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12部分在线阅读
“好大的火势,”一个人说,“老兄,这是莫斯科在着火:不是苏谢夫街就是罗戈日街。”
对这个说法没人搭腔。这些仆人对远方刚起的火默默地看了很久。
老头子丹尼洛·捷连季奇(大家都管他叫伯爵的侍仆),向人群走来,对米什卡大喝一声。
“你看什么,浑小子……伯爵叫人,一个都不在;去把衣服收好。”
“我刚出来打水的。”米什卡说。
“您看怎么样,丹尼洛·捷连季奇,这好像是莫斯科的火光吧?”一个仆人说。
丹尼洛·捷连季奇没吭声,大家又沉默了很久。火光蔓延开来,悠悠荡荡向更远的地方伸展。
“上帝保佑!……有风,天又早……”又有一个声音说。
“瞧,多猛的火势。主啊!连飞着的乌鸦都看得见。主啊,怜悯我们有罪的人吧!”
“想必正在救火。”
“谁去救火?”一直沉默不语的丹尼洛·捷连季奇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而缓慢。“那就是莫斯科,弟兄们,”他说,“莫斯科,圣洁的母亲……”他说不下去了,他突然像老年人那样抽抽搭搭地哭了。仿佛大家正是期待着这个,这样,他们望见的那火光所具有的意义就清楚了。于是响起一片叹息声、祈祷声和伯爵的老侍仆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三十一
侍仆回去向伯爵报告说,莫斯科着火了。伯爵穿上长衫,到外面去观看。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就寝的索尼娅和肖斯太太。只有娜塔莎和伯爵夫人留在屋里。(彼佳没有和家人在一起,他随团队开往特罗伊茨去了。)
伯爵夫人一听说莫斯科起火,就哭了。娜塔莎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坐在圣像下的长凳上(她一来就坐在那里),丝毫不注意父亲说的话。她在倾听隔着三所房子传来的那个副官不停的呻吟声。
“哎呀,多么可怕!”索尼娅打着冷战,惊慌地从院子里回来说,“我看整个莫斯科都烧起来了,多么可怕的火光!娜塔莎,现在你从窗口就可以看见。”她对表妹说这话,显然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但是娜塔莎望着她,仿佛不明白对她说的话,眼睛又盯着炉子的一角。从当天早晨开始,也就是从索尼娅不知为什么竟然把安德烈公爵受伤,现在同他们一起在车队里的事告诉娜塔莎之后(伯爵夫人为此又惊又恼),娜塔莎就陷入呆滞的状态。伯爵夫人从来没有这样向索尼娅发过脾气。索尼娅哭了,请求原谅,她现在好像极力赎罪似的,一个劲儿地抚慰表妹。
“你瞧,娜塔莎,多么可怕的大火。”索尼娅说。
“什么大火?”娜塔莎问,“噢,对,是莫斯科。”
好像不愿违拗索尼娅和为了摆脱她,她把头移近窗口,向外望了望,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又照原来的姿势坐下。
“你没看见吗?”
