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这封信您也可以看,爸爸。”公爵小姐回答说,脸越发红了,把信递给他。
“第三封,我说过了,第三封。”公爵推开信,斩钉截铁地喊道。他用臂肘支着桌子,把绘有几何图形的本子移到面前。
“喂,小姐,”老头开始讲课,他凑近女儿,朝练习本俯下身,一只手放在公爵小姐坐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感到自己被那种她早已熟悉的父亲的烟草味和老年人的刺鼻的气息包围着,“喂,小姐,这些三角形是相等的:请看,ɑbc角……”
公爵小姐吃惊地注视着父亲那双离她很近的、目光炯炯的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得出,她什么都没听懂,可是又怕这种畏惧心理妨碍她听懂父亲进一步的讲解,尽管这些讲解是极其明了的。不知是老师的错还是学生的错,但是每天总是同样情况的重演: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感到严父干瘪的脸挨近身边,感到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味,并且一心想着怎样尽快离开书房,回到自己房里自由自在地解习题。老头火气特别大:轰隆隆把自己坐的圈椅推开,又拉回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冒火,但几乎每次都发脾气,骂人,有时把练习本扔得老远。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怎么这么糊涂!”公爵吼起来,把练习本推开,猛然转过身去,但即刻站起来,来回走了一趟,用手抚摸了一下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移近一些,继续讲解。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当公爵小姐拿起并且合上作业本,准备走开的时候,他说,“数学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的小姐。我不愿眼看你像我们那些愚蠢的小姐。俗语说,习惯产生爱好。”他拍拍女儿的腮帮,“糊涂想法就会从头脑里跑掉了。”
她要走了,他打了个手势拦住她,从高桌子上拿过一本还没有裁开的新书。
“你的爱洛绮丝还给你寄来一本《奥秘详解》[44]。宗教书。我不干预任何人的信仰……我翻了一下。拿去吧。好了,去吧,去吧!”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门就亲手把门关上。
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带忧愁和惊慌的表情回到自己房里。她这种表情从未离开过她,使她那不漂亮的、带病容的面孔变得更不好看了。她在书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一些小巧精致的肖像,堆放着练习本和书籍。公爵小姐的杂乱无章正好和她父亲的井井有条达到同样的程度。她放下几何练习本,急不可待地把信拆开。信是公爵小姐小时候最知己的朋友寄来的,这位朋友就是参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宴会的朱莉·卡拉金娜。
朱莉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最珍贵的朋友,别离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啊!我心中反复念叨着,我的生存和幸福有一半系在您的身上,虽然您我身处两地,咱们俩的心却是用拉不断的环扣联结起来的,我的心是不甘听天由命的,尽管我在终日游乐和无所事事的环境中生活,但我无法克制自我们离别后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哀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去年夏天那样在您那宽敞的书室里聚会,坐在那蓝沙发上“倾吐衷肠”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前那样从您那温柔、平静、聪慧的眼神中,从我所喜爱、当我给您写这封信时仍然在面前的眼神中,汲取新鲜的道德力量呢?
