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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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正午,皮埃尔沿着泥泞打滑的道路爬坡,他望望自己的脚和崎岖不平的路。他有时瞧瞧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去瞧他那双脚。周围的人群和他那双脚都是他熟悉的。那条雪青色的罗圈腿的小灰子快活地在路旁奔跑,有时,为了证明它的敏捷和满意,提起一只后腿,用三条腿跳跃前进,然后又撒开四条腿狂吠着向落在死尸上的乌鸦奔去。周围横陈着各种动物的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的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地方,所以小灰子可以随意地大嚼大吃。
一早就下雨,眼看就要雨过天晴,但是停了一阵子,下得更大了。道路湿透了,水已经渗不进去了,顺着车辙流成小水沟。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一边每数三步就弯起一个指头。他内心对雨念叨着:“下吧,再下吧,再加一把劲。”
他觉得他什么也不想;但是在那遥远、深邃的某个地方,他的灵魂却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的东西。这是他从昨天跟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出来的最奥秘的精神收获。
昨天在宿营的地方,皮埃尔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觉得很冷,他站起来,挪到附近着得较旺的火堆旁。在他走过去的篝火旁,普拉东坐在那儿,他用军大衣连头一块裹起来,像裹一件法衣似的,他正用他那流畅的、愉快的、然而却是微弱的、病人的声音向士兵讲皮埃尔所熟知的故事。已经过了午夜了。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发过一阵疟疾后特别活跃的时候。
皮埃尔走到篝火前面,听见普拉东微弱、病态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亮的可怜的脸,他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为自己对这个人的怜悯而吃惊,想走开,但是没有另外的篝火可去,于是皮埃尔极力不看普拉东,在篝火旁坐下。
“你身子怎么样?”他问道。
“身子怎么样?如果我们抱怨病,上帝就不赐我们死了。”卡拉塔耶夫说,立刻又回到讲开了头的故事。
“……我说,老弟,”普拉东继续说,他那瘦削、苍白的脸带着笑容,眼睛闪着奇异的喜悦的光,“我说,我的老弟……”
皮埃尔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卡拉塔耶夫单独对他一个人讲过五六次,而每次讲这故事时总是怀着那种奇特的、喜悦的感情。但是,不论皮埃尔对这个故事多么熟悉,他现在听它,仍然觉得新鲜,卡拉塔耶夫讲故事时显然感到的那种恬静的欢喜,也感染着皮埃尔。这个故事是讲一个老商人,他和一家人过着规规矩矩的、敬畏上帝的生活,有一次他和一个富商结伴儿到马卡里去。
两个商人在一家客店里住下,躺下睡了,第二天发现商人的同伴被人杀死而且遭到抢劫。在那个老商人的枕头下面找到那把染血的刀子。这个商人受到审判,挨了鞭打,撕破鼻孔,——按照规矩都做到了,卡拉塔耶夫说,——然后被流放去做苦役。