“不,我真的看见了。”她用祈求安静的声调说。
伯爵夫人和索尼娅都明白,莫斯科、莫斯科的大火,或任何别的什么,当然都不可能引起娜塔莎的注意。
伯爵又回到套间躺下。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跟前,就像女儿生病时那样,用手背贴了贴她的头,然后又用嘴唇贴了一下她的前额,看看是不是发烧,然后吻了吻她。
“你发冷了?你浑身发抖?你最好躺下。”她说。
“躺下?好的,我躺下。我这就躺下。”娜塔莎说。
自从当天早晨娜塔莎听说安德烈公爵伤势很重,现在和他们同行,只是在最初的时候,她问长问短:他去哪儿?伤势怎么样?有没有危险?能不能看看他?但人们告诉她,她不能看他,他的伤很重,但他的生命没有危险,她显然不相信人家对她说的话,而且确信,尽管她磨破嘴皮,人家对她还是说那同样的话,自这以后,她就不再问,也不吭声了。娜塔莎一路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伯爵夫人十分了解而且害怕这样的眼神)坐在马车角落里一动不动,现在她就是这样坐在条凳上。她在想一件事,在决定一件事,也许现在在心中已经决定了,——伯爵夫人是知道的,但究竟是想什么事,她不知道,正是这个使她担惊受怕,折磨着她。
“娜塔莎,把衣服脱了,亲爱的,睡到我床上来吧。”(只给伯爵夫人铺了一张床,肖斯太太和两位小姐都睡在地板上的干草上。)
“不,妈妈,我就在这里睡,在地板上睡。”娜塔莎生气地说,她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打开窗户后,那个副官的呻吟听得更清楚了。她把头探到夜间潮湿的空气里,伯爵夫人看见,她那细长的脖颈由于恸哭颤抖着,碰击着窗框。娜塔莎知道这不是安德烈公爵在呻吟。她知道,安德烈公爵就在他们住的这一排房子过厅对面一间小屋里躺着;但是这可怕的不停的呻吟声使她恸哭。伯爵夫人和索尼娅互相看了一眼。
“睡吧,亲爱的,睡吧,我的好孩子,”伯爵夫人说,用手轻轻碰了碰娜塔莎的肩头,“我说,躺下吧。”
“知道了……我马上,马上就睡。”娜塔莎说,她匆匆地脱衣服,解裙带。她脱掉衣服换上短睡衣后,就屈起腿坐在地铺上,把她那不太长的细辫子甩到胸前,重新编起来。纤细灵巧的长手指快速、利落地解开辫子,编上,扎好。娜塔莎的头习惯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转动着,像发热病似的睁着的眼睛,凝然不动地向前望着。换好衣服后,娜塔莎悄悄躺到铺在门口的干草地铺上。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说。“您也躺下吧。”她不高兴地又说。然后她把脸埋到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急忙脱了衣服,也躺下了。屋里只有一盏圣像下的小灯。但是院子被两俄里外小梅季希村的火光照得通亮,斜对面街上一家曾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传来夜间的喧闹声,同时传来那个副官不停息的呻吟声。
娜塔莎倾听室内外的响声,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起初她听见母亲的祈祷声和叹息声,她的床发出的轧轧声,耳熟的肖斯太太发出的呼呼的打呼声,索尼娅细微的呼吸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没有回答。
“好像睡着了,妈妈。”索尼娅小声答道。停了一会儿,伯爵夫人又叫了一声,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她了。
不大会儿,娜塔莎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娜塔莎一动不动,虽然她那只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小小的赤脚在光光的地板上已经冻得冰凉。
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一切,在墙缝里地歌唱。远处的雄鸡在啼叫,附近的在响应。酒馆的喊叫声停止了,只有副官的呻吟声还听得见。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着了吗?妈妈?”她小声说。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画了十字,在又脏又凉的地板上悄悄迈开她那瘦长的、富于弹性的光脚板。地板吱吱地响了一声。她快速地挪动脚步,像猫似的跑了几步就抓住了冰凉的门环。
