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3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34/147

维拉尔斯基听说别祖霍夫在奥廖尔,虽然一向和他不大交往,但是见了他却流露出只有在沙漠中人们相遇时表现的那种友好和亲切。维拉尔斯基在奥廖尔很寂寞,能遇到和自己同一个圈子、他认为在兴趣上相同的人,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使维拉尔斯基吃惊的是,他很快就看出皮埃尔大大落后于现实生活,以他私下对皮埃尔的判断,皮埃尔陷入淡漠和自私中了。
“您太消沉了,我的朋友。”他对他说。尽管如此,维拉尔斯基现在和皮埃尔在一起比过去更觉得愉快,他每天都到皮埃尔的住处,而皮埃尔现在看维拉尔斯基和听他说话,他觉得奇怪和难以置信地想道,他自己不久前也是这个样子。
维拉尔斯基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为妻子的田产、公务、家务而奔忙。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人生的障碍,都是可鄙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个人和家庭的幸福。军事、行政、政治、共济会等等问题,经常吸引他的注意。而皮埃尔并不去努力改变他的观点,也不去指责它,而是带着他现在常有的那种平静、喜悦的讥笑欣赏这种奇怪的、他所十分熟悉的现象。
皮埃尔在对维拉尔斯基、对公爵小姐、对医生、对他所遇到的一切人的关系上,有一种新的特点博得人们对他的好感:这就是承认每个人都能以各自的观点思想、感觉和观察事物;承认不能用语言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每个人这种合乎情理的特点以前使皮埃尔激动和恼怒,而现在却成为他在待人接物时激发兴趣和同情心的基础。人们的观点和生活之间的不同,以及人们彼此之间的不同,有时完全相反,使皮埃尔高兴,引起他温和的讥笑。
在一些实际问题上,皮埃尔现在意外地感觉到他有了以前所没有的主心骨儿。先前,每一桩金钱问题,特别是他这个富人常常遇到的向他乞讨金钱的问题,总使他感到毫无办法和惶惑不安。“给还是不给?”他问自己,“我有钱,他需要钱。但是别人更需要钱。谁最需要呢?也许他们俩都是骗子吧?”从前他对这些疑问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要他有钱,谁要就给谁。过去,每遇到有关财产问题时,有人说应当这么办,又有人说应当那么办,他也同样不知所措。
现在,令他惊奇的是,在所有这些问题上他不再有什么犹疑和惶惑。现在他心中有个审判官了,根据他所不知的某些法则决定要做什么和不要做什么。
他仍然跟过去一样对待金钱漫不经心,不过现在他确实知道什么是应当做的和什么是不应当做的。这个审判官第一次为他服务的事例是应付一个被俘的法国上校的要求:这个上校在皮埃尔那里讲了许多他的功绩,末了,他几乎是正式提出要求,向皮埃尔要四千法郎寄给他的老婆孩子。皮埃尔毫不费力、也不紧张地就回绝了他,过后他感到惊奇,这件过去好像无法解决的难题,原来是这么简而易行。在拒绝那个上校的同时,他心里决定,在离开奥廖尔时,必须想个办法让那个意大利军官接受他一些钱,看来,显然他是需要钱的。皮埃尔在处理他妻子的债务和修复莫斯科住宅和别墅的问题上,又一次证明他对实际问题确实有了主见。
他的总管到奥廖尔来,他同皮埃尔大体合计一下已经起了变化的收入。据总管估计,莫斯科大火使皮埃尔损失了大约二百万卢布。
总管为了安慰皮埃尔,向皮埃尔算了一笔账,他说,只要皮埃尔拒绝偿还妻子的债务,——他本来没有偿还的义务,只要他不修复莫斯科的住宅和近郊的别墅,——这些建筑物除了每年要耗费八万卢布,什么利益也没有,他的收入不但不减少,反而会增加。
“对,对,这是真的,”皮埃尔快活地微笑说,“对,对,那都是我用不着的。由于破产我更富有了。”
