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33部分在线阅读
“好家伙!哈—哈—哈!”响起一片粗野、快活的大笑声。莫雷尔皱着眉头也笑起来。
“喂,再来,再来!”
他有三套本领
喝酒,打仗,
还有当情夫……
“调子也满和谐的。扎列塔耶夫!唱呀,唱呀!……”
“克哟……”扎列塔耶夫用劲发音,“克—哟—哟……”他极力撮着嘴唇,拉长声音唱,“勒特里普达啦,得—布,得—巴,伊得特拉瓦嘎啦![29]”他唱道。
“好哇!跟法国人唱的一样!噢哟……哈—哈—哈!怎么样,你还要吃点吗?”
“再给他点粥;挨饿的肚子一下子填不饱。”
人们又给他粥;于是莫雷尔笑着吃了第三碗粥。所有的年轻士兵都带着快乐的笑脸看莫雷尔。年老的士兵们认为干这种无聊的事是不体面的,他们躺在篝火的另一边,但是时不时地支着臂肘欠起身来微笑着看看莫雷尔。
“他们也是人,”一个士兵用军大衣把身子裹紧,说,“苦艾也是在根上生长的。”
“噢哟!主啊,主啊!满天的星,密密麻麻!严寒就要来了……”周围寂静了。
星星仿佛知道这时没有人在看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中玩得更欢了。它们忽明忽灭,忽而颤动,它们互相之间正忙于说些又快乐又神秘的悄悄话呢。
十
法国军队按照准确的数学级数等速地消融着。曾被大书特书的强渡别列济纳一战,不过是法国军队溃灭的过渡阶段,决不是整个战争的决定性插曲。别列济纳河战役之所以被人写得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要写,在法国人方面,那不过是因为先前以平均速度遭受的灾难,而在别列济纳河的破桥上,却集中地发生在顷刻之间,成为留在每个人记忆里的悲惨景象。在俄国人方面,关于别列济纳河之所以被人们谈论和撰写得那么多,那不过因为在远离战场的彼得堡制定一项在别列济纳河设下战略陷阱捉拿拿破仑的计划(又是普弗尔制定的)。人人都相信,一切都会按照计划实现,因而坚持说,正是强渡别列济纳河把法国人毁掉了。而统计数字表明,强渡别列济纳河的实际结果却是,法国人由于武器和兵员的损失所受到的伤害,比起克拉斯诺耶战役受到的伤害,要轻得多。
强渡别列济纳河战役唯一的意义乃在于,这次渡河明显而毫无异议地证明所有切断敌军的计划都是错误的,而库图佐夫所主张的唯一可行的军事行动——只在敌人后面尾随着,是正确的。那群乌合之众的法国人不断增加速度、为达到目的地拼命逃跑。他们像一群受伤的野兽在狂奔,挡住他们的去路是不可能的。证明这一点的,与其说是渡河的安排,不如说是桥上发生的情况。当桥倒塌了的时候,徒手的士兵们、从莫斯科逃出的人们、随从法国运输队带孩子的妇女们,都受惯力的影响而不投降,都向桥上拥去,向结冰的水中拥去。
这种拼命前冲的愿望是合乎情理的。逃跑的人和追赶的人的景况都同样的坏。落难的人留在自己的人中间,可以指望伙伴们的帮助,在自己的人中间可以占有一定的地位。如果投降俄国人,他虽然仍然处在同样遭难的境况,但是在分配生活必需品时,他就得向后站了。法国人无须得到确切的情报,就知道俄国人对那半数的俘虏不知怎么办,即使俄国人很想拯救他们免于冻饿而死;他们从感觉上知道事情只可能是这个样子。最富有同情心的司令官们和对法国人有好感的人,甚至在俄国军队中服务的法国人,对俘虏也爱莫能助。那个毁灭了法国人的灾难,也是俄国军队经受的灾难。不能从饥饿的、急需的士兵手里把面包和衣服夺去给那些虽然无害、也不可恨、也没有罪、然而却是无用的法国人。也有的俄国人这样做了;但是这只是例外。
后面是必然的灭亡;前面却有希望。已经是破釜沉舟,除了集体逃走,别无出路,于是法国人就全力集体逃跑了。
法国人越是往前跑,他们的残余部队越是悲惨,特别是在根据彼得堡的计划寄予特别希望的别列济纳战役以后,那些互相怪罪、特别是怪罪库图佐夫的俄国司令官们的情绪,也就越激昂了。他们认为,彼得堡的别列济纳计划如果失败,一定是库图佐夫的失误,因此,对他的不满、蔑视和讥笑越来越强烈了。蔑视和讥笑自然是以恭敬的形式表现出来,使库图佐夫无法质问他们责怪他什么,为什么责怪他。他们跟他说话并不认真;在向他报告和请他批准什么事的时候,他们做出执行一件可悲的仪式的样子,而背后却向他挤挤眼,尽可能处处都欺骗他。