她觉得,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有节奏地敲打着小屋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由于惊慌、恐惧和爱情而紧紧收缩着的、破碎的心在跳动。
她打开门,迈过门槛,在过厅又湿又冷的地上走过去。周围的冷空气使她感到神清气爽。她一只赤脚碰到一个睡觉的人,她跨过他,推开安德烈公爵躺在那儿的小屋。那间小屋漆黑。在后面角落里,在床旁(床上躺着一个人)条凳上点着一支结着一个大烛花的脂油蜡烛。
从早晨一听说安德烈公爵受伤并且他就在这里,娜塔莎就决定她应当看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应当这样做,但是她知道这次会见一定很痛苦,而这更促使她决心非见他不可。
一整天她心中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夜里去看他。但是,当这一刻现在已经到来的时候,她忽然又怕看见他,他伤成什么样子?他还剩下什么?他是不是也像那个不断呻吟的副官一样?是的,他完全是那个样子。在她的想象中,他就是那可怕呻吟的化身。她看见角落里有一件模糊的东西,她把他在被子里屈起的膝盖当做他的肩头,她好像看见一个可怕的身体,吓得她站住不动了。但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走向前去。她悄悄迈了一步,又迈一步,于是走到堆满东西的屋子中间。在这间小屋圣像下面的长凳上,躺着另外一个人(这是季莫欣),地上还躺着两个什么人(这是医生和侍仆)。
那个侍仆欠起身,咕哝了一句。季莫欣由于腿上受伤痛得不能入睡,他睁大眼睛望着这个穿白衬衫和短上衣、戴着睡帽的奇怪的女精灵。睡意矇眬的侍仆吃惊地说了一声:“您有什么事?来干什么?”这使娜塔莎更快地向那个躺在墙角的东西走去。不管那个身体多么不像人的样子,她还是应当看看他。她从侍仆身边走过去:烛花掉下来,她清楚地看见躺在那儿的安德烈公爵,两只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他仍然像她过去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仍然像他一向的样子;但是他那发烧的面色,狂喜地注视着她的发光的眼睛,特别是那露在翻领衬衫外面的孩子般细嫩的脖颈,给他增添了一种独特的、天真的、孩子般的神情。她走到他面前,用迅速、柔韧的、年轻人的动作跪了下来。
他露出笑容,向她伸出手来。
三十二
安德烈公爵自从在波罗金诺战场救护站清醒过来以后,已经过了七天了。他在这期间经常昏迷不醒。发高烧和受伤的肠子发炎,据随行的医生说,这对他是致命的。但是在第七天,他蛮有兴致地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点茶,医生发现他的烧退了一些。安德烈公爵在次日早晨恢复了知觉。离开莫斯科的第一夜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就留在马车里过夜;但是在梅季希村,伤者亲自要求把他抬出马车,并且要喝茶。移他到农舍时,他疼得大声呻吟,又失去了知觉。把他放在行军床上后,他长久地闭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后来他睁开眼睛,低声说:“茶呢?”他对生活细节的记忆力使医生吃惊。医生摸了摸脉,使他惊奇而且不高兴的是,脉搏比较正常。医生之所以不高兴,因为凭他自己的经验,他不可能活下去的,即使现在不死,那也不过带着更大的痛苦过些时候就会死去。和安德烈公爵一同运送的还有同团的红鼻子少校季莫欣,他也是在波罗金诺战役受了腿伤后,在莫斯科和安德烈公爵会合的。跟随他们的有医生、公爵的侍仆、他的车夫和两名勤务兵。
给安德烈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一面用发烧的眼睛望着他面前的门,仿佛在努力了解和记起什么事情。
“行了,不想喝了。季莫欣在这儿吗?”他问。季莫欣沿着长凳爬到他跟前。
“我在这儿,大人。”
“伤势怎么样?”