“就是这样,我的老弟(卡拉塔耶夫正讲到这儿,皮埃尔就来了),这件事过去了十来年,也许十多年。那个老头子过着服苦役的生活。他服服帖帖,不做一点非分的事。他只求上帝赐他死。——好的。一天夜里,苦役犯人聚在一起,就像咱们现在这样,那个老头也在里面。闲谈中,谈起他们谁为啥受这份罪,怎样冒犯了上帝。于是大家说起来,一个说,他害死一条人命,一个说他害死两条,一个说他放过火,一个说他是逃亡农奴,什么罪也没有。人们都问那个老头:‘爷爷,你犯了什么罪?’‘我嘛,我的小兄弟们,我是为我自己的也为别人的罪过在吃苦呢。我没害过一条命,没拿过别人的东西,不光这样,我还常常帮衬贫寒的人。亲爱的小兄弟们,我是一个商人;有很多的财产。’如此这般,他从头到尾,详细地把事情向他们讲了一遍。‘我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上帝惩罚我呢。不过只有一样,’他说,‘我可怜我的老伴和孩子。’说到这儿,老头子哭起来。在他们一伙里有一个人,正好就是杀死那个商人的人。‘老爹,’那个人说,‘那件事在何地、何年、何月发生的?’一切都问到了。他的心感到刺痛了。他就像这个样子走到老头跟前——扑通一声俯到他的脚下。‘老爹,’他说,‘你是为我遭的罪。弟兄们,他说的千真万确;这个人没有罪,无缘无故地受折磨。那件事是我干的,刀子是我趁你睡着时塞到你的头下面的。原谅我,老爹,’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卡拉塔耶夫停住了,他望着火光,露出欣喜的笑容,拨了拨劈柴。
“那个老头说:‘上帝会饶恕你的,而我们所有的人对上帝都有罪,我是为我的罪过而受苦。’他哭了,热泪潸潸地流。你想不到,亲爱的,”卡拉塔耶夫说,他那喜悦的笑容越来越焕发着光彩,仿佛在他刚才所讲的里面,包含着一种最有魅力、最有意义的东西,“你想不到,亲爱的,这个凶手向官府自首了。他说:‘我害过六条人命,我是一个大坏蛋,但是我最可怜那个老头子。再不要让那个老头子抱怨我了。’他自首了:人家记录下他的供词,发了公文,按照规矩都办到了。那地方很远,要审了又审,要写一道道公文,要经一层层官府。这件案子终于到了沙皇那儿。沙皇的命令终于来了:释放那个商人,发还原判没收的财产。公文批来了,到处找那个老头。那个无辜受罪的老头在哪儿?沙皇的批示下来了。开始找来找去。”卡拉塔耶夫的下巴颏在打颤,“上帝已经饶恕了他——他死了。你看就是这样,亲爱的。”卡拉塔耶夫结束说,他望着前方默默地微笑着,待了很久。
这时模模糊糊地、欢快地充满着皮埃尔灵魂的,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这个故事的神秘意义,是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时在他脸上焕发出的那种极大的欢喜和这种极大的欢喜的神秘意义。
十四
“各就各位!”突然发出一个声音。
在俘虏和押送队中间发生了一阵喜洋洋的混乱和对什么幸福而庄严的事情的期待。从四面响起了口令声,从左边绕过俘虏出现一队服装华美、坐骑优良的骑兵。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紧张,那是每当最高当局来临时人们常有的表情。俘虏被推到路边,挤作一堆。
“皇帝!皇帝!元帅!公爵!”身肥体壮的护送骑兵刚刚过去,接着驶过一辆几匹灰马纵列驾着的马车。皮埃尔瞥见一个神态安详、仪表秀美、白胖,头戴三角帽的人脸。这是一位元帅。元帅的目光向皮埃尔那令人注目的庞大体躯投来。从元帅皱紧眉头和转过脸去的表情,皮埃尔似乎感到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起来。
那个管理车队的将军,满脸通红,神色惊慌,赶着他那匹瘦马,在马车后面奔跑。有几个军官聚在一起,士兵们围着他们。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紧张。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皮埃尔听见人们问。
在元帅走过的时候,俘虏们挤作一堆,皮埃尔看见了他那天早晨还没见到的卡拉塔耶夫。卡拉塔耶夫穿着他那件瘦小的军大衣,靠着一棵白桦树坐在那儿。他的脸上除了昨天讲那个无辜受罪的商人的故事时所表现的那种欢喜和感动的表情外,还露出恬静、庄严的神情。