正因为这些人不能了解他,所以都以为跟老头子没有什么可谈的;他永远不会理解他们计划的深刻用意;他要对他那些关于“网开三面”、不能带领一群乌合之众打出国门以外诸如此类的空话(他们觉得这不过是一些空话)负责。这一切他们已经从他那儿听过的。他所说的一切:例如,需要等待给养,士兵们没有靴子,都是那么简单,而他们所建议的却是非常复杂而且聪明,在他们看来那是明摆着的:他既老且蠢,而他们却是不当权的天才统帅。
特别是在和显赫的海军上将和彼得堡的英雄维特根施泰因的军队会师以后,这种情绪和参谋部的流言蜚语达到了极点。库图佐夫看出了这一点,但是他只是叹着气耸耸肩罢了。只有一次,在别列济纳战役以后,他发了脾气,给单独向皇帝打报告的贝尼格森写了如下一封信:
“由于贵恙复发,见信后请即去卡卢加,听候皇上的旨意和任命。”
把贝尼格森打发走之后,接着康士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来到了军队,他在战争初期参过战,后来被库图佐夫调离了军队。现在大公来到军队,通知库图佐夫说,皇上不满意我军战绩不佳、行动缓慢,皇上打算日内到军队中来。
就是这个库图佐夫,在朝政和军事都富有经验的老人,在本年八月违反皇上的意愿被选为总司令,也就是他把皇储和大公调离了军队,也就是他,凭借自己的权力、违反皇上的旨意,决定放弃了莫斯科,现在这个库图佐夫立刻了解到,他的时代已经完结了,他扮演的角色结束了,他那虚假的权力也已经不再存在了。他了解这一点,不仅由于朝廷的态度。一方面,他看出,他在其中担任角色的军事活动已经结束了,因而他感到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另一方面,正在这时他感到他那衰老的身体疲惫不堪,需要休息。
十一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进驻维尔纳——他所说的“亲爱的维尔纳”。库图佐夫曾两次做过维尔纳总督。在富饶的、保持完整的维尔纳城,库图佐夫除了享受到他久已失去的那些舒适的生活条件外,还找到一些老朋友和可供回忆的事物。于是,他忽然撇开一切军务和政务的操劳,尽可能沉浸在平稳的、早先习惯的、他周围沸腾着的热情生活所能给予他的安静生活,仿佛历史进程中正在发生的以及可能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奇恰戈夫,这是最热衷于切断和击溃战术的人中的一个,奇恰戈夫,这是一个起先要到希腊、然后要到华沙进行佯攻、而决不愿到那派他去的地方去的人,奇恰戈夫,这是一个以敢于向皇上进言而闻名的人,奇恰戈夫,这个认为库图佐夫承过他的情的人——这是因为一八一一年他奉派去与土耳其媾和,他不经库图佐夫的同意,认为和约已经缔结,于是向皇帝承认,缔结和约的功劳属于库图佐夫;就是这个奇恰戈夫,第一个在库图佐夫进驻的城堡门前迎接他。奇恰戈夫穿一身海军文职制服,佩一把短剑,腋下夹着帽子,递给库图佐夫一份战列报告和城门的钥匙。这个知道库图佐夫已经受到谴责的奇恰戈夫,在一切言谈举止上充分表现了一个年轻人对昏聩的老头子那种在恭敬中透露着轻蔑的态度。
在跟奇恰戈夫谈话中,库图佐夫顺便告诉他,他在博里索夫的几车器皿已经夺了回来,就要还给他。
“您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吃饭的家伙。相反,就是您要举行宴会,我也能供应全部的餐具。”奇恰戈夫面红耳赤地说,他想证明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正确的,因而认为库图佐夫对他的话也很关注。库图佐夫露出了笑容,含蓄而洞察一切的笑容,他耸耸肩回答说:“我只是要说我刚才说过的话。”
在维尔纳,库图佐夫违反皇帝的意愿,阻留着大部分军队。库图佐夫,据他周围的人说,在维尔纳逗留期间精神异常委顿,体力衰弱。他不大过问军队的事,什么事都交给他的将军们去办,整天过着闲散的生活,等待着皇帝到来。