读到这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向右边的壁镜看了看。镜子里映出一个不漂亮的、孱弱的身影和一副消瘦的面孔。一向脉脉含愁的眼睛这时特别失望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她奉承我呢,”公爵小姐心里想道,她转过脸来继续看信。然而朱莉并不是奉承朋友:公爵小姐那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有时射出一束束温暖的光芒),的确非常美,虽然整个面孔不漂亮,但这双眼睛却常常使她比美还动人。公爵小姐从未见过自己眼睛的美妙表情。也就是在她不想到自己时眼睛的表情,像所有的人一样,她一照镜子,脸上就露出生硬、不自然的难看表情。她接着念下去:
整个莫斯科都在谈论战争。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出国,另一个随同近卫军向国境线出发。我们亲爱的皇上已经离开彼得堡,据推测,陛下有意御驾亲征。万能的上帝大发慈悲派来一名天使当我们的元首,但愿上帝保佑他能推翻这个扰乱欧洲安宁的科西加怪物。且不说我的两个哥哥,这次战争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最知心的人。我是说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满腔热情,不愿袖手旁观,毅然离开大学,投入军队。亲爱的玛丽,我向您承认,虽然他还非常年轻,他这次投笔从戎却给予我莫大的痛苦。去年夏天我就对您说过,这个年轻人身上有那么多的高尚情操和真正的青春激情,在二十岁的人就变成小老头的当今时代,这是少见的!特别是他为人非常坦率,心地淳厚。他是那么纯洁和富有诗意,我们两人的交往虽然短暂,但使我这颗受过许多痛苦的可怜的心尝到最甜蜜的欢欣。我以后给您讲讲我们离别的情景。那一切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哦!亲爱的朋友,您很幸福,因为您未曾体验这些炽热的欢欣和剧烈的痛苦。您很幸福,因为痛苦总比快乐更加强烈。我非常明白,尼古拉伯爵和我,除了作为朋友,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关系,因为他太年轻了。但是这甜蜜的友谊,这诗意盎然、白璧无瑕的交情,是我的心所需要的。这个问题谈得够多了。轰动全莫斯科的重大新闻是老别祖霍夫伯爵的死和他的遗产继承问题,您想想看吧,三位公爵小姐所获无几,瓦西里公爵一无所得,而全部遗产的继承人却是皮埃尔,此外他还被承认为法定的嫡子,所以他现在是别祖霍夫伯爵和俄罗斯最大财产的所有者了。据说瓦西里公爵在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中扮演了极可鄙的角色,狼狈不堪地溜回了彼得堡。我得向您承认,我对遗嘱问题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我知道,自从这个大家都直呼为皮埃尔的年轻人成为别祖霍夫伯爵和全俄罗斯最大的富豪以后,我觉得有趣的是,那些有待嫁的女儿的母亲们,以至小姐们本人,对这位先生忽然改变了腔调。顺便在这里说说,我总认为此人最没出息。由于这两年大家都拿我的择配寻开心(所提的对方多半是我不认识的),所以莫斯科婚姻大事纪,竟认定我将成为别祖霍娃伯爵夫人。不过您是知道的,我对此事毫无兴趣。提起婚事,我倒想谈谈。您可知道,那位官称大婶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久前万分机密地告诉我,现在有人正在安排您的婚事呢。男方不是别人,恰恰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打算给他娶一个富有的、门第显赫的小姐,他父母选中了您。我不知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但我认为我有责任预先告诉您。听说他长得挺漂亮,然而却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浪荡公子。关于此人,我听说的只有这些。
扯得够多的了。第二页快写完了,妈妈派人来叫我到阿普拉克辛家去赴宴。
您读一读我给您寄去的那本神秘的书吧,这本书在我们这里大受欢迎。虽然其中有些地方很难为我们凡人的贫弱智力所理解,但这是一本卓越的书,读了它,能使人的灵魂得到慰藉和提高。再见。向令尊致敬并向布里安小姐问好。衷心拥抱您。
朱莉
再启:请将令兄和他可爱的夫人的消息告诉我。
公爵小姐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这时她的脸在炯炯目光的照耀下完全变样了),她忽然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桌前。她拿出一张纸,她的手在纸上迅速地移动起来。她在复信中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最珍贵的朋友:十三日来信给了我莫大的喜悦。您依然爱我,我那富有诗意的朱莉。被您说得那么坏的别离,看来在您身上并没有发生它常有的那种影响。您抱怨离别,而我这个失去一切我珍爱的人的人,若是敢于抱怨的话,那我该说什么呢?哦,倘若没有宗教的慰藉,人生会变得多么悲惨。您为什么在提起您对一个年轻人有好感时,竟认为我对这种事态度是严肃的呢?在这方面,我只是严以律己。别人这种感情我是理解的,但由于我对这种感情没有体验,就不能表示赞许,同时也不加以非难。不过我觉得,基督对邻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比起年轻人的美丽眼睛在一个像您那样富有诗意的热情的年轻姑娘身上所引起的那种感情要可敬可喜得多,要好得多。
别祖霍夫伯爵的死讯在没有收到您的信之前就传到我们这里了,家父闻耗极为伤感。他说伯爵是这个伟大时代剩下的倒数第二个代表,现在该轮到他了,他要尽力做到他这一轮晚一些到来。上帝保佑我们不要遇到这样的不幸吧!
