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36部分在线阅读
这一天,警察局长来见皮埃尔,请他派人去多棱宫领回今天就要发还原主的东西。
“这个人也是这样,”皮埃尔望着警察局长的脸想道,“多么可爱、多么漂亮的军官,多么和善!现在还管这些小事。人家还说他不老实,贪财。一派胡言!再说,他干吗不贪呢?他就是那样教养出来的嘛。而且人人都是那样干的。然而他那张脸多么令人愉快,多么善良,老望着我笑。”
皮埃尔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家吃饭。
他从两旁都是被烧毁的房屋的街道中间驰过,他对这些废墟的美叹赏不已。那些使人生动地想起莱茵河和罗马大剧场的遗迹的烟囱、颓垣断壁,在遭过大火的市区内伸展着,互相遮掩着。他所遇见的车夫们、乘客们、做木构架的木匠们、女商贩和店主们,都焕发着快活的容光瞧着皮埃尔,他们仿佛在说:“瞧,他来了!让咱们瞧瞧会有什么结果吧。”
在走进玛丽亚公爵小姐家的时候,皮埃尔忽然怀疑自己昨天是否真的到过这儿,是否真的见到过娜塔莎,和她谈过话。“也许是我的幻觉吧。也许进去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但是刚要走进那个房间,他立刻失掉了自由,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她在那儿。她还是穿着那件软褶黑衣服,还是那样的发型,但是她完全换了一个人。要是他昨天进来时她就是现在这样,他哪怕一秒钟认不出她来也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她在孩提时、后来做安德烈公爵未婚妻时他所知道的那个样子。她眼睛里闪着快乐的、讯问的光辉;脸上露着温柔的、一种奇特的顽皮的神情。
皮埃尔吃过饭,本来要坐一个晚上的;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要去做晚祷,皮埃尔跟她们一起去了。
第二天皮埃尔到得很早,吃过饭,消磨了整个晚上。虽然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对客人显然是欢迎的;虽然皮埃尔的生活兴趣全部集中在这个家里,但是刚到晚上,他们把一切都谈完了,谈话不断从一件琐事跳到另一件琐事,而且常常中断。这天晚上皮埃尔坐了很久,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互相看看,等待他是不是快要走了。皮埃尔看出了这个,但是不能走。他心头沉重、窘迫,他仍然坐着,因为他不能站起来,不能离开。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不出何时结束,她第一个站起来,说是头痛,开始告辞了。
“那么,您明天要去彼得堡?”她说。
“不,我不去,”皮埃尔带着惊奇的神情,仿佛惹急了似的,连忙说,“不去,去彼得堡?明天;我还不准备辞行。我还要来看看有没有事要托我办的。”他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说,脸涨得通红,不准备离开。
娜塔莎把手伸给他,然后走了出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却相反,不但不走,反而坐到圈椅里,她那光闪闪的、深沉的目光严肃地、凝神地望着皮埃尔。显然,刚才露出的倦意,这时完全没有了。她深深地长叹一声,好像要作一次长谈。
娜塔莎一离开,皮埃尔的窘迫和尴尬顿时全都消失了,换上急切的兴奋心情。他连忙把椅子移近玛丽亚公爵小姐。
“是的,我告诉您,”他好像在回答她的话,回答她的眼神,说,“公爵小姐,帮助我吧。我应当怎么办?我能有希望吗?公爵小姐,我的朋友,您听我说。我全明白。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知道目前还不能谈这个问题。但是我要做她的兄长。不,不是那个……我不要,不可能……”
他停住了,用手搓搓脸和眼睛。
“我说,是这样,”他继续说,看样子,他在努力把话说得连贯,“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但是,我只爱她,我一生只爱她一个人,没有她,我就想象不出我怎样活下去。我现在不打算向她求婚;但是,一想到她也许会成为我的妻子,我失掉这个机会……机会……多么可怕。您说,我能有希望吗?您说,我应当怎么办?亲爱的公爵小姐。”他说,沉默片刻,他碰碰她的手,因为她不回答。
“我在寻思您对我说的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说,“我告诉您,是这样,您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您做得对……”公爵小姐停住了。她想说: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住了嘴,因为最近三天来她看出娜塔莎突然变了,假如皮埃尔向她表示爱情,娜塔莎不仅不会感到屈辱,而且她正希望这个呢。
“现在向她表示……不行。”玛丽亚公爵小姐终于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知道……”
皮埃尔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眼睛。
“您说……您说……”他说。
“我知道她爱……她会爱您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纠正了自己的话。
不等她说完这句话,皮埃尔就一跃而起,带着惊恐的神情抓住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
“您为什么这样想?您认为我有希望吗?您认为?!……”
“是的,我认为,”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给她父母写封信。您托付我吧。到适当的时候我跟她说。我愿意成全这件事。我心里有一个感觉:这件事会成功。”
“不,这事不可能!我多幸福!但是,这不可能……我多幸福!不,不可能!”皮埃尔吻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说。
“您到彼得堡去吧;这样好些。我给您写信。”她说。
“到彼得堡?走吗?是的,好,走。但是明天我可以再来吗?”
