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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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说一些快活的、骂人的脏话。
“你们干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向搬墙的人们跑来的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长官大人都在这儿;将军就在这屋里,你们这帮魔鬼,狗养的。我揍死你们!”司务长喊道,挥起拳头就给首先碰到的士兵背上一下,“你们不能小点声吗?”
士兵们不吭声了。那个挨了司务长打的士兵,撞到篱笆墙上,蹭破了脸,他哼哼哧哧地擦脸上的血。
“瞧,鬼东西,打得多狠!满脸是血。”司务长走后,他胆怯地小声说。
“怎么,你不乐意吧?”一个笑着的声音说;于是,士兵们压低嗓门,继续往前走。走到村外,他们照旧大声说话,照旧说些无聊的骂人话。
在士兵们经过的那间农舍里,聚着一些高级官长,他们一面喝茶,一面热烈地谈论当天的事和明天运动战的设想。打算向左翼行动,切断代理总督[28],活捉他。
士兵们把篱笆墙拖到地方的时候,周围各处做饭的篝火已经燃起来。木柴噼啪作响,雪在融化,在那片扎营的被践踏了的雪地上,到处游荡着士兵们的黑影。
四面响起斧头和砍刀的声音。不待命令一切都做了。拖来了过夜的木柴,给军官们搭上帐篷,大锅在做饭,放好步枪和装备。
八连拖来的篱笆墙在北面竖成半圆形,用枪架支住,墙前面生起篝火。响起点名的鼓声,吃晚饭,在篝火旁安顿下来过夜——有人在补鞋,有人在吸烟,有人脱光了在火上烘虱子。

俄国士兵当时所处的生活条件之艰难,几乎不可想象——没有保暖的靴子,没有皮袄,没有遮身的地方,在零下十八度的雪地里,甚至没有充分的口粮(给养的供应常常跟不上部队),——这样看来,士兵们本应当呈现一派极为悲惨和沮丧的景象。
恰恰相反,即使在最好的物质条件下,军队也从未表现过这么快乐、这么活跃的景象。这是由于每天都从军队里淘汰一些意志消沉和体力不支的人。所有身体和精神软弱的人,早就落在后面了:剩下的全是军队的菁华——不论在身体和精神方面都是强者。
聚在挡风篱笆的八连那儿的人最多。两个司务长就坐在他们那儿,他们的篝火也烧得最旺。他们要求,带来木柴的人才有挨近篱笆坐的权利。
“喂,马克耶夫,你怎么啦……你死到哪儿去了?狼把你给吃啦?拿柴火去。”一个红头发、红脸膛的士兵喊道,他被烟熏得直眨巴眯细的眼睛,但是他还是凑近火。“你也去找点柴火来,乌鸦。”这个士兵对另一个人说。这个红脸膛的既不是军士也不是上等兵,但是他是一个壮汉子,所以能命令那些比他弱的人。那个瘦小、尖鼻子、外号叫“乌鸦”的士兵,顺从地站起来,正要执行命令的时候,在篝火的光亮中出现一个身材颀长、年轻漂亮的士兵的身影,他抱来一大捆木柴。
“拿到这儿来。嗬,好大一抱!”
木柴劈开后放在火里,人们用嘴吹,用大衣的下摆扇,于是火苗发出咝咝声和爆炸声。士兵们坐近一些,抽起烟来。那个抱来柴火的年轻漂亮的士兵,双手叉腰,在原地快速而敏捷地跺着冻僵的脚。
“啊,我的亲娘,露珠儿冰冷,多么好哇,我当上了火枪兵……”他边唱边跳,好像每个音节都打个嗝儿。
“喂,鞋底给跳飞了!”那个红脸膛的喊道,他看见跳舞的人的靴掌搭拉着,“嗬,好一个舞蹈家!”