我不能同意您对皮埃尔的意见,他从小我就认识。我觉得他永远有一颗美好的心,而这正是我最珍视的人的品质。至于说到他的继承遗产问题和瓦西里公爵扮演的角色,这对他俩人都是非常可悲的。哦,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救主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这话千真万确!我可怜瓦西里公爵,更可怜皮埃尔。他这么年轻就得担起这么巨大财产的担子,他未来的道路要经历多少诱惑啊!如果有人问我,世界上什么是我所最希望的,我会说,我希望比最穷的乞丐还穷。千谢万谢,亲爱的朋友,谢谢您给我寄来的那本在你们那里轰动一时的书。不过,您对我说,这本书里除了一些好的东西,还有一些为我们凡人的贫弱智力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么我觉得,读不能理解的东西是多余的,不会给我们带来丝毫的益处。我永远无法了解有些人的癖好:他们热中神秘的书籍,以致把自己的思想弄得混乱不堪,因为这些书只能使他们的头脑产生怀疑,激发他们幻想,养成他们夸张的性格,这与基督的质朴精神完全背道而驰。我们最好还是读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吧。我们不必费神去钻研书本上那些神秘的东西,因为只要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还有肉体的躯壳存在,使我们与永生之间隔着一道穿不透的帷幕,我们怎能认识上帝可怕而神圣的奥秘呢?我们最好只研究救主遗留给我们的作为人间指导的那些伟大法规;我们要尽力信奉这些法规,并且要竭力相信,我们越少胡思乱想,就越能使上帝欢喜,上帝拒绝一切不是来自他的知识,我们越少去探索他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他就会越快地用他那神灵的智慧启示我们。
家父没有对我提起求婚的人,他只说接到瓦西里公爵的信,并且等待他来拜访。至于我的婚姻,我最珍爱的朋友,我可以告诉您,我认为结婚是必须服从的神圣教规。不论对我说来是多么沉重,但倘若上帝要我负起贤妻良母的义务,我将竭力忠实地履行这一义务,不去考虑探究我对上帝赐给我的丈夫是否有感情。
我接到家兄来信,说他将偕同妻子来童山。这次欢聚是短暂的,因为他要离开我们去参加天知道怎样和为什么把我们卷进去的这场战争。不但在你们那里——一切事件和交际的中心,就连我们这里——在田间的劳动和城市的人们通常想象的乡村静谧中,也可以听到战争的反响,也同样令人感到沉重。家父总对我讲我一点也不懂的进军和转移。前天,我照常在村子里散步时,看见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那是从我们领地上征去从军的一队新兵……真应当看看那些出征的人们的母亲、妻子和儿女的情景,听听他们双方的痛哭!仿佛人类已经忘记救主教导我们仁爱和宽恕的教规,而把互相残杀当作主要的美德。
再见,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愿您经常受到救主和圣母神圣而万能的庇护。
玛丽
“啊,您要寄信啊,我的信已经寄出了。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笑盈盈的布里安小姐说。她说得很快,声音响亮悦耳,用上颚小舌发颤音。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那种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气氛中,她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泼愉快而且洋洋得意的情调。
“公爵小姐,我应当预先告诉您,”她又压低声音说,“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骂了一顿。他的心情很坏,面色阴沉。我提醒您,您知道。”她说,特别强调用上颚小舌发颤音,并且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声音。
“啊,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答道,“我请求您永远不要谈论父亲的心情吧。我不许自己评论他,我也不希望别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看钟,发现练习钢琴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她神色惊慌地向起居室走去。按照作息表规定,十二时至下午二时之间,公爵休息,而公爵小姐弹钢琴。
二十三
须发斑白的老仆人坐在那里一面打盹,一面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住宅的深处,隔着一道道关着的门,传来杜塞克奏鸣曲,那些难奏的乐句重复了二十来遍。
就在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小型四轮马车驶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太太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头戴假发、须鬓花白的吉洪从接待室门里探出身子,他低声禀报说老公爵正在休息,随后赶忙把大门掩上。吉洪知道,不论是少爷到来,还是发生什么非常事件,都不得打乱作息的秩序。安德烈公爵对这一点知道得显然像吉洪一样清楚。他看看表,似乎为了印证一下他离家以来父亲的习惯有没有改变。当他证实父亲还是守着他那套老习惯之后,就转身对妻子说:
