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11部分在线阅读
“第十三轻骑兵团朗巴上尉因九月七日战役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头衔,”他自我介绍说,抑制不住的得意微笑使他口髭下面的嘴唇撮了起来,“现在您能告诉我,我没有带着那个疯子的枪弹进救护站,而荣幸地和谁如此愉快地交谈。”
皮埃尔回答说,他不能说出自己的姓名,于是他红着脸想胡诌一个姓名,说明他隐瞒姓名的原因,但是那个法国人连忙拦住他。
“好了,就随您的便吧,”他说,“我了解您,您是军官……也许是一个高参。您是和我们作战的。这与我不相干。我承受您救命的恩情。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完全听您的。您是贵族吧?”他探问似的又说。皮埃尔点了点头。“请问,可以请教您的教名吗?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好极了。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些。”
端来羊肉、煎蛋、茶炊、伏特加酒,以及从俄国人地窖里抢来随身带着的葡萄酒,朗巴请皮埃尔一同进餐,然后他就像一个年富力强的饥饿的人那样,运用他那有力的牙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一面不停地吧嗒嘴,一面说:“妙极了,美极了!”他的脸通红,满头大汗。皮埃尔也饿了,愉快地一同吃起来。勤务兵莫雷尔端来一锅热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锅里温着。另外,他从厨房里还拿来一瓶克瓦斯给他们品尝品尝。法国人已经知道这种饮料,并且给它起了个名称。他们管克瓦斯叫猪的柠檬水,莫雷尔赞赏他在厨房里找到的这个猪的柠檬水。但是,因为上尉在莫斯科已经弄到葡萄酒,他就把克瓦斯让给莫雷尔,只喝那瓶波尔多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着瓶颈,给他自己和皮埃尔斟酒。上尉饱餐一顿,又过了酒瘾,更加兴奋了,整顿饭不停地絮叨。
“是啊,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为了报答您从疯子手里救了我,我应当经常点一支蜡烛为您祝福。您瞧,我身上的枪弹已经够多的了。这是在瓦格拉木打伤的(他指了指肋骨),这是在斯摩棱斯克留下的疤,”(他指了指腮帮)“您瞧,这条腿不听使唤。这是九月七日在伟大的莫斯科战役留下的。嗬,那场面可真壮观,值得一看,那是一片火海。你们给了我们一桩吃力的活儿,你们可以自豪。说实话,别看这个王牌(他指了指十字勋章),我倒希望从头再来一次。我真惋惜那些没见到这个场面的人。”
“我当时在那里。”皮埃尔说。
“啊,真的吗?那太好了,”那个法国人继续说,“应当承认,你们是勇敢的敌人。那个大多面堡守得多好,真有两下子。你们叫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到过那里三次,我不是吹牛。我们三次到了大炮那里,三次都被打回来,像纸人似的被打翻了。你们的掷弹兵是好样的,真的。我看见他们六次密集队伍,像阅兵一样出发了。优秀的人们!我们的那不勒斯王是行伍老手,他喊道:‘好极了!’哈哈,您原来也是同行!”他停了一下,微笑说,“那更好了,那更好了,皮埃尔先生。战斗中毫不留情……”他微笑着挤挤眼,“对女人却殷勤备至,我们法国人就是这样,皮埃尔先生,您说对不对?”
上尉是那么天真,由衷地快活,自鸣得意,弄得皮埃尔几乎也跟着他挤眼,快活地瞧着他。大概是“殷勤”这个字眼使上尉想到莫斯科的现状。
“顺便请问您一句,听说太太小姐们都离开莫斯科了,是真的吗?奇怪的想法,她们怕什么?”