皇帝率领着侍从——托尔斯泰伯爵、沃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契耶夫等等,十二月七日离开彼得堡,十二月十一日来到维尔纳,坐着旅行雪橇直接驰往城堡。虽然天气严寒,百十个穿着检阅服装的将军和参谋人员,以及谢苗诺夫团仪仗队守候在城堡门前。
一个急行信使,赶着三套浑身汗湿的马拉着的雪橇,在皇帝前面来到城堡,喊道:“驾到!”于是科诺夫尼岑跑进门厅,向在门房小屋里等候的库图佐夫通报。
一分钟后,老头子肥胖,庞大的身影蹒跚地走出门廊,他身穿大礼服,胸前挂满勋章,腰间缠一条肚带。库图佐夫戴着遮檐朝两侧的帽子[30],手里拿着手套,侧着身子吃力地走下台阶,下来后,他把准备呈给皇帝的报告拿在手里。
奔忙,低语,一辆飞奔而来的三马雪橇,于是,所有的眼睛都注视那辆渐渐驶近的雪橇,已经可以看见雪橇上皇帝和沃尔孔斯基的身影了。
由于五十年的习惯,所有这一切在这个老将军身上起了一种警觉的作用;他小心地、匆忙地摸摸身子,整整帽子,就在皇帝下了雪橇,抬起眼睛看他的一瞬间,他抖起精神,挺直身子,把报告递上去,开始用他那缓慢的、均匀的、讨人欢喜的声音说起话来。
皇帝目光疾速地把库图佐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但是立刻克制住自己,向前走了两步,伸开两臂,抱住老将军。仍然由于长期习惯了的印象,由于他内心思想的关系,这拥抱照例对库图佐夫又起了作用:他抽泣起来。
皇帝向军官们和谢苗诺夫团仪仗队问好,然后又握住老头子的手,和他一同走进城堡。
同元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皇帝对追击的迟缓,对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所犯的错误表示不满。库图佐夫不作辩解,也不发表意见。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也就是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聆听皇帝的命令时的那种顺从的、毫无意义的表情。
当库图佐夫离开书房,垂着头,迈着沉重的、蹒跚的步子走过大厅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阁下。”那个人说。
库图佐夫抬起头来,对着托尔斯泰伯爵的眼睛看了半晌,后者托着一个银盘子站在他面前。库图佐夫好像不明白要他做什么。
他突然好像省悟过来,在他胖脸上闪过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他恭敬地、低低地俯下身来拿起那件东西。那是一级圣乔治勋章。
十一
第二天,元帅举行宴会和舞会,皇帝亲自光临。库图佐夫荣获一级圣乔治十字勋章;皇帝给予他最高的荣誉;但是皇帝对这位元帅的不满是人人都知道的。礼节是要遵守的,皇帝做出了第一个榜样;但是人人都知道,老头子犯有过错,不中用了。皇帝走进舞厅的时候,库图佐夫遵照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老习惯,吩咐把缴获的军旗投掷在皇帝的脚下,皇帝不愉快地皱了皱眉头,嘴里咕噜着,有人听到他说“老滑稽演员”。
在维尔纳期间,皇帝对库图佐夫的不满更强烈了,这特别是因为库图佐夫显然不愿、或者不能理解当前战役的意义。
第二天早晨,皇帝对召集到他跟前的军官们说:“你们不仅拯救了俄国;你们拯救了欧洲。”大家当时已经懂得,战争还没有结束。
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不愿理解这一点,他公开说出自己的意见,他说,新的战争不仅不能改善俄国的处境和增加俄国的荣誉,而且会使俄国的处境恶化,降低他认为俄国现在所取得的最高的荣誉。他极力向皇帝证明征募新兵是不可能的;他谈到人民的困苦,谈到我们有失败的可能,等等。
怀有这种心情的元帅,自然成为当前战争的一个绊脚石了。
为了避免和老头子发生冲突,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办法:像在奥斯特利茨对付他,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付巴克莱那样,不惊动他,也不向他宣布要把他的军权移交给皇帝本人。