第二天皮埃尔来辞行。娜塔莎不像前几天那么活泼;但是这一天皮埃尔有时看看她的眼睛,感觉他自己在消融,不管是他,还是她,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幸福的感觉。“是真的吗?不,不可能。”他自言自语,她那每一顾盼,每个姿势,每句话,都使他的心灵充满喜悦的激情。
当他握住她那瘦削、纤细的手向她告别的时候,不由得久久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这手、这脸、这眼睛,所有这一切不属我所有的女性美的瑰宝,难道这一切真的永远属于我,就像我属于我自己一样习以为常?不,这不可能!……”
“再见,伯爵。”她大声对他说。“我一定等着您。”她低声又说。
这句普通的话,以及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成为皮埃尔以后两个月无尽的回忆、释念和神往幸福的材料。“我一定等着您……是的,是的,她怎么说来着?是的,我一定等着您。啊,我多幸福!这是怎么的,我多幸福!”皮埃尔自言自语。
十九
皮埃尔现在的心境,跟他在类似的情况下和海伦定婚时的心境,完全没有共同的地方。
他从来不愿重复他当时带着极端羞愧的心情对海伦说出的那些话,也不会对自己说:“嗨,我为什么不这样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说‘我爱您’?”相反,现在他在心中详细地回忆她的表情和微笑,丝毫不增不减地重复着她和他说过的每句话:他老想不停地重复。他现在对所做的事是好还是坏,连一丝怀疑的影子也没有了。不过,只有一团可怕的疑云不时地在他的头脑里浮现。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弄错吧?我是不是太自负和自信?我有信心;可是突然间说不定会发生这样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了她,她微微一笑,回答说:“真是怪事!他准是误会了。难道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可是我呢?……我完全不同,我是另一种人,高尚的人。”
只是这团疑云不时地掠过皮埃尔的心头。他现在也没有作任何计划。他觉得眼前这场幸福有点渺茫,然而只要它一旦实现,那以后就不会有什么事了。一切都了结了。
一种喜悦的、意外的疯狂——皮埃尔以前认为他不会有的,支配着他。生活的全部意义,不仅对他个人,而且对整个世界,他觉得就在于他的爱情,就在于她能不能爱他。有时他觉得所有的人只忙一件事——就是为他未来的幸福而忙。有时他觉得,人人都跟他一样高兴,不过他们极力隐藏这种心情,假装忙别的事情罢了。人们的一言一行,他都看作是对他的幸福的暗示。他常常使遇见他的人对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就好像他们之间心照不宣似的,以及对他那幸福的目光和微笑感到惊讶。但是当他明白人家可能不知道他的幸福的时候,他就满心可怜他们,而且想对他们说,他们所忙活的事完全是扯淡,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人们建议他出来供职,或者人们讨论某些公共的、国家的事务和战争,认为某个事件的结局决定着大家的幸福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温和的、同情的微笑听着,并且发表怪论使同他说话的人吃惊。皮埃尔觉得,那些懂得生活真谛的人,也就是懂得他的感情的人,以及那些显然不懂得这个的人,——这一时期所有的人,他觉得都被他的光辉感情照得透亮,不管遇见什么人,他立刻毫不费力地从他们身上看出优秀的、值得喜爱的东西。
他在处理亡妻的事务和文件的时候,对她毫无怀念之情,只是惋惜她不知道他现在所体验的那种幸福。瓦西里公爵现在由于谋得一个新差事和得到几枚勋章,特别得意,而在皮埃尔心目中,他不过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和善的、可怜的老头子。
皮埃尔后来常常回忆这个时期幸福的疯狂。他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对人和环境的见解,他认为永远是正确的。他后来不仅不屏弃这些对人对事的看法,而且相反,每当内心发生怀疑和矛盾的时候,他总是求助于在疯狂时期所形成的看法,而且总是证明这个看法的正确。
“也许,”他想,“当时我的确有点古怪和可笑;但是当时我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疯狂。相反,我当时比任何时候都聪明,更能洞察一切,只要生活中值得了解的一切,全都了解了,因为……当时我是幸福的。”
皮埃尔的疯狂就在于,他不像先前那样,必须在人们身上发现他称之为人的优秀品质的时候,才爱他们,而现在他的内心充满了爱,他在无缘无故地爱人们的时候,总能找到值得爱他们的无可争辩的理由。
二十
皮埃尔走后的第一天晚上,娜塔莎带着快乐的、讥讽的微笑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就像从浴室走出来似的,穿着常礼服,头发剪得短短的,从此以后,在娜塔莎心中有一种隐蔽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难以克制的东西苏醒了。