“如果俄国军队进入巴黎,法国妇女不离开巴黎?”皮埃尔说。
“哈,哈,哈!……”那个法国人拍着皮埃尔的肩膀,发出一阵快活的、活泼的大笑。“这是说笑话,”他说,“巴黎?……不过巴黎……巴黎……”
“巴黎是世界的首都……”皮埃尔接过去把他的话说完。
上尉看了看皮埃尔。他有一个习惯,在谈话中间,停顿一下,用含着笑意和亲热的目光凝视对方。
“要不是您对我说您是俄国人,我敢打赌说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某种,某种……”他说完这句恭维话后,又默默地看了看他。
“我去过巴黎,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皮埃尔说。
“噢,这就是了。巴黎!……不知道巴黎的人,就是野蛮人。一个巴黎人,你在两里外就认出他是巴黎人。巴黎嘛,这就是塔尔马、迪歇努瓦、波蒂埃、索尔本、林荫路。”他发现他这个结论比上边的话更没有说服力,就赶快又说,“全世界就一个巴黎。您到过巴黎,仍然愿意当俄国人。这也没什么,我并不会因此降低对您的尊敬。”
皮埃尔喝了几杯葡萄酒,又郁闷地过了几天孤独的生活,因此情不自禁地乐于同这个快活而和蔼的人聊一聊。
“咱们还是谈谈你们的太太小姐吧:听说她们非常漂亮。法国军队在莫斯科,她们偏逃到草原上藏起来,真是糊涂!她们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你们的农民,我是了解的,不过你们是文明人,应当比农民更了解我们。我们占领了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世界上所有的首都。人们怕我们,但也爱我们。不妨和我们交交朋友。而且皇帝,”他刚要说下去,皮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皇帝,”皮埃尔重复说,脸上突然露出愁闷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什么皇帝?……”
“皇帝?他是宽大、仁慈、正义、秩序、天才的化身,这就是我们的皇帝!这是我朗巴现在对您这样说。别看我现在这样,可是八年前我曾经是他的敌人。我父亲是个伯爵,流亡国外。但是这个人征服了我。我完全被他折服了。看到他给法国带来强大和光荣,我就不能坚持了。当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当我看到他为我们准备了光荣的前程,我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君主。’于是我就献身于他了。您瞧!啊,亲爱的,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最伟大的人物!”
“他在莫斯科吗?”皮埃尔带着负疚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法国人看了看皮埃尔脸上负疚的表情,笑了笑。
“不在,他准备明天进城。”他说,又继续谈下去。
他们的谈话被大门口几个吵吵嚷嚷的声音和勤务兵莫雷尔的闯入打断了,莫雷尔进来向上尉报告说,有几个符腾堡的骠骑兵要把他们的马安置在上尉放马的院子里。主要麻烦的是,那些骠骑兵不懂话。
上尉把那个骠骑兵上士叫来,厉声问他是哪个团的,他们的长官是谁,凭什么竟敢占已经有人住的地方。那个不大懂法语的德意志人对头两个问题报了他们团的番号和长官姓名;但他听不懂最后一个问题,他用搀杂着德语的法语回答说,他是团队的军需,长官命令他把这一带的房子统统占下。皮埃尔懂德语,就给上尉翻译,再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语转达给符腾堡的骠骑兵。那个德意志人弄懂了对他说的话,就屈服了,把他的人带走了。上尉走到门廊上,大声发了一通命令。
当他回到屋里时,皮埃尔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双手托腮。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这时的确很痛苦。当上尉出去,只剩他一个人时,他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是莫斯科的陷落,也不是这些幸运的胜利者在这里为所欲为并且庇护他,——尽管这一切也使皮埃尔不好受,但目前使他痛苦的却不是这些。使他痛苦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几杯酒下肚,和这个脾气随和的人的谈话,完全破坏了皮埃尔这几天满怀郁闷的心情,而这种郁闷心情在执行他的计划时是必要的。手枪和匕首,以及农民的服装都准备好了,拿破仑明天就要进城了。皮埃尔依然认为杀死那个恶棍是有益的,值得的;但是他觉得他现在办不到了。为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预感到他不会去执行他的计划了。他跟自己软弱的意识作斗争,但模糊地觉得他不能克服它,先前那种复仇、杀人、自我牺牲的郁闷情绪,一接触第一个法国人,就烟消云散了。
那个上尉微跛着,吹着口哨走进屋来。
先前使皮埃尔感到有趣的法国人的絮叨,现在使他厌烦了。他吹的曲子、他的步伐、他的手势、他捻胡子的样子——这一切似乎都是对皮埃尔的侮辱。
“我这就走,我再不和他谈一句话。”皮埃尔想。他一面想,一面坐在那里不动。一种奇怪的软弱感觉把他钉在那里,他想站起来走开,但是做不到。
相反,上尉却很快活。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他的眼睛闪着亮光,胡子微微扭动着,他好像对一个有趣的想法觉得好笑似的。
“好极了,”他突然说,“这些符腾堡的团长!他是德意志人;然而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德意志人。”
他在皮埃尔对面坐下来。
“这么说,您懂德语?”
皮埃尔看了看他,没有吭声。
“避难所,德语怎么说?”
“避难所?”皮埃尔重复说,“避难所德语是Unterkunft。”
“您怎么说?”上尉不相信地连忙问。
“Unterkunft.”皮埃尔重复说。
“Onterkoff,”上尉说,含着笑意的目光在皮埃尔身上停了几秒钟,“这些德国人都是大傻瓜。皮埃尔先生,您说对不对?”他下了结论。
“好,再来一瓶莫斯科的波尔多酒吧,您说对吧?莫雷尔再给我们热一瓶。莫雷尔!”上尉快活地喊了一声。
莫雷尔拿来蜡烛和一瓶葡萄酒,上尉借着烛光看了看皮埃尔,皮埃尔灰心丧气的面色显然使他吃了一惊。朗巴脸上带着真诚的苦恼和同情走到皮埃尔跟前,向他弯下身来。
“怎么了,怎么犯愁了?”他一面说,一面摸了摸皮埃尔的手,“是不是我使您感到厌烦了?不,说实话,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他一再地问,“也许与时局有关吧?”