但是,正月萨韦利伊奇从莫斯科来,他讲了讲莫斯科的情况,讲了讲建筑师为修建莫斯科的住宅和近郊别墅所做的预算,他讲这件事好像是在讲已经决定了的事似的。在这期间,皮埃尔接到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一些熟人从彼得堡的来信。这些信都提到他妻子的债务。于是皮埃尔决定了:令他非常欢喜的总管的计划,是不正确的,他得去彼得堡了结妻子的债务,到莫斯科修建房屋。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知道;但他确切知道,应该这样做。由于这个决定他的收入减少四分之三。但是应该这样做;他有这样的感觉。
维拉尔斯基要到莫斯科去,于是他们约定一道走。
皮埃尔在奥廖尔康复期间,感受到自由和生活的喜悦;但当他在旅途上置身于自由的天地中间,看见成百的生人的面孔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在整个旅行期间,他感觉到小学生度假的喜悦。所有的人:驿站车夫、驿站长、路上和村中的农民——所有这些人在他看来都具有一种新的意义。维拉尔斯基一路上不断抱怨俄国的贫穷、愚昧、比欧洲落后,维拉尔斯基这些评论只能更提高皮埃尔的兴致。维拉尔斯基看见死气沉沉的地方,皮埃尔却在雪中,在这辽阔的大地上看到非常强大的生命力,这种力量支持着这个完整的、独特的、统一的民族的生命。他不反驳维拉尔斯基,好像同意他的话(这种假装的同意是避免无益的争论最简便的办法),他含着快乐的微笑听他说话。
十四
很难解释蚂蚁为什么在被捣毁的洞穴出出进进那么忙碌,有些蚂蚁拖着小粒食物、蚁卵和死尸走出洞穴,有些返回洞穴,为什么它们互相冲撞、追逐、争斗,同样,很难解释是什么原因使得俄国人在法国人撤退后又在以前叫作莫斯科的地方聚集起来。但是当我们观看在被捣毁的洞穴周围爬满了蚂蚁的时候,洞穴虽然彻底破坏了,但是从挖洞的昆虫那股子坚韧不拔的劲头和数量的众多可以看出,除了被毁掉的一切,那构成蚁穴力量的坚不可摧的、非物质的东西依然存在,——莫斯科也是这样,十月间,虽然没有官府,没有教堂,没有神圣的东西,没有财富,没有房屋,但是依然是八月间的那个莫斯科。一切都毁掉了,但那非物质的、然而却是强有力的、坚不可摧的东西依然存在。
莫斯科肃清了敌人以后,人们怀着各种不同的个人动机——起初多半是怀着野蛮的、兽性的动机,从四面八方拥进莫斯科。只有一种动机是人所共有的,那就是赶快到那从前叫作莫斯科的地方,在那儿开展他们的活动。
一个星期过去了,莫斯科已经有一万五千居民,过了两个星期,就有两万五千了。这样不断地增加,到一八一三年秋天,就超过一八一二年人口数字了。
第一批进入莫斯科的俄国人是温岑格罗德部队的哥萨克、附近村庄的农民和从莫斯科逃出后隐藏在近郊的居民。进入被破坏了的莫斯科的俄国人,发现莫斯科遭到抢劫,也开始抢劫起来。他们继续干法国人干过的事。农民赶着大车来到莫斯科,把丢在破屋里和街道上的一切运到村子里。哥萨克把能搬走的东西都运回他们的营地;房主抢走他们在别人屋里发现的一切东西,借口说是他们自己的财物。
但是,接着第一批抢劫者之后,又来了第二批、第三批,随着抢劫者的增加,抢劫一天天地越加困难了,并且形成一些更加确定的方式。
法国人到了莫斯科虽然发现是一座空城,但却具有一个有机地、正常地生活过的城市的一切组织形式,它有各种商业和手工业,有奢侈品,有政府机关和宗教团体。这些机构都瘫痪了,然而它们仍然存在着。这儿有商场、小铺、商店、粮店、集市——大多数都有货物;这儿有工厂、作坊;这儿有充满奢侈品的宫室和窗户;这儿有医院、监狱、政府机关、礼拜堂、大教堂。法国人待得越久,这些城市的生活组织形式就消灭得越多,最后,变成一片一塌糊涂、死气沉沉的劫后废墟了。
法国人的抢劫继续得越久,莫斯科的财富遭到的破坏就越厉害,抢劫者的力量也就消耗得越多。而俄国人占领首都初期开始的俄国人的抢劫,越是继续下去,参加抢劫的人越多,莫斯科的财富和城市的正常生活恢复得就越快。
除了抢劫者,还引来了各色人等,有的为了满足好奇心,有的为了公务,有的为了个人的打算,房产主、僧侣、大小官吏、商人、手工业者、农民,像血液流入心脏似的从四面八方流入莫斯科。