跳舞的人停住了,把脱落的皮子撕掉,扔到火里。
“可不是嘛,老弟。”他说;他坐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块蓝灰色的法国呢绒来把他那只脚包上。“脚都给水气冻木了。”他把脚向火伸过去,又说。
“快发新的了。听说,打完了仗,每人发双份的服装。”
“你瞧,狗崽子彼得罗夫,到底还是掉了队。”司务长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另一个说。
“没说的,是个孱头兵……”
“听说,三连昨儿一天就少了九个人。”
“那有什么办法,脚冻坏了,你叫他怎么走路?”
“咳,废话!”司务长说。
“是不是你也想那样?”一个老兵带着责备的口吻对那个说脚冻坏的人说。
“你以为怎么着?”那个外号叫“乌鸦”的尖鼻子士兵忽然从篝火旁欠起身来,用尖细而颤抖的声音说,“胖的给拖瘦了,瘦的给拖死了。就说我吧,就是这样。一点力气都没了,”他忽然坚决地对司务长说,“您叫人把我送到医院去吧,浑身骨头架子酸痛;不然早晚我也要掉队……”
“得了,得了。”司务长平静地说。
那个小个儿的士兵不吭声了,谈话在继续。
“今天捉到的法国人可不少;可是,那些人穿的靴子,可以说,连一双像样的也没有,不过应个名儿罢了。”一个士兵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哥萨克把靴子全给脱走了。他们给团长腾房子,把死人拖走。真叫人不忍看,伙计们,”那个跳舞的人说,“翻动他们的时候:有一个还活着,你信不信,嘴里还嘟囔着法国话呢。”
“他们人都白白净净的,”第一个说话的人说,“雪白的皮肤,就像桦树皮一样白,有的长相威武着呢,可能是贵族。”
“你当怎么着?他们什么人都得当兵。”
“他们不懂咱们的话,”那个跳舞的人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气微笑说,“我问他:‘你那军服上的符号——王冕是谁戴的?’他嘟囔着他们国的话。不可思议的民族!”
“也真怪,弟兄们,”那个对他们的肤色那么白感到惊奇的人接着说,“农民说,‘在莫扎伊斯克,那儿打过仗,埋死人的时候,’他说,‘法国人的那些尸首已经躺了个把月了。’他说,‘他们躺在那儿,像纸一样白,干干净净,一点气味都没有。’”
“怎么,可能是冻的吧?”一个人问。
“你真聪明!冻的!当时天还热着呢。要是天凉,咱们的人也不会发臭。农民说,‘到咱们的人跟前一看,全烂了,都生蛆了。’他说,‘我们得用手巾包起脸来,把脸扭过去拖着走;简直受不了。’他说,‘可是他们的人呢,像纸一样白;一点儿气味也没有。’”
大家都沉默了。
“那一定是吃的好,”司务长说,“吃上等伙食。”
没有人不同意他的话。
“听那个农民说,在莫扎伊斯克附近,就是在那儿打过仗的地方,召来十来个村子的人,运了二十天,还没把死尸运完。喂饱了那些狼,他说……”
“那是一场真正的恶战,”那个老兵说,“只有这一仗令人难忘;可是以后那些……只不过是折磨人罢了。”
“可不是,大叔。昨天我们追他们,咳,不等你追上,他们就赶快扔下枪,跪下,‘饶命!’他们说。这仅仅是一个例子。听说,普拉托夫两次捉住拿破仑本人。他不懂法国话。捉是捉住了两次:咳,你猜怎么,他在他手里变成一只鸟;飞了,飞了。也没法儿杀死他。”
“我看,你是一个牛皮大王,基谢廖夫。”
“什么吹牛哇,千真万确。”
“要是落在我的手里,我把他埋在土里。再钉上一根杨木橛子。这个害人精。”
“反正快要收场了,他横行不了啦。”那个老兵打着哈欠说。
谈话停止了,士兵们开始躺下睡了。
“瞧天上的星星,多亮!你看,老娘们展她织的布了。”一个士兵欣赏银河说。
“弟兄们,这是丰年的兆头。”
“还得添点柴火。”
“背烤暖了,肚子又凉了,你说多怪。”
“主啊!”