卡拉塔耶夫睁着他那和善的、这时蒙着一层泪水的圆圆的眼睛望着皮埃尔,显然是在呼唤他,他有话要对他说。皮埃尔怕自己会感受过于可怕的情景。他装作没有看见他的目光,赶快走开了。
当俘虏们又启程的时候,皮埃尔回头望了望。卡拉塔耶夫坐在路边的桦树旁;两个法国人站在他身旁在说什么。皮埃尔没有再回头看。他一拐一拐地向山岗爬去。
从后面卡拉塔耶夫坐着的地方响起了枪声。皮埃尔清晰地听见了枪声,但是就在听见枪声的一刹那,皮埃尔记起,他还没有算出到斯摩棱斯克还有多少站,那是在那位元帅走过来之前就已经开始计算的。于是他开始计算。那两个法国兵从皮埃尔面前跑过去,其中一个提着一支冒烟的枪。他们俩都脸色苍白,其中一个胆怯地看了皮埃尔一眼,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点像他曾见过的那个行刑的年轻士兵的表情。皮埃尔看了看那个士兵,想起三天前那个士兵在篝火堆上烘衬衫,把衬衫烧掉了,大家都嘲笑他。
那条狗在后面——在卡拉塔耶夫坐过的那个地方哀嗥。“大傻瓜,它吠什么?”皮埃尔想。
和皮埃尔并排走的同伴们,也像皮埃尔一样,不回头看那发出枪声和后来狗叫的地方,但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严峻的。
十五
军需车队、俘虏和元帅的大车队都停在沙姆舍沃村。大家都聚在篝火旁。皮埃尔走到篝火旁,吃了烤马肉,背朝着火躺下来,立刻睡着了。他又像在波罗金诺战役后在莫扎伊斯克那样睡着了。
现实的事件又和梦境合在一起了,又有人,是他自己或者是别人,对他谈思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对他所谈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变迁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自我意识神灵的快乐。爱生命,爱上帝。最困难同时也是最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受苦时爱这个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想起了他。
皮埃尔突然栩栩如生地想起他久已遗忘的、在瑞士教过他地理的、仁慈的老教师。“等一下。”那个老头说。他给皮埃尔看一个地球仪。这是一个活动的、摇晃的、没有一定比例的圆球。球的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紧挨着的点子组成的。这些点子总在动,在变换位置,时而几个合成一个,时而一个分成若干个。每个点子都在极力扩张,占据最大的空间,但别的也极力扩张,排挤它,有时消灭它,有时和它合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老教师说。
“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皮埃尔想,“我先前怎么就不知道这个呢。”
“上帝在那中间,每个点子都在扩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上帝。它生长,汇合,紧缩,从表面上消失,向深处沉下去,然后又浮上来。这就是他,就是卡拉塔耶夫,你看他扩散开来,又消失了。——你懂得了,我的孩子。”教师说。
“你明白了,该死的。”一个声音喊道,于是皮埃尔醒了。
他欠身坐起来。篝火旁蹲着一个法国人,他刚把一个俄国兵推开,正在烤穿在通条上的肉。他卷着袖子,两只青筋突出、长满茸毛、皮肤发红、手指短粗的手,灵活地转动着通条。在炭火的光亮中,清楚地看见他那紧皱眉头、阴沉沉的褐色面孔。
“他反正一样……是个土匪,没错!”他迅速地转过身来对站在他身后的士兵说。
那个士兵转动着通条,阴沉沉地向皮埃尔瞅了一眼。皮埃尔转过脸去,望着黑暗的地方。有一个俄国俘虏,就是那个被法国人推开的人,用手拍打着什么。皮埃尔凑近一看,认出那只雪青色的小狗,它摇着尾巴坐在那个士兵身旁。