一个星期以后,那些赶着空车想来运走一些东西的农民,被政府扣留下来,强迫他们把死尸运出城外。别的农民听说伙伴们不得手,就把粮食、燕麦、干草运到城里,互相把价格削得比过去还低。木匠们希望挣点大钱,每天都来莫斯科,到处都在盖木头房子,修理烧焦的房子。商人搭起棚子开始营业。饭馆和客栈在被火烧过的房子里开起张来。神父们在许多未遭火灾的教堂里恢复了礼拜。施主们捐助教堂被窃的东西。官吏们在小屋里安放铺着粗呢的桌子和文件柜。高级官吏和警察负责分配被法国人抢剩的财物。那些从别人家搬来很多财物的房主,抱怨把东西都搬运到多棱宫是不公平的;另有一些人坚持说,法国人把东西集中到一个地方存放着,因此,把这些东西都分给在他家存放东西的房主是不公平的;人们咒骂警察;贿赂警察;对烧掉的东西作了十倍的损失估价;要求补助,拉斯托普钦伯爵在写他的告示。
十五
一月底,皮埃尔到了莫斯科,在一处没有被烧掉的厢房住下来。他造访了拉斯托普钦伯爵,造访了回到莫斯科的几个熟人,打算第三天去彼得堡。人人都在庆祝胜利;在这劫后复苏的首都,到处都是生机勃勃。大家都欢迎皮埃尔,都想见见他,都想听听他的见闻。皮埃尔觉得他对所有遇见的人都怀有特别的好感;但是他现在不由得对所有的人都存有戒心,怕受到牵连。人家问他任何问题——不论是重要的还是无关重要的,例如:他准备住在哪儿?他要盖房子吗?他什么时候去彼得堡,可不可以捎带一个箱子?——他总是回答:“是的,也许,我想。”等等。
他听说罗斯托夫全家在科斯特罗马,他很少想到娜塔莎。即使想到,也不过是想到一件久已过去的愉快的回忆罢了。他觉得自己不仅摆脱了日常俗务,而且摆脱了那种他似乎觉得是自作多情的情调。
到莫斯科的第三天,他在德鲁别茨科伊家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斯科。安德烈公爵的死、他的痛苦和临终的那些日子,时常占有皮埃尔的心,现在又生动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午饭时他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斯科住在弗兹德维仁卡街她的一所未被烧掉的住宅里,他当天就去拜访她。
在去拜访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路上,皮埃尔不断地思念安德烈公爵,怀念他们的友谊以及他们每次的会见,特别是最后那次在波罗金诺的会见。
“难道他真的当时在那种恶劣的情绪中死去的吗?难道他在临终前真的没有揭开人生的真谛吗?”皮埃尔想。他想起了卡拉塔耶夫,想起了他的死,不由得把两个十分不同,而又十分相似的人作了比较,他们相似是因为他对两个人都怀有爱慕的心情,还因为两个人都曾在世上生活过,两个人都死了。
皮埃尔怀着极严肃的心情驶往老公爵的住宅。这所住宅还完整,但依然有被破坏的痕迹,而住宅的整个面貌依然如故。一个年老的侍者神色严厉地出来迎着皮埃尔,好像给客人一个感觉:老公爵不在,家规仍然照旧,他说公爵小姐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每逢星期日才接见客人。
“你去通报一下吧,也许会接见的。”皮埃尔说。
“是,您老,”侍者回答说,“请到肖像室[32]稍候。”
几分钟后,那个侍者和德萨尔走出来,德萨尔向皮埃尔传达公爵小姐的话说,她很高兴见他,如果皮埃尔原谅她的失礼,请他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去。
在一间点着一支蜡烛的矮小屋子里,坐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黑衣女人。皮埃尔记起玛丽亚公爵小姐身边经常有女伴,但是女伴都是些什么人,皮埃尔不知道,也记不起了。“这是她的一个女伴。”他向那个黑衣女人瞥了一眼,心中想道。
公爵小姐连忙站起身来,向前迎着他,伸出了手。
“是啊,”在他吻过她的手,她端详着皮埃尔那张改变了的面孔,说,“咱们又见面了。他临终时常常提到您。”她一面说,一面带着使皮埃尔吃了一惊的羞怯神情把目光从皮埃尔移到女伴身上。
“听到您平安无事,我非常高兴,这是很久以来接到的唯一好的消息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安地向女伴看了一眼,刚想说点什么,但是皮埃尔打断了她的话。
“您会想到的,我一点不知道他的情况,”他说,“我以为他阵亡了。我所知道的,都是从别人、从第三者口中听说的。我知道他遇见了罗斯托夫一家人……多么巧的命运啊!”