“我的吗?没事儿。您怎么样?”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仿佛记起一件事。
“能不能找到一本书?”他说。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
医生答应给他找到,然后问公爵觉得怎么样。安德烈公爵虽然勉强、然而很有条理地回答了医生所有的问题,然后他说他要垫一个靠枕,不然觉得不舒服,很痛苦。医生和侍仆掀开盖着他的军大衣,闻到伤口腐肉的恶臭,皱起眉头,开始检查那个可怕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医生很不高兴,他重新包扎了一下,给伤员翻了身,使得他又呻吟起来,由于翻身引起的疼痛,又使他失去了知觉,而且开始说胡话。他老说快点给他找到那本书,把书放到身子下面。
“这在你们算不了什么!”他说,“我没有这本书,请找来放在身下一会儿。”他可怜巴巴地说。
医生到过厅里去洗手。
“咳,你们这些人真没心肝,”医生对往他手上倒水的侍仆说,“只不过一分钟没照顾到。你们竟把他放得压住伤口。要知道这是非常疼的,我真奇怪他怎么受得了。”
“我们好像在他身下垫了东西了,主耶稣·基督在上。”侍仆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他出了什么事,记起他受了伤,还记起马车到达梅季希村时,他要求搬进小屋里的情景。后来又疼得神志不清了,当他在小屋里喝茶的时候,第二次苏醒过来,于是又记起他所经历的一切,他非常清楚地想起在救护站的时刻,当他看见他所憎恶的人在受苦,他忽然产生他可能得到幸福的新念头。这些念头虽然模糊,不明确,此刻又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想起他现在有了新的幸福,而这幸福与《福音书》有某种共同的地方。他要《福音书》正是为了这个原故。他的伤口被放在不适当的位置,以及给他翻身,又干扰了他的思绪,他第三次恢复知觉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周围的人都睡了。一只蟋蟀在过厅对面地叫,街上有人在喊叫和唱歌,蟑螂在桌上、圣像上、墙壁上沙沙地爬,一只大苍蝇在他的床头结成大烛花的蜡烛周围飞撞。
他的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一个健康的人通常同时思维、感受和回忆无数的事物,但是他有权利和力量选择一系列的思想或者现象,然后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系列现象上面。健康的人在深思熟虑的时刻,因同进来的人寒暄一两句而中断,然后又回到他的思维上面。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状态在这方面是不正常的。他全部的精神活动能力比任何时候都活跃,而且清晰,然而却不受他的意志控制。各式各样的思想和意念纷至沓来。有时他的思想忽然活跃起来,而且那么有力、清楚和深刻,那是在健康状况下从来没有的;可是,这种思想的活动忽然中断,换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意念,而那个原来的思想就一去不复返了。
“是的,在我面前展现一种新的幸福,一种与人不可分的幸福,”他心里想道,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小屋里,他那发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然不动地望着前方,“一种超越物质的力量,不受外界物质影响的幸福,一种纯粹精神的幸福,爱的幸福!人人都可以懂得它,但是只有上帝才能认识它和制定它。但是上帝怎样制定这个法则呢?为什么圣子?……”思路突然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不知是在梦幻中还是在现实中听见)一种轻轻的、有节奏的绵绵细语:“噼哧—噼哧—噼哧”,然后,“哧—哧”,然后又“噼哧—噼哧—噼哧”,然后又“哧—哧”。同时,在这低吟的音乐声中,安德烈公爵觉得,在他的脸的上方,在正中间,矗立着一个用细针或者薄木片建造的奇特的空中楼阁。他觉得(虽然很困难),他必须保持平衡,为了使这座巍峨的楼阁不致坍塌下来;但它仍然坍塌了,然后又随着均匀的低吟的音乐声慢慢地竖立起来。“伸展!伸展!伸展开来,不断地伸展!”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安德烈公爵谛听低语声和感觉那不断伸展、不断用细针建造着的楼阁,同时,间或看见烛光的红色晕圈儿,听见蟑螂的沙沙声,以及向枕头和他脸上乱飞的苍蝇的嗡嗡声。每当苍蝇碰着他的脸,就引起一阵灼热的感觉;同时使他觉得奇怪,苍蝇正好碰到在他脸上建起的楼阁,但并没有破坏它。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门旁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那是使他感到压迫的斯芬克斯像。
“但是,那也许是我放在桌上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这是我的腿,这是门;但是为什么它总在伸长,在长高,而且噼哧—噼哧—噼哧,哧—哧,噼哧—噼哧—噼哧……”“够了,请打住吧,别纠缠了。”安德烈公爵苦苦央求什么人。可是忽然间,思想和感情又异常清晰而有力地浮现出来。
