄皮靴,坐车到他新建成的教堂去,然后接待贺客,请他们用点心,谈论贵族选举[9]和年景;但他认为他有权利像平时一样度过节日的前夕。午饭前,他检查了内侄名下的梁赞庄园管家的账目,写了两封事务性的信,巡视了谷仓、牛栏和马厩。对明天过节可能普遍喝醉酒采取了预防措施,随后就去吃午饭。他没来得及跟妻子私下谈几句就入席了,长餐桌上摆着二十副餐具,家里人都已围坐在桌旁。这里有他母亲、陪伴母亲的别洛娃老太太、他的妻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孩子们的男女家庭教师、内侄和家庭教师、索尼娅、杰尼索夫、娜塔莎和三个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还有在童山养老的已故老公爵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老人。
玛丽亚伯爵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她丈夫刚刚就坐,就拿起餐巾,把面前的玻璃杯和酒杯推开,单凭这一举动,玛丽亚伯爵夫人就猜出她丈夫心绪不佳,他有时候就是这样,尤其是当他直接从农场回来吃饭,在没有喝汤之前。玛丽亚伯爵夫人深知他的脾气,她自己心情好的话,她就耐心等着,等他喝过汤,她再跟他说话,让他自己承认,他没有理由不高兴;可今天她完全忘记察言观色,她觉得他无缘无故对她发火,心里很难过,感到自己很不幸。她问他到哪里去了。他答了话。她又问家务情况是否都好。他听出她的声调不自然,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既然不是我的错,”玛丽亚伯爵夫人心里想,“他为什么要对我发脾气呢?”从他答话的腔调,玛丽亚伯爵夫人听出他对她不满,不愿意跟她说话。她也觉出自己说话不自然,可还是忍不住要提几个问题。
餐桌上多亏杰尼索夫,大家很快就热烈地交谈起来,玛丽亚伯爵夫人就没再跟丈夫说话了。当他们离开餐桌,去向老伯爵夫人道谢时,玛丽亚伯爵夫人伸出手来,一面吻了吻丈夫,一面问他为什么对她发脾气。
“你总是胡思乱想;我想也没想过要发脾气。”他说。
不过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这个“总”字就是说:不错,我是在生气,只是不想说罢了。
尼古拉夫妇和睦相处,甚至连索尼娅和老伯爵夫人出于嫉妒,也希望他们之间出现不和睦,但又无懈可击。不过他们的关系也有不融洽的时候。有时,正当他们感到非常愉快,会突然觉得疏远、反感;这种感觉常常发生在玛丽亚伯爵夫人怀孕的时候。现在她正在孕期。
“好了,先生们和女士们,”尼古拉大声说,看起来很愉快(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他这是要故意气她),“我从六点钟就没闲着。明天还得受罪,我现在要去歇一会儿了。”他对玛丽亚伯爵夫人再没说什么,就到小起居室去,躺到沙发上。
“他总是这样,”玛丽亚伯爵夫人想道,“他跟谁都说话,就是不跟我说话。我看得出,看得出他厌烦我。特别在我怀孕的时候。”她朝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瞟了一眼,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她那张蜡黄的、苍白瘦削的脸,她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大了。
杰尼索夫的喊声和笑声、娜塔莎的说话声,特别是索尼娅投向她的匆匆的一瞥,这一切她都感到厌烦。
玛丽亚伯爵夫人一生气,总是首先找索尼娅的碴儿。
她陪客人坐了一会儿,客人谈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进去,后来就悄悄到育儿室去了。
孩子们又把椅子摆成火车,玩到莫斯科去的游戏,也请她一道玩。她坐下陪孩子们玩了一阵,可心里一直想着丈夫和他的无名火,她感到很苦恼。她站起来,艰难地踮起脚尖,到小起居室去了。
“也许,他没睡着,我要对他解释一下。”她自言自语说。她的大孩子安德留沙学她的样,踮着脚尖跟着她。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发现。
“玛丽,亲爱的,他好像睡着了。他累了,”索尼娅在大起居室里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碰上她),“安德留沙别把他吵醒了。”
玛丽亚伯爵夫人回头看见安德留沙尾随着,就觉得索尼娅的话说得对,因此,她满脸通红,显然,她强忍着没有说出难听的话。她一句话也没说,但为了不听索尼娅的话,她打了个手势,要安德留沙别出声,让他跟着她朝门口走去。索尼娅从另一道门出去了。尼古拉睡觉的房间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是他妻子非常熟悉的。她倾听着他的呼吸,端详着他那光滑漂亮的前额、胡须和整个面庞,每当夜阑人静,他睡觉时,她往往长久地注视着这张脸。尼古拉突然动了一下,咳了一声,就在这时,安德留沙在门口喊道:
