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身体怎么样……”他迟疑起来,不知称呼垂死的人为伯爵是否合适。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
“半小时前发作一次。又发作一次。
鼓起勇气,我的朋友……”
皮埃尔的头脑完全昏乱了,他把“发作”想象成受到什么东西的打击[42]。他茫然地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后来才想起是指发病。瓦西里公爵边走边对罗兰说了几句话,就踮起脚尖向那扇门走去。他不会踮起脚尖走路,整个身子都笨拙地跳起来。他后面跟着大公爵小姐,再后面是神父们和教堂下级职员,仆人们也朝门口走去。从门里传出移动东西的声音,最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出来,她的脸仍然那么苍白,但是带着坚决执行职务的神情,她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说:
“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终敷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去吧。”
皮埃尔踏着软绵绵的地毯,朝门走去,他发现副官、那位不认识的太太、还有一个仆人都跟着他来了,好像现在已经不用得到许可就可以进入这个房间了。
二十
皮埃尔非常熟悉这个大房间,房间里间隔着圆柱和拱门,四壁满挂了波斯壁毯。圆柱后面,一边放着一张挂着绸帐子的红木高床,另一边是一个巨大的神龛,像做晚祷时的教堂似的,照得红光满屋。金碧辉煌的神龛下,摆着一张长沙发,上面放着雪白的、没有揉皱的、显然新换过的枕头,在这上面躺着皮埃尔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魁伟的身躯,齐腰盖着一床浅绿色的被子,他那宽阔的前额上仍然是像狮子鬃毛似的斑白长发,在他那英俊的桔红色的脸上,仍然是那些特有的气派高贵的深纹。他不偏不倚地躺在圣像下面,两只又肥又大的手伸在被子上。右手掌心朝下,拇指和食指之间放着一支蜡烛,一个老仆人从长沙发后面弯腰扶着那支蜡烛。沙发前面站着几位神父,穿着肥大的、金光闪闪的祭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祭服外面,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缓慢而庄严地念着祷文。神父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年幼的公爵小姐,她们都用手绢捂着眼睛,她们前面是大公爵小姐卡季什,她露出凶狠而坚决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圣像,仿佛对大家说,如果她向周围一看,她就会发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带温和的悲哀和原谅一切的神情与那位不相识的太太站在门旁。在门的另一边,靠近长沙发,瓦西里公爵站在雕花的丝绒椅后面,他把椅背转过来挨近自己,拿着蜡烛的左手支在椅背上,每当他把手指触到前额,眼睛就往上一翻,用右手画个十字。他脸上表现出无限的虔诚和对上帝旨意的绝对服从。“如果你们不了解这种感情,那你们就要更加倒霉了。”他那神情似乎说。
副官、医生和男仆们站在瓦西里公爵后面,像在教堂里一样,男女分列两边。大家都默默地画十字,只听见一片祈祷声、持重的、低沉的唱诗声,以及在间歇时移动脚步的声音和叹息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煞有介事地露出自以为是的神情,穿过整个房间走到皮埃尔跟前,递给他一支蜡烛。他点燃蜡烛,因为只顾观察周围的人,竟用拿蜡烛的那只手画起十字来。
年纪最小的索菲,也就是那个面颊绯红、爱笑、有一颗黑痣的公爵小姐,看着皮埃尔。她不由得笑了,把脸藏到手绢里,好久不敢把脸露出来。可是,她一看皮埃尔,又笑起来。看来,她觉得自己一看他就不能不笑,可是又忍不住要看他。为了躲开这个诱惑,她悄悄地溜到圆柱后面。当祈祷做到一半的时候,神父们的声音忽然停住了,有几位神父低声交谈了几句,把着伯爵的手的老仆人直起腰来,向太太们转过脸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上前去,向病人俯下身来,从背后向罗兰招手。这位法国医生手里没有拿点燃的蜡烛,带着一个外国人的恭敬神态倚着圆柱站在那里,他那神态表示,虽然信仰不同,他是理解正在举行的仪式的全部重要性的,他甚至赞许这种仪式。他迈起年富力壮的人的无声脚步走到病人跟前,用他那纤细、白净的手指从浅绿色的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没有拿蜡烛的手,侧过身去,开始诊脉,并且沉思起来。人们给病人喝了点什么,在他周围忙了一阵,然后各自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祈祷又开始了。在停顿的时候,皮埃尔发现,瓦西里公爵从椅背后走开,也带着那副自以为是、谁不了解他谁就会更加倒霉的神气,没有到病人跟前去,而是从他面前经过,朝大公爵小姐走去,然后和她一起走到卧室深处挂绸帐子的高床那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从床那边的一道后门走出去,但在祈祷结束之前,他们俩人一前一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皮埃尔对这个情况也像对其他一切情况一样,并不怎么注意,因为他已经坚定不移地确信今晚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必然要发生的。