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温情地看了看那个法国人的眼睛。那个法国人的同情使他很愉快。
“老实说,先不说您对我的恩情了,我觉得您这个人可交。我可以为您效一点劳吗?吩咐我吧。咱们是生死之交。我从心眼儿里对您说这话。”他把手放在胸口上说。
“谢谢。”皮埃尔说。上尉朝皮埃尔的脸凝视了一下,就像当他得知德语怎样说避难所这个词儿时那样看皮埃尔,他的脸突然容光焕发。
“啊,这么说来,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他快活地喊道,斟满两杯酒。皮埃尔端起斟满的杯子一饮而尽。朗巴也干了自己的一杯,又一次握皮埃尔的手,然后,怀着沉思而忧郁的神情把臂肘支在桌上,开口说:
“是的,亲爱的朋友,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谁能料到我会在波拿巴(我们都这样称呼他)部下当一名士兵和一名骑兵上尉。然而我和他现在都在莫斯科,”他用准备讲一个长故事的忧郁而徐缓的腔调继续说,“我告诉您,亲爱的,我们的姓氏是法国最古老的一个姓氏。”
于是,上尉以他那法国人轻率而天真的坦率态度对皮埃尔讲他祖先的历史,讲他的童年、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讲他的亲戚、财产和家庭的一切事情。“我可怜的母亲”,当然,在他讲述的故事中扮演一个主要角色。
“但这一切只是人生的序幕,人生实质的东西是爱情。爱情!皮埃尔先生,您说对不对?”他兴致勃勃地说,“再来一杯。”
皮埃尔又干了一杯,给自己斟上第三杯。
“!女人,女人!”上尉用泛起油光的眼睛望着皮埃尔,开始讲爱情,讲他的恋爱故事。他的恋爱故事很多很多,只要看看这个军官得意、漂亮的面孔,看看他讲到女人时那份兴高采烈的劲儿,你就很容易相信他的话。虽然朗巴的恋爱故事都带有淫秽的性质,而在法国人看来,只有那种爱情才具有魅力和诗意,但是上尉在讲故事时是那么由衷地确信,只有他尝到并且懂得爱情的魅力,而且在描绘女人时是那么撩人,皮埃尔不由得好奇地听下去。
显然,那个法国人所向往的爱情,既不是那种低级、一般的爱情,这种爱情,皮埃尔在他的妻子身上曾尝到过,也不是被皮埃尔夸大了的罗曼蒂克的爱情,就像皮埃尔对娜塔莎的那种爱情,(这两种爱情,朗巴都瞧不起:头一种是马车夫的爱情,另一种是傻瓜的爱情;)这个法国人所崇拜的爱情,主要是和女人发生一些不正常的关系,以及给感官以最大享受的各种畸形结合的杂烩。
譬如,上尉讲了一桩他的动人的爱情故事,他爱上一个迷人的三十五岁的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一个非常可爱、天真、十七岁的小姑娘。母女之间互相谦让的结果,母亲作了自我牺牲,把女儿让给自己的情人做妻子,虽然这是一段久已过去的往事,但至今回忆起来仍使他激动。然后他又讲了一段故事——丈夫当了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当了丈夫的角色,又讲了几段德国趣闻,那地方管避难所叫Unterkunft,那地方做丈夫的都吃白菜汤,少女们头发都太黄。
最后,他讲了一段记忆犹新的最近在波兰的奇遇,他眉飞色舞、满脸通红说,他救了一个波兰人(在上尉的故事中老有救命的事),那个波兰人把他那迷人的妻子(在气质上是巴黎女人)托付他照管,而他本人到法国军队服务去了。上尉是幸福的,那个迷人的波兰女人要跟他逃跑;但是,上尉宽大为怀,把妻子还给了丈夫,并且对他说:“我救了您的性命,也救了您的名誉!”上尉重复了这句话后,擦了擦眼睛,抖了一下,仿佛要抖掉回忆这段动人的故事时满怀的温情。
皮埃尔听上尉讲故事,就像在深夜喝了几杯酒之后常有的情形,他注意上尉所讲的一切,了解一切,同时也注意自己心中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的一连串回忆。当他听这些爱情故事时,出乎意料地突然回忆起他自己对娜塔莎的爱情,一一回想这桩爱情的每幅画面,在心里和朗巴的故事作比较。皮埃尔一面倾听爱情和义务的矛盾,一面历历在目地想起上次在苏哈列夫塔楼旁和他的恋爱对象相遇的最细微的情节。那次见面当时对他并没发生什么影响;他甚至连一次也没回想它。但是现在他觉得,那次见面有一种非常重要的、诗意的东西。
“彼得·基里雷奇,到这儿来,我已经认出您了。”他现在仿佛听到她说的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帽和帽子下露出的一绺头发……他觉得这一切含有一种动人的、令人怜爱的东西。