皮埃尔说得又快又兴奋。他向那个女伴的脸望了一下,瞥见向他投来的专注、亲切、不寻常的目光,就像在谈话时常有的情形,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个黑衣女伴是一个可爱的、善良的、极好的人,她不会妨碍他和公爵小姐畅快地谈心。
但是,当他在最后一句话提到罗斯托夫一家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的窘态更加厉害了。她又把视线从皮埃尔移到那个黑衣女伴身上,她说:
“您真的没有认出来吗?”
皮埃尔又看了看那个女伴那张苍白的、瘦削的、有一对黑眼睛和奇异的嘴唇的面庞。在那双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里含有一种亲切的、他久已遗忘的、非常可爱的神态。
“不对,这不可能,”他想,“这张严肃、瘦削而且苍白、显得老了一些的脸?这不可能是她。不过跟她相似罢了。”但是,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娜塔莎。”于是,那张眼神专注的面庞,困难地、吃力地,好像一扇生锈的门打开了似的,露出了笑容,突然从这扇敞开的门里散出一阵芳香,使皮埃尔感觉到那久已忘却的、特别是这时意想不到的幸福。芬芳四溢,香气袭人,把他整个人吞没了。当她莞尔一笑时,已经不再有什么怀疑了:这就是娜塔莎,他爱她。
在开头的刹那,皮埃尔不自觉地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主要的对他自己,泄露了连他本人也不清楚的那个秘密。他快活地、而又痛楚地涨红了脸。他想掩饰自己的激动。但是他越是想掩饰,就越是明显地——比最明显无误的语言更为明显地对他自己、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泄露了他爱她。
“是啊,太出乎意外了。”皮埃尔想。但是他刚想跟玛丽亚公爵小姐继续谈刚才谈开的话,又向娜塔莎瞟了一眼,他脸上的一抹红云更加浓了,那充满他内心的快乐和恐惧使他激动得更加厉害了。他语无伦次,话说了半截就停住了。
皮埃尔起先没有注意到娜塔莎,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在这儿见到她,但是他后来没有认出她,那是因为自上次见到她以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她瘦削而且苍白。但是这还不足以使他认不出:他刚进来时认不出她,是因为先前在那双眼睛里总是隐隐闪耀着对人生乐观的微笑,而现在,在他刚进来瞥了她一眼的时候,她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没有;只有一双专注的、善良的、悲哀和有所问讯的眼睛。
皮埃尔的窘态并没有使娜塔莎也窘迫不安,她脸上只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愉快神情。
十六
“她是来我这儿做客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伯爵和伯爵夫人一两天就到。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很不好。但是娜塔莎自己也必须看医生。他们强迫她随同我来了。”
“是啊,没有遭到不幸的家庭恐怕没有吧?”皮埃尔对娜塔莎说,“您知道,就是在我得救的那天发生的事。我看到他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娜塔莎望着他,只是眼睛睁得更大更亮来回答他的话。
“能说出什么可安慰的话呢?能想出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呢?”皮埃尔说,“什么也没有。一个多么可爱、生命力多么旺盛的孩子,为什么非让他死呢?”