“啊,你来啦?”皮埃尔说,“啊,普拉东……”他刚开个头,没有把话说完。突然,在他的想象中交替着出现一连串的回忆:他想起坐在树下的普拉东望着他的目光,想起从那个地方传来的枪声,想起狗的叫声,想起从他身旁跑过去的两个法国人的脸带着犯罪的样子,想起那支冒烟的枪,想起在这个休息站已经没有卡拉塔耶夫了,他正要弄明白卡拉塔耶夫已经被打死,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他和一个波兰美女在基辅他的住宅阳台上度过的那个夏夜。皮埃尔仍然没有把这一天的回忆联系起来,以便从其中作出结论,他就闭起眼睛,于是夏天的自然风景和对洗澡以及对流动的液体球的回忆混在一起了,于是他向水里沉下去,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在日出之前,他被巨大而稠密的枪声和呐喊声惊醒了。法国人从他身旁跑过去。
“哥萨克!”其中一个法国人喊道,一分钟后,一群俄国人的脸围着皮埃尔。
皮埃尔半天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听见周围都是同伴们欢喜的哭泣声。
“弟兄们!我的亲人,亲爱的!”那些老年士兵抱着哥萨克和骠骑兵,一面哭,一面喊。骠骑兵和哥萨克围着俘虏们,慌忙地给他们东西,有人给衣服,有人给靴子,有人给面包。皮埃尔坐在他们中间,失声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抱着第一个走到他跟前的士兵,一面哭,一面吻他。
多洛霍夫站在一座倒塌的房子大门旁边,从他面前走过缴了械的法国人。刚发生的事情使这些法国人很激动,他们之间高声地谈论着;但是当他们从多洛霍夫面前走过时,看见他用马鞭轻轻地抽着他的靴子,用他那冷冰冰的、玻璃似的、丝毫慈善的意思也没有的目光望着他们,他们就不作声了。另一边站着多洛霍夫的一个哥萨克在数俘虏,数到一百就在门上画一个记号。
“多少了?”多洛霍夫问那个数俘虏的哥萨克。
“二百了。”那个哥萨克回答。
“快走,快走。”多洛霍夫不住地说,这是他从法国人那里学来这样说的,他的目光一碰到俘虏的目光时,眼睛就突然爆发出残酷的光芒。
杰尼索夫跟在几个抬着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往花园里挖好的墓穴走去的哥萨克后面,脸色阴沉地走着。
十六
自十月二十八日开始上冻以后,法军的溃逃更加悲惨了:人们冻死和在篝火旁烤死,皇帝、国王和公爵身穿轻裘、驾着马车,携带抢来的财物,继续赶路;但是,法国军队从退出莫斯科就开始的溃逃和土崩瓦解的过程,实质上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法军原有七十三万人
(不算近卫军,他们在整个战争中,除了抢劫,什么事也不干),而这七十三万人只剩下三万六千人了(在战斗中阵亡的不到五千人)。这是数列的第一项,以后各项就不难确切地推算出来了。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从维亚济马到斯摩棱斯克,从斯摩棱斯克到别列济纳,从别列济纳到维尔纳,法军就是按照这个比例削减着和毁灭着,他们的削减和毁灭与天气很冷或者不太冷、追击、道路的阻碍以及一切其它个别的条件都无关。到达维亚济马以后,原先分成三路的法军,已经混作一堆,一直走到最后都是这样。贝蒂埃向他的皇帝递了一个报告(众所周知,那些官员描述军队的态势,距离真相有多么远)。他用法语写道:
“我应当向陛下报告最近三日我在各兵团行军中所见到的情况。这些兵团几乎完全溃散了。跟着军旗行进的士兵只有四分之一,其余的恣意四处窜逃,寻求食物和逃避军务。大家一心只想赶到斯摩棱斯克稍事喘息。近日许多士兵抛弃枪械弹药。不论陛下今后如何打算,但当务之急必须在斯摩棱斯克集结军队,剔除其中徒步的骑兵、徒手的士兵、多余的辎重和一部分炮兵,因为它与目前的兵力已经不相称了。需要给养和若干时日的休息;士兵由于饥饿和劳累疲惫不堪;近日许多人死于途中和宿营地。此种情况仍在不断恶化,使人不得不担忧,倘若不早日采取措施以防患未然,一旦有事,吾人手中将无可用之兵。十一月九日,离斯摩棱斯克三十俄里。”