为了这个目的,逐渐改组了司令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的全部实权都被剥夺,移交给皇帝。托尔、科诺夫尼岑、叶尔莫洛夫等人另有任用。人们都大谈元帅身体严重地衰弱,由于健康不佳而心灰意冷。
为了他的地位要交给接替他的人,他就得健康欠佳。而且他的健康也确实欠佳。
库图佐夫从土耳其到彼得堡财政厅招募民兵,然后到军队里去,正因为这在当时是必要的,所以他这样做是自然的、简单的、逐步的,现在库图佐夫演完了自己的角色,有新的必要的人来取代他的地位,同样也是自然的、逐步的、简单的。
一八一二年战争,除了俄国人所珍重的民族的意义,还具有另外的意义,那就是对欧洲的意义。
既然有由西而东的民族迁徙,就会有由东而西的民族迁徙,而这场新的战争,需要一个新的领导人,他要具有与库图佐夫不同的品质、观点,为不同的动机所驱使。
亚历山大一世为了由东而西的民族迁徙和为了恢复各国的国界,是那么必需,正如库图佐夫为了拯救俄国和俄国的光荣而必需一样。
库图佐夫不理解欧洲、均势,以及拿破仑的意义。他不能理解这个。在敌人已经消灭,俄国已经解放,并且达到光荣的顶峰,一个俄国人民的代表,一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留给人民战争代表的只有一死。于是他死了。
十二
正如多半的情形那样,只有在皮埃尔作俘虏时身体上所受的困苦和紧张过去以后,他才觉出那种困苦和紧张的极其沉重。从俘虏中被释放以后,他来到奥廖尔,到后第三天,他打算去基辅,但是他病了,在奥廖尔躺了三个月;据医生说,他的病是胆热引起的。虽然医生给他治疗、放血、吃药,他仍然康复了。
自得救到得病这段时间皮埃尔所经历的一切,在他心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只记得灰蒙蒙的、阴沉沉的、时而落雨、时而下雪的天气,内心的忧郁,腿和腰部的疼痛;对于人们的不幸和痛苦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记得军官和将军们审问他时的好奇心使得他惶恐不安,他在找车和马时的东跑西颠,主要的,记得他当时失去了思索和感觉的能力。得救那天,他看见了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也就是那天,他得知安德烈公爵在波罗金诺战役后活了一个多月,不久前在雅罗斯拉夫尔才死去。也就在那天,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杰尼索夫在谈话中提到海伦的死,他以为皮埃尔早就知道了。对这一切,当时皮埃尔只觉得奇怪。他觉得,他不能理解这些消息的意义。当时他一心急于离开这些人们互相残杀的地方,到一个安静的避难所,在那儿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休息休息,思索一下在这期间所见到的一切新奇的事情。但是他一到奥廖尔就病了。皮埃尔从病中清醒过来后,看见他跟前有两个从莫斯科来的仆人——捷连季和瓦西卡,还有大公爵小姐,她一向在叶利茨皮埃尔的庄园里居住,听说皮埃尔得救和患病,是来侍候他的。
在恢复健康期间,皮埃尔才渐渐摆脱掉他过去几个月习惯了的印象,重新又习惯了:明天再没有人赶他到什么地方去,不会有人夺去他那温暖的床铺,一定可以得到午餐、茶和晚餐。但是有很长时间,他还梦见他过俘虏的生活。皮埃尔也逐渐明白他从俘虏中获释后所听到的那些消息:安德烈公爵的死、妻子的死,以及法国人的溃败。