唱诗声停止了,只听见一位神父恭恭敬敬地祝贺病人领了圣礼。病人还是那么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周围的人行动起来,响起脚步声和低语声,其中要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声音最响了。
皮埃尔听见她说:
“一定要移到床上去,在这里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于是医生们、公爵小姐们和仆人们把病人围起来,这样皮埃尔就看不见桔红色的脸和花白的髭毛了,虽然在祈祷的时候他也看其他的人,但他的视线连一刻也不曾离开伯爵的脸。从长沙发周围的人们小心的动作,皮埃尔猜到,临终的人已经被抬起,并且正在搬移。
“把着我的手,不然会掉下去的,”他听见一个仆人惊慌的声音,“从下面……再来一个人。”几个声音同时说,于是人们粗重的喘气声和脚步的移动声来得更急促了,好像他们抬的重物是他们力所不及的。
包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内的抬伯爵的人们从皮埃尔身边走过时,在他们的脊背和脑后之间,从他眼前闪过病人又高又肥胖的赤裸的胸脯、因被人架着腋下而微微耸起的肥胖肩膀和那银发曲鬈的狮子般的头。他的头,前额和颧骨特别宽大,一张嘴秀美而肉感,眼神严峻而冰冷,这一切并不因将要死亡而变样,跟三个月前伯爵准许皮埃尔去彼得堡时,完全一样。但是现在这个头却由于抬伯爵的人步履不谐调而无能为力地摇晃着,那冰冷而淡漠的目光不知要落在什么上面。
抬病人的人们在高床旁忙了几分钟,就散开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拉了拉皮埃尔的手,对他说:“过来。”皮埃尔跟着她走到床前,病人被摆在床上,姿势悠闲自得,这显然是由于刚刚做完圣礼的缘故。他高高地枕着枕头,手心朝下,两手对称地放在绿色绸被上。皮埃尔走到跟前时,伯爵两眼直直地对他望过去,但使人无法了解他那目光表示的意思是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表示,只不过是因为既然有一对眼睛,就得朝什么地方看罢了,也许是表示着太多的意思。皮埃尔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用询问的目光望了望引导他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指了指病人的手,用嘴唇向那只手送了个飞吻。皮埃尔怕碰到绸被,极力伸长脖子,把嘴唇贴到那宽大肥厚的手上,照她示意的做了。不论是伯爵的手还是脸上的筋肉,都一动不动。皮埃尔又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眼睛指了指床旁的圈椅。皮埃尔顺从地坐到圈椅里,继续用眼睛询问他做得对不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赞许地点点头。皮埃尔又摆出埃及雕像那种端庄、天真的姿态,看来,他为自己笨拙肥胖的身躯占的空间太大而深感遗憾,才煞费心思尽量把自己缩得小一点。他望着伯爵。伯爵仍然望着皮埃尔站着时他的脸所在的地方。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意识到这次父子诀别的时刻是多么令人感动。这个时刻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觉得好像过了一小时似的。伯爵脸上宽大的筋肉和皱纹忽然颤动起来,越来越厉害,漂亮的嘴歪斜了(皮埃尔这才明白他父亲已经多么临近死亡),从歪斜的嘴里发出听不清的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竭力看病人的眼睛,想猜出他需要什么,她时而指指皮埃尔,时而指指饮料,时而用询问的口吻低声呼唤瓦西里公爵的名字,时而指指绸被。病人的眼睛和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竭力向始终站在床头的仆人瞥了一眼。
“他老人家想翻身。”仆人低声说,就走过来翻转伯爵沉重的身躯,让他脸对着墙。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当人们给伯爵翻身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到身后,他想拿过去,但是白费气力。不知伯爵可曾注意到,皮埃尔是带着多么恐惧的神色看着这只没有知觉的手,也许,这时另有什么思想在临死的头脑里闪过,但他看了看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看了看皮埃尔脸上恐怖的表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于是在他脸上出现了和他那仪容不相称的一丝苦笑,好像在嘲弄自己的无能为力。皮埃尔一见这微笑,心中突然一阵颤栗,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病人被翻转过来,面对墙侧卧着。他叹了口气。