法国人拥入他们看作天堂的斯摩棱斯克后,为了争夺食物互相残杀,抢劫自己的仓库,一切东西被抢光了以后,继续往前逃跑。
这些人一个劲儿往前走,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天才拿破仑比别人知道得更少,因为没有人给他下命令。但是,他和他周围的人仍然保持着一向的习惯:拟命令,发公函,写报告,做每日报表;彼此称呼“陛下、贤弟、埃克木尔王、那不勒斯王”等等。但是这些命令和报告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没有照办,因为不可能办到,他们虽然以陛下、殿下和贤弟相称,但是他们已经感觉到,他们不过是由于作恶多端现在正得到报应的丑恶的可怜虫。别看他们假装对军队好像很关心,其实他们每个人心里只有自己,只想快一点逃命。
十七
在从莫斯科退回涅曼的战役中,俄法两军的行动就像捉迷藏,两个作游戏的人蒙住眼睛,其中一个不时地摇摇铃,告诉捉他的人。起先那个被捉的人不怕对手,敢摇铃,但是当他处境不妙的时候,极力悄悄地行动,躲着对手,可是常常以为躲开了,却一直撞入对方的怀里。
起先,拿破仑军队还让人知道他在哪儿——这是初期沿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行动时的情况,可是后来走上斯摩棱斯克大路的时候,他们就按住铃舌逃跑了,常常他们以为逃开了,却迎头碰上了俄国人。
法国人和在后面跟踪的俄国人的奔跑是如此神速,而那些作为大体确定敌人位置的主要手段的马匹因而是如此筋疲力竭,以至骑兵侦察已经不存在了。此外,由于双方军队位置的变动是如此频繁和迅速,即使得到了情报也不能及时送达。如果二号有消息说敌人一号在某处,那么三号要采取什么措施时,那支军队已经又走了两站地,完全换了另一个位置了。
一个军队在跑,另一个在追。从斯摩棱斯克出发,法国人面临许多不同的道路;表面看来,法国人停留了四天,本来可以弄清楚敌人在什么地方,想出什么有利的办法,采取什么新招儿的。可是停了四天之后,这群乌合之众既不向左也不向右,毫无机动和主见,又沿着最坏的老路——沿着那条熟道,向克拉斯诺耶和奥尔沙逃跑了。
法国人以为敌人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他们在逃跑中拉长了距离,彼此相距二十四小时的路程。跑在最前面的是皇帝,然后是国王,再后面是公爵。估计拿破仑一定会向右渡过德聂伯河,这是唯一合理的道路,所以俄军也向右转,沿着通往克拉斯诺耶的大道前进。就像捉迷藏游戏一样,法国人在这儿碰见了我们的前卫。法国人出乎意外地看见了敌人,慌乱了,由于出乎意外而吓得愣了片刻,然后扔下在后面追随着的同伴,又继续逃跑。在这儿,法军各个部队,先是总督的,然后达乌的、然后是内伊的,一个跟着一个,好像从俄军的队列中通过,一连走了三天。他们各不相顾,抛掉一切沉重的东西,抛掉大炮和一半的人,他们只在夜间逃跑,向右绕着半圆形以躲开俄国人。
内伊走在最后,他走在最后是因为他要炸毁对任何人都没有妨碍的斯摩棱斯克城墙(虽然他们的处境很不幸,或者正因为处境不幸,他们才捶打那块跌伤他们的地板),内伊带领的那个兵团本来有一万人,跑到奥尔沙拿破仑那儿,只剩下一千人了,他抛弃所有的人和所有的大炮,夜间穿过树林偷偷渡过德聂伯河。
从奥尔沙沿着通往维尔纳的大路继续逃跑,还是那样,和追击的军队又玩起捉迷藏游戏来了。但是在别列济纳河又乱作一团,许多人淹死了,许多人投降了,那些渡过河的人继续往前逃。他们那位主将,身穿皮衣,乘坐雪橇,撇下他的同伴,只身往前狂奔。能逃的就逃,不能逃的就投降或者死掉。
十八
法国人在全部逃跑期间,做尽了一切可能做到的毁灭自己的事情,从转向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到统帅抛军逃走,这群乌合之众的任何一个行动,总可以说一丝一毫的意义也没有了吧;在这一阶段的战役中,那些把群众的行动归因于个人意志的史学家们,总不能按照他们的意思描述这次撤退了吧。其实不然。史学家对这一战役写的书堆积如山,连篇累牍地描述拿破仑的决策,他那深思远虑的计划——用兵的机动,以及他的元帅们天才的部署。