“过二十分钟他老人家才起来。咱们先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吧。”他说。
这一向小公爵夫人有点发胖了,可是她一张口说话,仍然令人愉快和惹人怜爱地微微抬起眼睛,向上翘着带有茸毛、含着笑意的短嘴唇。
“这简直是皇宫。”她环顾四周对丈夫说,她那神气就像称赞跳舞会的主人似的,“快点,快点!……”她一边向四周打量,一边对吉洪、对丈夫、对跟随的仆人微笑。
“是玛丽在弹琴吧?咱们悄悄走过去,吓她一跳。”
安德烈公爵跟在她后面,表情谦恭而忧郁。
“你见老了,吉洪。”他一边走,一边对吻他的手的老头子说。
走到传出钢琴声的那个房间前面,从旁门跳出一个俊俏的、金发的法国女人。布里安小姐乐得发狂了。
“这真叫公爵小姐高兴极了!”她说,“可来了!应当先通知她一声。”
“不,不,千万不要……您是布里安小姐吧?因为我的小姑跟您要好,我早就熟识您了。”公爵夫人吻着她说,“她没料到我们来吧?”
他们走到传出反复弹奏那同一乐句的起居室门前。安德烈公爵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头,仿佛料到要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去。乐句奏到一半就中止了,传出惊呼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和亲吻声。安德烈公爵走进去时,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过去两人仅只在安德烈公爵结婚时匆匆地见过一面)正搂在一起,两人的嘴唇还紧紧贴在刚一见就吻的地方。布里安小姐站在她们身旁,双手按着胸口,虔诚地微笑着,显然,不论是哭还是笑,她都充分地准备好了。安德烈公爵耸耸肩,像音乐爱好者听到一个弹错的音符似的,把眉头一皱。两个女人松开手,然后,好像惟恐错过时机似的,她们又抓住彼此的手,亲吻起来,放开手又互相吻吻脸。最后,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她们竟然哭了,哭着哭着又吻起来。布里安小姐也哭了。安德烈公爵显然觉得很不自在,但是在两个女人看来,她们的哭是十分自然的;看起来,她们甚至不曾设想,这次见面会是另外的样子。
“啊!亲爱的!啊!玛丽!……”两个女人突然又说又笑起来,“我昨天夜里梦见……——您没料到我们来吧?……啊!玛丽,您瘦多了。——您可胖啦!……”
“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安小姐插嘴说。
“我简直没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叫道,“啊!安德烈,我还没看见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妹妹手拉手互相吻了吻,他对她说,她还像先前一样爱哭。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哥哥转过脸来,她那双这时变得美丽的、亮晶晶的大眼睛满含泪水,透过泪水,把她那爱慕、温暖、柔顺的目光投到哥哥脸上。
小公爵夫人说起来没个完。她那带茸毛的短短的上唇不断飞快地一起一落,必要时,触一下鲜红的下唇,随后,脸上又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小公爵夫人叙述他们在救主山上遭遇到对她怀孕的身体很危险的变故,可是她马上又谈起她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真不知道在这里穿什么,又谈起安德烈完全变了,吉蒂·奥登佐娃嫁给一个老头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将有一个真正的求婚人,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谈。玛丽亚公爵小姐始终默默地望着哥哥,她那美丽的眼睛含着疼爱,也含着忧愁。可以看出,这时在她心头萦绕着的思绪与嫂嫂所谈的毫不相干。当嫂嫂正谈论彼得堡最近一次举行的盛会时,她向哥哥转过身去。
“你非要去打仗不行吗,安德烈?”她叹口气说。
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说。
“他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天晓得为了什么,而他本来是有晋升的机会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还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没有听完,就转向嫂嫂,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嫂嫂的肚子。
“真的有了吗?”她说。
小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的有了,”她说,“啊!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上嘴唇挂了下来。她把脸贴在小姑脸上,突然又哭起来。