“他昏迷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前来换班的公爵小姐,说,“咱们走吧。”
皮埃尔出去了。
二十一
客厅里没有别人,只有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两人坐在叶卡捷琳娜肖像下面,正在兴奋地谈论什么。他们一见皮埃尔和引他的人进来,就不言语了。皮埃尔看见大公爵小姐藏起一件什么东西,并且低声说:
“我见不得这个女人。”
“卡季什已经叫人在小客厅里摆上茶了。”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走,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去提提神,不然您是支持不住的。”
他对皮埃尔没有说什么,只是充满感情地捏捏他的胳膊。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到小客厅去了。
“熬了一夜之后,再没有比喝一杯这样好的俄国茶更能恢复精神的了。”罗兰站在圆形小客厅的桌前,桌上摆着茶具和冷晚餐,他端着不带把的中国细瓷茶杯慢吞吞地喝着茶,一面抑制着兴奋的心情说。那一夜在别祖霍夫伯爵家的人们,为了提提神,都聚到桌子周围。这个有几面镜子和几张小桌的圆形小客厅,皮埃尔是记得很清楚的。伯爵家举行舞会的时候,不会跳舞的皮埃尔喜欢坐在这间有镜子的小客厅里,观看身穿舞衣、袒露的肩上戴着钻石和珍珠的太太小姐们走过这间客厅时在几面重复地反映出她们的倩影的明晃晃的镜子前面照照自己。而现在这间客厅只点着两只光线微弱的蜡烛,在这午夜时分,一张桌上茶具和菜碟狼藉,毫无节日气氛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坐在这里低声耳语,一言一行都表示他们谁也没有忘记在卧室里这时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皮埃尔没有去吃,虽然他很想吃。他用询问的目光望了一下引导他的人,看见她踮着脚尖又走进只剩下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的大客厅去。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必要的,他略一迟疑,就跟着她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大公爵小姐身旁,俩人同时激动地低语着。
“公爵夫人,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大公爵小姐说,看来,她的情绪仍然跟她用力关门时同样激动。
“但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挡住通到卧室去的路,不让大公爵小姐过去,和蔼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父需要休息的时刻,这样不是使他太难过吗?在他的灵魂已经准备好的时刻,谈论俗世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在圈椅里坐着,一只腿高高地跷在另一只腿上,摆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他的两腮下陷,下部显得肥厚,不住剧烈地跳动着,但是他装出对两个女人的谈话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算了吧,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卡季什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伯爵多么疼爱她,您是知道的。”
“这个文件里写的什么,我连知都不知道,”大公爵小姐指着她手里的镶花公事包,转脸对瓦西里公爵说,“我光知道他的真正的遗嘱放在他的写字台里,而这份文件是被他遗忘了的……”
她想绕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过去,又挡住她的去路。
“我知道,亲爱的、仁慈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公事包,看样子她不会轻易放开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恳求您……”
大公爵小姐没有说话。只听见用力争夺公事包的声音。可以看出,要是她说出话来,她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会说出什么中听的话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紧紧的,但是她的声调仍然保持着那股甜蜜而柔和的韵味。
“皮埃尔,过来,我的亲爱的。我看,他在商谈家务事中也不是外人:公爵,您说对不对?”