上尉讲完迷人的波兰女人的故事,问皮埃尔有没有那种为爱情而牺牲自己和嫉妒合法丈夫的感情。
经他这一问,皮埃尔抬起头来,觉得有必要倾诉一下自己满怀的思绪。他开始诉说,他对女人的爱情跟他略有不同。他说他一生过去和现在只爱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你这人真是!”上尉说。
然后,皮埃尔说,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爱这个女人;但是不敢想望她,因为她太年轻,而他是一个没有名望的私生子。后来,当他有了名望和财产的时候,他不敢想望她,因为他太爱她了,把她看得太高了,高出世上的一切,不用说,更高出他本人。皮埃尔讲到这里,问上尉懂不懂他所说的。
上尉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即使他不懂,他仍然请他继续说下去。
“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缈……”他喃喃地说。不知是喝了几杯酒,还是有坦白的欲望,还是认为这个人不知道而且也不会打听到他故事里的任何一个角色,还是由于这一切的总合,总之,皮埃尔的话头多起来了。他两眼泛起一层油光,凝视着远方,唔唔哝哝地讲了他的全部故事:他的婚姻、娜塔莎和他的最好的朋友的爱情、她的背信弃义,以及他自己对她的简单关系。在朗巴的追问下,他连原先隐瞒的事——他的社会地位,也讲了出来,甚至向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
在皮埃尔的故事里,最使上尉吃惊的是,原来皮埃尔是个大富翁,在莫斯科有两处府邸,他竟抛弃一切,不离开莫斯科,隐名埋姓留在城里。
他们一同来到街上时,已经是深夜了。夜是温暖的,明亮的。宅子的左边彼得罗夫克大街,火光烛天,那是莫斯科第一批大火。在右边,高高地悬着一钩新月,新月对面悬着一颗在皮埃尔心目中把它和他的爱情连系在一起的明亮的彗星。格拉西姆、厨娘和两个法国人站在大门口。可以听见他们的笑声和彼此言语不通的谈话。他们都在观望照亮全城的火光。
在这座大城里,远处有一点火灾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皮埃尔瞭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赏心悦目的欢愉。“瞧,多好啊,还需要什么呢?”他想。可是突然间,他想起自己的计划,于是头晕了,意识迷糊了,他倚着栏杆以防跌倒。
皮埃尔没有跟他的新朋友告别,就步履蹒跚地离开大门,回自己房里,躺在沙发上,立刻睡着了。
三十
步行逃走和坐车逃走的居民,以及撤退的军队,从各条道路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都在回头观望那九月二日第一次燃起的大火的火光。
罗斯托夫家的车辆这一夜停在离莫斯科二十俄里的梅季希村。九月一日他们出发很晚,道路挤满了车辆和军队,又有那么多东西忘记带,不得不派人回去取,以至那天夜里就在离莫斯科五俄里的地方投宿。第二天早晨醒得很晚,路上又老停留,所以只走到大梅季希村。当晚十点,罗斯托夫一家以及和他同行的伤员,都安置在这座大村子的各家宅院里和农舍里。罗斯托夫家的奴仆和车夫,伤员的勤务兵,服侍过主人以后,吃过晚饭,喂过马,就都到门外去了。
隔壁农舍里躺着一个受伤的副官,名叫拉耶夫斯基,他的手关节被打碎,痛得他不断发出可怜的呻吟,在这黑暗的秋夜,听来特别瘆人。这个副官和罗斯托夫家第一夜都在一个院子住宿。伯爵夫人说,呻吟声使她整夜不能合眼,为了离这个伤员远些,就搬到梅季希村较差的农舍里。
一个仆人从停在门前的高高的马车顶上望去,看见另一处不大的火光。早先看见的一处火光,大家都知道那是小梅季希村在着火,是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放的火。
“弟兄们,这是另外一个地方在着火。”勤务兵说。
大家都注意那片火光。
“据说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放火烧了小梅季希村。”
“他们胡说!不,这不是梅季希村,这是更远的地方。”
“瞧,准是在莫斯科。”
有两个仆人从门廊台阶下来,绕到马车另一边,在车梯上坐下。
“这地方偏左!梅季希村在那边,而这完全在另一边。”
有几个仆人凑到这两个仆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