“是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信仰很难活下去……”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对,对。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皮埃尔赶忙接过去说。
“为什么?”娜塔莎凝神盯视着皮埃尔问道。
“怎么说为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只要一想那等着我们的……”
娜塔莎不等听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又用讯问的目光望着皮埃尔。
“那是因为,”皮埃尔接过去说,“只有相信有一个主宰我们的上帝,才能忍受像她的……您的这样的损失。”皮埃尔说。
娜塔莎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忽然停住了。皮埃尔连忙背过脸去,又向玛丽亚公爵小姐问起他的朋友临终的情形。皮埃尔的窘迫不安现在几乎消失了;但是同时他觉得,他先前的自由感也消失了。他觉得,现在有一个法官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个法官的裁判比世上任何人的裁判对他都可贵。他现在一说话,就考虑到他的话对她会产生什么印象。他并不说一些可能使她欢喜的话;但是,他不管说什么,都从她的观点来评判自己。
像常有的情形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大乐意讲她见到安德烈公爵时的情形。但是皮埃尔提的一些问题,他那异常不安的眼神,他那激动得发抖的面颊,渐渐迫使她把她害怕回忆的那些情况越说越详细。
“是啊,是啊,对,对……”皮埃尔说,向玛丽亚公爵小姐俯过身去,贪婪地听她讲述,“是啊,是啊;那么,他平静了,变得柔顺了?他就是这样用全副心力经常寻找一件东西:做一个尽美尽善的人,一个不怕死的人。他的缺点,如果说他有缺点的话,都不是由于他本人的原故。那么说他变得柔顺了?”皮埃尔说,“他能见到您是多么幸福啊!”他突然转身对娜塔莎说,含着眼泪望着她。
娜塔莎的脸颤动了一下。她皱起眉头,垂下眼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说话还是不说话。
“是的,这是幸福。”她用低沉的胸音说,“这在我大概是幸福。”她停了一下,“他……他说,在我刚进去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正盼着这个呢……”娜塔莎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她涨红了脸,紧握住两手按在膝盖上,突然,她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抬起头来,急忙说:
“我们从莫斯科出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问他的情况。忽然索尼娅对我说,他和我们同行。我什么也没想,我想象不出他的情况怎么样;我只是要看见他,和他在一起。”她颤抖着,喘息着说。她不让人打断她的话,讲她从来还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事:讲她们在旅途中和在雅罗斯拉夫尔三个星期她所经历的一切。
皮埃尔张着嘴听她讲,他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注视着她。在他听她讲的时候,他既没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没想到死,也没想她所讲的事情。在听她讲的时候,他只怜惜她现在讲述时所感受的痛苦。
公爵小姐由于忍住眼泪拧紧了眉头,她坐在娜塔莎身旁,第一次听到她哥哥临终前和娜塔莎的爱情故事。
这个既苦又甜的故事,显然是娜塔莎非常需要的。
她的讲述交织着最细的情节和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好像可以永远讲不完。好几次她把已经讲过的又重复一遍。
门外传来德萨尔的声音,他问尼古卢什卡可不可以进来道晚安。
“就是这些,全说完了……”娜塔莎说。在尼古卢什卡进来的时候,她连忙站起来,几乎朝门跑过去,头碰到挂着帘子的门上,不知由于疼痛还是由于悲哀,她呻吟着跑出了房间。
皮埃尔望着她跑出去的那扇门,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他从木然的状态唤醒,让他看看进来的小侄子。
尼古卢什卡那张跟父亲非常相像的脸,使这时心肠变软的皮埃尔深受感动,他吻了吻尼古卢什卡,就连忙站起来,掏出手绢,向窗口走去。他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辞,但是她留住了他。
“别走,我和娜塔莎有时晚上两点多还不睡呢;请坐一会儿。我去吩咐准备晚饭。下楼吧;我们就来。”
在皮埃尔走出房间之前,公爵小姐对他说: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讲起他。”
十七
皮埃尔被请到一间烛火通明的饭厅里;几分钟后,传来脚步声,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进来了。娜塔莎心情是平静的,虽然她脸上没有笑容,现在又露出严峻的表情。玛丽亚公爵小姐、娜塔莎和皮埃尔都同样感到在一场严肃的谈心后常有的那种局促气氛。继续刚才的谈话已经不可能;谈些琐事——不情愿,而沉默是不愉快的,大家都很想说点什么,而一言不发好像太虚假了。他们默默地走到饭桌前面。侍者拉开和移近椅子。皮埃尔打开冰凉的餐巾,决心打破沉默,向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一眼。她们俩显然同样决定了:她俩的眼睛闪着对生活满足的光芒,认为除了忧患,还有欢乐。
“您喝伏特加吗,伯爵?”玛丽亚小姐说,这句话突然驱散了过去的阴影。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34/14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