“您干吗不说话,我的表兄?”大公爵小姐忽然大叫一声,声音大得连小客厅里都听得见,把大家吓了一跳,“您干吗一声不响,您不是看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竟跑到垂死的人家里干涉家务,大吵大闹吗?阴险的女人!”她恶狠狠地低声说,用尽全力拽公事包,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为了不放开那个公事包,往前跟了几步,换一只手抓住。
“唉呀!”瓦西里公爵带着责备和惊奇的神情说。他站了起来。“这简直是笑话。算了,放开吧。您听见了吗?”
大公爵小姐松开了手。
“您也放开!”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听他的话。
“放开,您听我说。一切由我负责。我去问他。我……这样您总该满意了吧。”
“但是,我的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在做了这样隆重的圣礼之后,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皮埃尔,您来谈谈您的意见。”她转脸对年轻人说;皮埃尔走到他们紧跟前,惊讶地端详着大公爵小姐那副凶恶的、失去一切礼仪的脸和瓦西里公爵跳动的两腮。
“您要记住,您对一切后果要负责的,”瓦西里公爵厉声说,“您不知道您干的什么事。”
“可恶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喊道,突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过去,抢那个公事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把两手一摊。
这时,那扇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每次都是轻轻打开的那扇可怕的门,突然砰的一声敞开了,而且碰到墙上,二公爵小姐从里面跑出来,把两手一拍。
“你们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他就要死了,可是你们把我一个人撇在那儿。”
大公爵小姐丢下公事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立即弯下腰,捡起那件被大家争夺的东西,就往卧室里跑。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清醒过来,也跟着她进去了。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第一个从卧室出来,她面色苍白,咬着下嘴唇。她一见皮埃尔,脸上就露出不可遏止的愤恨。
“好哇,您现在高兴了,”她说,“您正希望有这一天呢。”
于是她大哭起来。用手绢捂着脸,从房里跑出去。
在大公爵小姐之后,瓦西里公爵走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皮埃尔坐的沙发前,一只手捂着眼睛,倒在沙发上。皮埃尔看见他的脸发白,下巴颏抖动着,像发疟疾似的。
“唉,我的朋友!”他抓住皮埃尔的臂肘说,声音里含有一种真诚和软弱的调子,这是皮埃尔以前从未察觉到的,“我们到底犯了多少罪,我们到底骗了多少人,这都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我的朋友……你看,我……人一死,全完了,全完了。死是可怕的。”他哭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个出来。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地走到皮埃尔跟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她。她吻了吻年轻人的脑门,泪水沾湿了他的脸。她沉默了一下。
“他故去了……”
皮埃尔透过眼镜端详她。
“咱们走吧,我陪您去。努力哭出来吧;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轻快的了。”
她把他领到幽暗的小客厅里,皮埃尔很高兴那里没有人看见他的脸。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他身边走开了,她回来时,他已经枕着胳膊沉沉入睡了。
次日早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不仅对于您,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莫大的损失。但是上帝帮助您,您年轻,我希望您现在是一笔巨大财产的所有者。遗嘱还没有拆封。我十分了解您,相信这不会冲昏您的头脑。但是这要您负起责任,要拿出大丈夫的勇气来。”
皮埃尔默不作声。
“亲爱的,我以后也许会告诉您的,如果不是我在那儿,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您知道,叔父前两天答应过我照顾鲍里斯,但是他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朋友,我希望您来完成父亲的心愿。”