从小雅罗斯拉维茨退却的时候,他面前摆着一条通往富饶地区的道路,供他选择的还有一条平行的道路,后来库图佐夫就是走这条路追击他的,而他却毫无必要地走那条被破坏了的道路,而史学家却认为这是具有种种深谋远虑的行动。他从斯摩棱斯克往奥尔沙撤退也同样被说成是深谋远虑之举。再者,还描述了他在克拉斯诺耶的英雄行为,说他在那儿好像准备打一仗,并且亲自指挥,他提着一根桦木棍,说:
“我当皇帝已经当够了,现在该当一当将军了。”虽是这么说了,但说了后就立刻逃走,撇下后面溃不成军的队伍任凭命运摆布。
其次,史学家正向我们描述元帅们灵魂的伟大,特别是内伊,他的灵魂伟大乃在于,他在夜间绕道穿过森林偷渡德聂伯河,抛下军旗和十分之九的军队向奥尔沙逃去。
最后,史学家对我们说,那个伟大的皇帝最后离开英雄的军队也是伟大的天才的行动。这种在人的语言中被称为卑鄙透顶、连小孩子都以为耻的最后逃走,而这种行为在史学家的语言中竟然得到辩护。
每当历史论评这条富有弹性的线伸得不能再伸的时候,每当那种行动明显地违反人类称作善、甚至称作正义的时候,史学家就乞灵于“伟大”这个概念。好像“伟大”可以排除善和恶的标准似的。“伟人”无恶行。“伟人”无受责之虑。
“这是伟大的!”史学家说,不再有所谓善,也不再有所谓恶,只有“伟大”和“不伟大”。“伟大”就是好,“不伟大”就是坏。在史学家看来,“伟大”是他们称作英雄的某种特殊人物的特性。拿破仑穿着暖和的皮衣逃了回去,不仅抛下那些等待灭亡的伙伴,而且抛下那些(他认为是)他带到那儿的人们,他觉得他很伟大,因而他心安理得。
“从崇高(他从他自己身上看到崇高的东西)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于是全世界五十年来不断地说,“崇高!伟大!伟大的拿破仑!从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谁也没有想一想,承认没有善恶标准的伟大,不过是承认其微不足道和无限的渺小罢了。
在已经有了基督所赋予的善恶标准的我们看来,不可衡量的东西是没有的。哪儿没有纯朴、善良和真实,那儿就没有伟大。
十九
俄国人每当读到关于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记述的时候,有谁不体验到懊恼、愤懑和迷惑的感觉呢?有谁不提出问题:既然三路大军以优势的兵力包围了法军,既然溃退的法国人又饥又冻,成群地投降,既然(历史这样告诉我们)俄国人的目的就是要阻止、切断和俘虏全体法国人,那么,怎么没有俘虏和消灭全体法国人呢?
数量少于法国人的俄国军队,怎么就可以打一场波罗金诺战役,而这支军队已经三面包围了法国人,目的是要俘虏他们,怎么就没有达到他这个目的呢?难道法国人比我们就那么强大,我们以优势的兵力包围了他们,也不能把他们打垮?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历史(所谓的历史)回答这些问题说,所以会有这种事,是因为库图佐夫、托尔马索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某某,没有执行某种、某种策略。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执行这些策略呢?如果他们没有达到预定的目的而有罪,那么,为什么不审判他们,不处决他们呢?就假定俄国人的失误是库图佐夫和奇恰戈夫等人的罪过,然而仍然不可理解,俄国军队在克拉斯诺耶和在别列济纳所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俄军在这两地兵力都占优势),为什么法国军队及其元帅们、国王们和皇帝没有被俘虏,既然俄国人的目的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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