“是的,爱(他又十分清楚地想),但是,不是对某种东西、为了某种目的或者由于什么原因的爱,而是初次——就是我要死的时候,看见我的敌人,我仍然爱他的那种,我所体会到的那种爱。我体会到那种作为灵魂本质的不需要对象的爱。我现在就体会到这种幸福。爱邻人,爱自己的敌人。爱一切——爱上帝所体现的一切。爱一个亲爱的人,用人类的爱来爱就行了;但是爱敌人,只有用上帝的爱才办得到。因此,当我觉得我爱那个人的时候,我体会到这种喜悦。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用人类的爱,这种爱可能转化为恨;但是上帝的爱,永无变化。没有任何东西,甚至死亡,都不能破坏这种爱。它是灵魂的本质。在我一生中我曾恨过那么多的人。而在这所有的人中间,像对她那样爱和恨的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他生动地想起娜塔莎,但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想她使他喜悦的迷人魅力;而是第一次想到她的灵魂。于是他明白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耻辱和悔恨。他现在第一次懂得了他的拒绝是多么残忍,看出他和她决裂是多么无情。“我多么希望再见她一次。只要一次,看着那双眼睛,说……”
“噼哧—噼哧—噼哧,哧—哧,噼哧—噼哧—嘣”,苍蝇碰击一下……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到另一个发生了特别事故的、既是现实又是梦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那座楼阁依旧岿然不动,有一种东西依旧不断地伸展,蜡烛依旧带着红晕燃烧着,那件衬衫——斯芬克斯依旧在门旁蹲着;但除此之外,有一种东西吱吱响了一声,吹来一阵清凉的微风,一个新的白色斯芬克斯,站立着,在门前出现了。这个斯芬克斯有一张苍白的脸和明亮的眼睛,那正是他现在想起的娜塔莎的脸和眼睛。
“哦,不停的梦幻多么恼人!”安德烈公爵想,极力驱走这张幻想中的面孔。但是这张脸极为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而且渐渐走近了。安德烈公爵想回到纯思想的世界,但是办不到,梦幻把他吸引到它的境界。轻轻的低语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有一种东西在挤压,在伸长,那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使尽全身的力气来恢复知觉;他动了动,可是忽然间,他耳鸣眼花,像沉到水里的人,不省人事了。当他醒来时,娜塔莎,那个活生生的娜塔莎,在世界上所有的人中他最愿意用他刚得到启示的那种全新的、纯洁的上帝的爱来爱的娜塔莎,跪在他面前。他明白这是真的、活的娜塔莎,他并不惊讶,只是感到安详的欢愉。娜塔莎跪在那里,吓呆了(她不能动弹),忍着哭泣,望着他。她面色苍白,没有表情,只是脸的下部在颤抖。
安德烈公爵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把手伸给她。
“是您吗?”他说,“多么幸运!”
娜塔莎用迅速而小心的动作跪着向他移近,小心地握住他的手,低下头来吻它,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原谅我吧!”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说,“原谅我吧!”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原谅我……”
“原谅什么呀?”安德烈公爵问。
“原谅我做的……事。”娜塔莎用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低声说,开始更频繁地用嘴唇轻轻吻他的手。
“我比先前更爱你,更知道怎样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用手托起她的脸来看她的眼睛。
这双充满幸福泪水的眼睛,怯生生地、同情地、含着爱情的欢乐望着他。娜塔莎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浮肿的嘴唇,实在不好看,而且显得可怕。但是安德烈公爵没看见这张脸,他只看见那双光辉的眼睛,那双眼睛是绝美的。在那眼睛后面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侍仆彼得这时完全从睡梦中醒来,他叫醒了医生。季莫欣由于腿疼始终没有入睡,早已看见了一切情形,他极力用被单盖上他那赤裸的身子,在长凳上蜷缩着。
“这是怎么回事?”医生从铺上欠起身来,说,“请您走吧,小姐。”
这时一个女仆敲门,这是伯爵夫人发现女儿不在,派来的女仆。
娜塔莎好似从睡梦中惊醒的梦游患者,走出那间屋,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铺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