“爸爸,妈妈在这儿站着呢。”
玛丽亚伯爵夫人脸都吓白了,忙向儿子打手势。他不说话了。接着是一阵沉默,玛丽亚感到可怕。她知道,尼古拉最不高兴被人吵醒。房里又突然传来咳嗽声和动静。尼古拉很不高兴地说:
“一分钟也不让我安静。玛丽,是你吗?你把他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只是来看看,可没注意……很对不起……”
尼古拉咳嗽了几声,不响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离开门口,把儿子送回育儿室。过了五分钟,爸爸的宝贝女儿,三岁的黑眼睛的小娜塔莎听哥哥说爸爸在小起居室里睡觉,就趁母亲不备,跑到爸爸这里来了。黑眼睛的小姑娘大胆地吱吜打开房门,用结实的小腿有力地迈着小碎步,走到沙发旁,见爸爸背对她躺着,就踮起脚尖吻了吻他枕在头下的手。尼古拉露出温和的微笑,转过脸来。
“娜塔莎,娜塔莎!”玛丽亚伯爵夫人在门外惊慌地喊道,“爸爸要睡觉。”
“不,妈妈,他不想睡了,”小娜塔莎深信不疑地回答说,“他在笑呢。”
尼古拉从床上垂下腿,站起来,抱起女儿。
“进来吧,玛莎。”他对妻子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进来,在丈夫身旁坐下。
“我没看见他在我背后跟着,”她胆怯地说,“我只是……”
尼古拉用一只手臂抱着女儿,他看了妻子一眼,见她脸上带着歉意,就用另一只手臂把她搂过来,吻了吻她的头发。
“我能亲亲妈妈吗?”他问娜塔莎。
娜塔莎羞怯地笑了。
“再吻一下。”她打了个手势,指着尼古拉吻过的地方命令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心情不好。”尼古拉知道他妻子心里有这么个问题,于是说。
“每当你这样,你想象不出我心里多难过,多么孤单。我总觉得……”
“玛丽,算啦,你真糊涂。你也不害臊。”他快活地说。
“我总觉得,你不可能爱我,因为我太难看了……从来就……而现在……又是这么个样……”
“哎呀,你真可笑!一个人不是因为漂亮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显得漂亮。只有像马尔维纳斯之流的女人才因为姿色而被别人所爱;我爱我的妻子吗?不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没有你,或是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就六神无主,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你说,我爱自己的手指吗?不爱,可你把手指割掉试试……”
“不,我可不那么做,不过我明白。这么说,你没生我的气了?”
“生气极了。”他含笑说,站起来掠了掠头发,在屋里踱步。
“你知道,玛丽,我在想什么?”他们和解了,他又在妻子面前讲自己的打算。他也不问她爱不爱听,听不听他都无所谓。他有一个想法,也是她的想法。他说,他想劝皮埃尔在他们家待到开春再走。
玛丽亚伯爵夫人听丈夫说完之后,表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就说起自己的打算来。她考虑的是孩子们的事。
“她现在已经像大人了,”她指着娜塔莎,用法语说,“你们总责怪我们女人逻辑性差。这可是我们的逻辑学家在这儿呢。我说:爸爸要睡觉,可她说:不,他在笑。还是她说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快活地笑着说。
“是呀,是呀!”尼古拉用强壮的手臂抱起女儿,高高举起来,放到肩上,抓住她的两只小腿,扛着她在屋里踱步。父女俩脸上都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
“你知道,也许你不公道,你太宠爱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用法语低声说。
“是啊,可有什么办法?……我竭力不表露出来……”
就在这时,门廊和前厅传来滑轮声和脚步声,像是有人来了。
“是有人来了。”
“我看准是皮埃尔,我去看看。”玛丽亚伯爵夫人说着走出房去。
尼古拉趁她出去,就扛起女儿在房间里飞快地兜圈子。他气喘吁吁,连忙把乐不可支的小女孩放下来,紧紧搂到怀里。他蹦蹦跳跳,使他想起跳舞来,他凝望着女儿圆圆的、幸福的小脸,心里想,等他自己变成老头,带她去参加舞会,跳玛祖尔卡舞,就像他已故的父亲当初带女儿跳丹尼拉·库波尔舞那样,到那时,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是他,是他,尼古拉,”几分钟后,玛丽亚伯爵夫人回来说,“这一下咱们的娜塔莎可高兴了。你该看看她多开心,看看皮埃尔因为姗姗来迟,挨了多少埋怨。好了,快点去吧,快点!你们也该分手了。”她含笑望着小女儿紧偎着爸爸。尼古拉牵着女儿的手走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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