“她需要休息一下,”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说,“是不是,丽莎?把她领到你的房间去吧,我去见爸爸。他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一点没变,不知道你看起来怎么样。”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
“还是照常在那个时刻在林荫路上散步、在车床上做工吗?”安德烈公爵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问道,这表明他虽然十分敬爱父亲,但也知道父亲的弱点。
“还是那个时刻上车床干活,还做数学题,给我上几何课。”玛丽亚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好像上几何课是她生平一大乐事似的。
在老公爵二十分钟的起床时间过去后,吉洪来请小公爵去见父亲。老头子为了欢迎儿子的到来,破例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他吩咐,准许儿子在他午饭前穿戴的时间进入他的卧室。老公爵一向是旧式装束:穿长衫,戴敷粉假发。当安德烈公爵走进父亲的卧室时(不是带着他在交际场所故意做出的蔑视一切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谈话时那种兴致勃勃的表情),老头子正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上等山羊皮面安乐椅里,披着敷粉披肩,把头伸给吉洪去扑粉。
“啊!战士!你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头子说,因为辫子正在吉洪手中编着,只好在许可范围内摇了摇扑过粉的头。“你至少应当好好收拾他一顿,不然长此以往,连我们也快要变成他的臣民了。你好!”他说着把腮帮伸了过去。
老头子在饭前小睡后心情极好。(他常说,饭后小睡是银,饭前小睡是金。)他从下垂的浓眉下快活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去,吻了吻父亲让他吻的地方。他没有回答父亲得意的话题——拿当时的军人,特别是拿波拿巴开个小玩笑。
“爸爸,我来了,把怀孕的媳妇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他活泼而恭敬地注视着父亲脸上每根线条的活动,“您身体好吗?”
“孩子,只有蠢货和荒唐鬼才生病呢,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早忙到晚,生活又有节制,当然健康了。”
“感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这与上帝不相干!好,你来讲一讲,”他接着说下去,又回到他得意的话题上,“德意志人怎么样教会你们用新的科学,就是用所谓战略来跟波拿巴作战。”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让我想想,”他面带笑容说,这种笑容表明他对父亲的敬爱并不因父亲的弱点而有所妨碍,“我还没安置好呢。”
“瞎说,瞎说,”老头子大声说,他试试小辫编得结实不结实,摇了摇脑袋,一面抓住儿子的手,“你媳妇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会带她去看的,而且她有满坑满谷的话要说。那是她们女人的事。她来我很高兴。坐下谈谈吧。我了解米切尔森的军队,也了解托尔斯泰的……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做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么样?”他从安乐椅里站起身来,在屋里边说边走,吉洪跟着他跑,把一件件衣服递给他,“瑞典怎么样?他们怎样跨过波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见父亲一定要谈,就开始讲预想会战的作战计划,起先谈得有点勉强,但是后来越谈越起劲,谈到中间,不知不觉按照老习惯从讲俄语改为讲法语了。他说,一支九万人的军队一定能迫使普鲁士放弃中立,加入战争;这支军队的一部分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会师;二十二万奥军连同十万俄军,将在意大利境内和莱茵河上作战;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将在那不勒斯登陆;总数五十万的军队将从四面八方围攻法军。老公爵对儿子的叙述没有表示丝毫的兴趣,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始终一面走一面穿衣服,有三次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第一次他打断他的话,喊道:
“白的!白的!”
他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所要的那件背心递给他。另一次,他停下来问道:
“她快要生产了吧?”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说,“不好!说下去,说下去。”
第三次是在安德烈公爵快说完的时候,老头子用走腔的老嗓子唱起来:“马尔布鲁去出征,天晓得何时才归来。”
儿子只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