皮埃尔一点也没有听懂,他一声不响,只是腼腆地红着脸端详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皮埃尔谈过话,就坐车回罗斯托夫家安歇去了。次日早晨醒来,她对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和所有认识的人详详细细讲述了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经过。她说,伯爵正像她想象中应当的那样死去了,他的寿终正寝不仅令人感动,而且使人受到教益。父子的诀别是如此动人,她一想起就止不住流泪,她不能肯定在这可怕的时刻爷儿俩谁表现得更好:是在弥留之际对一切事情和所有的人都回忆一番、并且对儿子说了些令人感动的话的父亲呢,还是痛不欲生、然而为了使垂死的父亲不致难过而隐藏起自己的悲伤的、令人目不忍睹的皮埃尔。“这是令人难过的,但这是富有教益的:当你看见伯爵和他的可敬的儿子的时候,灵魂就升华了。”她说。关于她不以为然的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她也谈了,但是谈得极为秘密,而且声音很低。
二十二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庄园里,天天都在盼望小安德烈公爵夫妇的到来,但期待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家里井井有条的生活秩序。在社交界绰号普鲁士王的大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保罗皇帝时代就被放逐到乡下,他和女儿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小姐的女伴布里安小姐,在童山闭门家居。改朝换代后,虽然已经准许他出入京城,但他仍然住在乡间,足不出户。他说,如果有人需要他,那就请他从莫斯科赶一百五十俄里[43]的路程到童山来好了,而他什么都不要,对任何人也无所求。他说,人有两个万恶之源:游手好闲和迷信,人的美德也有两个:活动和智慧。他亲自教育女儿,为了在她身上培养这两种美德,他教她代数和几何,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闲。他本人也是一天忙到晚,不是写回忆录就是算高级数学题,再不然就在车床上旋鼻烟壶,或者在花园里干活儿和监督在他庄园里从未间断过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主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秩序达到了高度的精确。他出来吃饭的时间始终不变,总是在同一时刻,分秒不差。公爵对待他周围的人,从女儿到仆人,态度严厉而且一贯要求严格,因此,他为人虽不冷酷,但却引起连最冷酷的人也难以得到的那种对他的敬畏。他虽然已经退休,在国家事务中已经没有什么权势,但公爵的庄园所在的那一省的省长认为拜见他是应尽的本分,而且也像建筑师、花匠或者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在宽敞的接待室等候公爵在规定的时间出来接见。每个在这间接待室等候的人,一见书房那扇高大的门打开,出现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戴着敷粉的假发,有一双干枯的小手和两道灰白的下垂的眉毛,当他蹙额时,眉毛就遮住那对聪明的、放射着青春光芒的眼睛,这时在等候的人身上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就油然而生。
年轻的公爵夫妇到来的那天早晨,像平时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该上课的时候到接待室去请早安,她提心吊胆地画着十字,默念祷词。她每天来这里,每天都祷告当天的会见能顺利地过去。
在接待室坐着的假发敷粉的老仆人动作徐缓地站起来,低声禀道:“请。”
门里传来车床均匀的响声。公爵小姐胆怯地拉门,门轻轻地、平稳地敞开了。她在门口停住脚步。公爵在车床旁做工,回头看了看,仍然不停地做他的事。
大书房里摆满了东西,显然都是常用的。堆放着书和图纸的大桌子,高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门上插着钥匙,放着一本打开的练习簿的站着写字的高桌子,摆着工具和周围撒满了刨花的旋床,——这一切都说明这里进行着经常的、各式各样的、有条不紊的活动。从他那双穿着鞑靼式的、绣着银丝的靴子的不大的脚看来,从青筋暴出、干瘦的两手的坚硬皮肉看来,公爵仍然具有矍铄老人顽强而又相当耐久的气力。他又旋了几圈,然后从车床踏板上把脚移开,把凿头擦净,扔进钉在车床上的皮口袋里,一面向桌子走去,一面叫女儿过来。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祝福,只是把他那当天还未刮过的、满是胡茬的腮帮伸给女儿,严厉地、同时又关切而温存地看看她,说:
“你好吗?……好,坐下吧!”
他拿起亲手写的几何学的练习本,用脚把圈椅移过来。
“这是明天的!”他很快找到那一页,在一节的头尾用硬指甲画了个记号。
公爵小姐低头看桌上的练习本。
“等一等,有你的信。”老头从桌子上方的信插里掏出一封女人笔迹的信扔到桌上。
公爵小姐一见信,脸上即刻泛起红晕。她连忙拿起信,低头去看。
“是爱洛绮丝的信吧?”公爵问道,他冷冷一笑,露出还很坚固、有点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莉来的。”公爵小姐怯生生地看着,怯生生地微笑着,说。
“再放过两封信,第三封我就要检查了,”公爵厉声说,“我怕你们在信里胡说八道。第三封我一定要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