自由的喜悦感觉——完全的、不可分离的、为人所固有的那种自由感觉,他在离开莫斯科后头一个休息站初次尝到的那种自由感觉,在皮埃尔康复期间充满了他的灵魂。使他惊奇的是,这种不受外界环境影响的内心自由,现在仿佛外界的自由也过多地、慷慨地出现在他周围。他独自一人住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熟人。没有人向他要求什么;也没有人打发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所要的一切都有了;从前对于妻子的思虑永远折磨着他,现在没有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多么好啊!多么美妙啊!”当人们把一张摆着香味四溢的肉汤的桌子放在他面前的时候,或者夜间他躺在柔软、清洁的床上的时候,或者当他记起妻子和法国人都没有了的时候,他自言自语说:“啊,多么好啊,多么美妙啊!”于是,他按照老习惯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那么以后又怎么样呢?我怎么办?他立刻回答自己说:“没关系,我要活下去。啊,多么美妙啊!”
先前使他苦恼的、他经常寻找的那件事情——人生的目的,现在对于他不存在了。这个未知的人生目的,在他并不是现在偶然不存在了,也不是此时此刻才不存在,但是他觉得,它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正是这目的的不存在,给了他完全的、可喜的自由的感觉,他的幸福此时就在于这个自由的感觉。
他不能有目的,因为他现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种规章制度、或者某种言论、或者某种思想,而是信仰活生生的、经常可以感觉到的上帝。以前他是抱着他给自己提出的一些目的去寻求它。这种有目的的寻求不过是寻求上帝罢了;可是,他在被俘期间突然认识到,不是靠语言、推理,而是靠直感认识到保姆早就给他说的那个道理:上帝就在眼前,就在这儿,它无所不在。他在被俘期间认识到,卡拉塔耶夫心目中的上帝比共济会员们所承认的造物主更伟大,更无限,更高深。一个人极目远望,结果却在自己的脚下找到所要寻求的东西,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都在迈过周围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其实用不着睁大眼睛往远处看,只看自己跟前就行了。
他过去完全看不见那个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东西。他只觉得,它一定在某个地方,于是寻找它。在近处一切可以理解的东西上面,他只看见有限的、渺小的、世俗的、没有意义的东西。他曾经装备一副想象的望远镜,向远方瞭望,他觉得隐藏在远方云雾中的渺小而世俗的东西之所以显得伟大和无限,只不过是看不清楚罢了。他心目中的欧洲生活、政治、共济会、哲学、慈善事业,就是这样的。但是,就是在他认为自己软弱的那一阵子,他的神智也曾深入那个远方,他在那儿看见的仍然是渺小、世俗、没有意义的东西。而现在他已经学会在一切东西中看见伟大、永恒和无限了,因此,为了看见它,为了享受对它的观察,他自然就抛弃那副他一直用来从人们头顶上看东西的望远镜,而欢欢喜喜地观察他周围那永远变化着的、永远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人生。他越是近看,就越觉得心平气和,觉得幸福。先前曾毁掉他的全部精神支柱的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现在对于他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对“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心中经常准备一个简单的答案:“为什么?”“若是你们的父不许,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31]”
十三