一切:面孔、脚步、目光、声音——她的一切,突然都变了。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那种生命力和对幸福的希望,冒到表面上来了,而且要求予以满足。从那天晚上起,娜塔莎好像忘了她所遭遇的一切。她从此不再抱怨她的处境,只字不提过去,已经不怕订未来的美好计划了。她很少谈皮埃尔,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提起他时,她眼睛里久已熄灭的火光又燃了起来,她的嘴唇绽开独特的微笑。
在娜塔莎身上发生的变化起先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吃惊;当她明白这种变化的意义时,她心里很不痛快。“难道她对哥哥的爱情就这么浅薄,就忘得这么快。”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思忖那种变化时,心里这样想。但是她和娜塔莎在一起时,她不生她的气,也不责备她。在娜塔莎身上洋溢着复苏的生命力,显然是那么不可遏止,那么出她的意料,以致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娜塔莎面前觉得她没有理由哪怕是暗暗地责备她。
娜塔莎以整个身心和全部的真诚浸沉在这个新的感情之中,她无意掩饰它,她现在没有感伤,只有欢喜和快活。
那天夜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和皮埃尔谈过话后回自己的房间时,娜塔莎在门口迎着她。
“他说了?是吗?他说了?”她反复地问。娜塔莎脸上露出欢喜的、同时又怪可怜的、为这种欢喜请求原谅的表情。
“我本想在门口听;但是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对娜塔莎看她的那副眼神,尽管玛丽亚公爵小姐非常理解,非常感动;尽管她那激动的样子叫人同情;然而在最初的瞬间,仍然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屈辱。她想起了哥哥,想起了他的爱情。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不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于是她带着忧郁的、有几分严厉的表情,把皮埃尔对她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娜塔莎。听说皮埃尔要去彼得堡,娜塔莎非常惊讶。
“去彼得堡!”她仿佛没有听懂,重复说。但是她一看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忧郁的神情,就猜到她难过的原因,她突然哭起来。“玛丽,”她说,“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我怕我做出傻事。你告诉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告诉我吧……”
“你爱他吗?”
“爱。”娜塔莎低声说。
“那你哭什么?我为你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由于她流了泪,她已经完全原谅娜塔莎的快乐了。
“这不会很快,但总有一天。你想想看,我做了他的妻子,你嫁给尼古拉,那是多么幸福。”
“娜塔莎,我不是求过你别谈这个吗?咱们只谈你的事。”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他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娜塔莎说,她连忙回答自己:“不,不,应该去……玛丽,你说是吗?应该去……”
[1]两位皇后,一位是保罗皇帝的遗孀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另一位是亚历山大一世的妻子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
[2]迦特人歌利亚是非利士人的勇士,他身材高大,头戴铜盔,身穿重甲,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用机弦甩石打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第十七章。
[3]指由此二人的捐献而成立的团队。
[4]耶和华吩咐亚当不可吃那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二章。
[5]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月亮和狩猎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耳忒弥斯。
[6]艾克米尔公爵即达乌元帅。
[7]古罗马帝国戴克里先朝(284—305年)的殉道者弗罗拉斯和劳拉斯被列入东正教的圣徒,俄国农民尊为马神,并把他们的名字读走了音。
[8]农民习惯把衬衫下摆放在裤腰外边,士兵按规定塞在裤腰里边。
[9]在俄语中,“农民”和“基督徒”这两个词的读音极相近。
[10]普拉托沙是普拉东的小名。
[11]安德留沙是安德烈的小名。
[12]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
[13]原文为德语。
[14]原文为德语。
[15]托尔班琴是旧时波兰和乌克兰等地的一种双颈拨弦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