“你挤什么,火是你自个的,还是怎么的?瞧……瞧他把手脚伸的。”
在谈话停顿时,可以听见几个入睡的人的鼾声;其余的人辗转翻着身子烤火,时而交谈几句。从百来步远的另一堆篝火旁传来一阵快活的齐声大笑。
“你听五连好热闹,”一个士兵说,“他们的人可真多!”
一个士兵站起来,到五连那儿去了。
“笑得真开心,”他回来时说,“来了两个法国人。一个冻得抖成一团,另一个可闹腾得欢,还唱歌呢。”
“是吗?去看看……”有几个士兵到五连去了。

五连的宿营地紧挨着树林的边缘。大堆的篝火在雪地里烧得正旺,照亮了冰霜压弯的树枝。
半夜的时候,五连的士兵们听见树林里有踏雪的脚步声和树枝的脆裂声。
“伙计们,是狗熊的声音。”一个士兵说。大家都抬起头来细听,在篝火的亮光中,从森林里走出两个互相搀扶着、衣衫奇特的人影。
这是两个藏在树林里的法国人。他们走到篝火跟前,声音嘶哑地说着士兵们不懂的话。一个身材高些,戴着军官帽,看样子完全筋疲力尽了。走近篝火,他想坐下,但是倒在地上了。另一个兵矮小敦实,用手巾包着腮帮,身子比较强壮。他扶起同伴,指着自己的嘴,说着什么。士兵们围着两个法国人,给病人铺上军大衣,给他们拿来粥和伏特加。
那个病弱的军官名叫朗巴莱;那个用手巾包着头的是他的勤务兵莫雷尔。
莫雷尔喝了伏特加,吃了一碗粥,忽然反常地快活起来,不停地说着士兵们听不懂的话。朗巴莱不吃不喝,默默地枕着臂肘躺在篝火旁边,用痴呆的、通红的眼睛望着俄国士兵。他时不时地发出长声呻吟,然后又不出声了。莫雷尔指着他的肩,向士兵们示意,这是一个军官,应当让他暖和一下。一个走过来烤火的俄国军官派人去问团长,可不可以让一个法国军官到他那儿去取暖。回来的人说,团长吩咐把军官带过去,于是告诉了朗巴莱。他站起想走,但是他一晃悠,要不是站在他近旁的士兵扶着,就摔倒了。
“怎么样?你再不敢来了吧?”一个士兵向朗巴莱嘲笑地挤挤眼,说。
“咳,你这个傻瓜!干吗说些难听的话!乡巴佬,真是乡巴佬。”响起一片责备那个开玩笑的士兵的声音。人们围着朗巴莱,把他架起来放到两个士兵交叉的手臂上,抬到屋里。朗巴莱搂着一个士兵的脖子,在人们抬着他的时候,他悲戚地说:
“,好人哪!,善心的、善心的朋友们哪!这才是真正的人!,我的好心的朋友们!”他像个小孩似的,把头偎依在一个士兵的肩头上。
这时,莫雷尔坐在火旁最好的位置,士兵们围着他。
莫雷尔是一个矮矮墩墩的法国人,他两眼红肿,流着泪水,像女人似的在军帽上扎一条手巾,穿着女人的皮袄。他显然喝醉了,一只手搂着坐在他身旁的士兵,声音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唱着法国歌。士兵们望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喂,喂,你教我们,怎么唱?我很快就能学会。怎么唱?……”莫雷尔搂着的那个滑稽鬼——歌唱家说。
亨利四世万岁,
万岁,勇敢的国王!
莫雷尔唱道,他不住地挤挤眼。
亨利四世那个魔鬼……
那个士兵呜呜哇哇跟着唱,挥了挥手,果然合上了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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