皮埃尔的外表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他仍然像先前那个样子。他像先前一样心不在焉,好像他所关心的不是眼前的事情,而是他自己的、某种特别的事情。他现在和过去的状态所不同的是:他先前忘掉了眼前的事、忘掉对他说过的话的时候,他总是皱紧眉头,好像想看清楚而又不能看清楚那离他很远的东西。现在他也是忘掉对他说过的话,忘掉他眼前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带着几乎看不出的好像嘲讽的微笑审视他面前的东西,倾听对他说的话,虽然他看见的和听见的显然完全是另外的事情。他过去虽然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却是一个不幸的人;因而人们都远离着他。现在他嘴角经常挂着人生欢乐的微笑,眼睛闪着对人同情的亮光——好像在问: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感到满足?有他在场人们都感到愉快。
先前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激昂慷慨,不听对方说话;现在他对谈话不大热衷,善于听人家说话,因而人家乐意把最秘密的心事告诉他。
这位公爵小姐从来不喜欢皮埃尔,自从老伯爵去世后,她觉得她受了皮埃尔的恩惠,因此对他特别地怀有敌意,可是,令她着恼和惊奇的是,在奥廖尔待了不久之后——她来这儿是想表明,虽然他忘恩负义,她仍然认为照管他是她的义务,公爵小姐很快就感觉到,她喜欢皮埃尔。皮埃尔并没有去讨公爵小姐的欢心。他只是带着好奇心去观察她。先前公爵小姐总觉得,他对她总是投以淡漠和嘲笑的目光,因此,她在他面前也像在别人面前一样,觉得拘束,只摆出她天性中好斗的一面;而现在却相反,她觉得他仿佛在探索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方面;她起先对他不信任,后来却怀着感激的心情对他表露出藏在她性格中善良的方面。
就是最狡猾的人也不能那么巧妙地博取公爵小姐的信任,唤起她对美好青春的回忆和对豆蔻年华的眷恋。而皮埃尔的所谓狡猾只不过是在这位恶毒的、无情的、有其特有的傲气的公爵小姐身上唤醒人类的感情,以此来取乐罢了。
“是的,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只要不在坏人、而是在像我这样的人影响之下。”公爵小姐心里这样想。
皮埃尔的变化也被他的仆人——捷连季和瓦西卡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发觉了。他们发现他随和多了。捷连季常常帮他脱了衣服,道过晚安,拿着靴子和衣服,迟迟不离去,看看老爷是不是有话要说。皮埃尔看出他想聊一聊,多半就把他留住。
“给我讲讲……你们怎么弄到吃的?”他问。于是捷连季就讲起莫斯科的破坏,讲起已故的老伯爵,拿着衣服站在那儿谈了很久,有时也听皮埃尔的故事,然后,他怀着主人对他的亲近和他对主人的友好感觉回到前厅。
给皮埃尔治病的医生每天都来看他,虽然这位医生按照一般医生的习惯,认为应当装出他的每分钟对于受磨难的人类都是宝贵的样子,然而他却常在皮埃尔处一连坐上几个小时,谈他喜爱的故事和他对一般病人、特别是对女人脾气的观察。
“是的,跟这个人谈谈是愉快的,他跟我们外省人不一样。”他说。
奥廖尔有几个被俘的法国军官,这个医生带来了其中一个意大利青年军官。
这个军官常去皮埃尔那里,公爵小姐时常取笑这个意大利人对皮埃尔表示的温情。
看来,这个意大利人只有当他到皮埃尔那里谈谈,才感到幸福,他向皮埃尔讲他的过去,讲他的家庭生活,讲他的爱情,向他发泄他对法国人、特别是对拿破仑的愤懑。
“假如所有的俄国人多少有点像您这样,”他对皮埃尔说,“同您这样的人民打仗,简直是罪过。法国人使您受了那么多罪,您甚至不怀恨他们。”
皮埃尔现在赢得这个意大利人满腔的热情,只不过由于他在他身上唤醒了他灵魂中优秀的品质,并且欣赏这种品质。
皮埃尔在奥廖尔停留的最后一些日子,有一个他的老会友维拉尔斯基伯爵——就是一八○七年介绍他加入共济会支部的那个人,前来看他。维拉尔斯基伯爵娶了一个在奥廖尔省拥有几座大庄园的富有的俄罗斯女人,他在本城军用粮站谋得一个临时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