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604部分在线阅读
天才蒙蒙亮,牵马拄矛的哈吉姆立在巴特那紧闭的城门下,心怀忐忑地将拴着白布的尖顶盔扣在头上。
城中仅剩的四百步骑沉默地在他身后列队,有头盔的在头盔上拴白布条、没头盔的则在头上裹白头巾,至于更远处的街巷,来不及逃走的百姓们扶老携幼,年迈的老人们拄着木棍或攥紧厨刀,麻木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雾,这确实是个适合突袭的日子——只要能安静的摸近敌人,他们的冲锋将会给莫卧儿留守军带来死伤与混乱。
但今天同样不适合突袭,因为浓重的雾也让他们看不清北方的恒河,好似云中仙境的情形让他们不敢确信昨夜的书信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场面、亦或只是一场幻梦。
没人知道浴血奋战后的恒河岸援军究竟会不会如期而至。
但哈吉姆执意出城,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待到存粮耗尽,没有人能知道城内会发生什么事,他不想被饿极了的部下们乱刀砍死,如果有机会——任何人都该选择奋力一搏。
尖顶盔在他两眼的视界正中落下铁护鼻的轮廓,他翻身上马,带着不安与忌惮的大眼睛微微抬着示意打开城门。
没有感慨没有道别,四百步骑踏着沉默的步伐迈向战场。
厮杀在哈吉姆部越过第一道壕沟便已开始,似乎训练有素的莫卧儿围城军不论过去多久都仍旧保持着精锐士兵的机警,一名游曳的骑手在发现他们后即提着半圆短斧拍马冲锋,那样子就像哪怕知道面对的是四百步骑也依旧义无反顾。
三支从正面打在护心镜上的箭并不能对他造成威胁,真正的致命伤是扫过喉咙的矛锋,长矛的另一边攥在哈吉姆手中,割下一束胡须的同时也让他的大喊大叫戛然而止。
被骤然掐断的吼叫依然能在战场上穿透浓重的雾,伴着失去主人的阿拉伯白马立起嘶鸣,整个围城大营似乎活了过来,四面八方传来牵马声、责骂声以及兵器碰撞的声音。
按理说这个时候哈吉姆应该下令向北冲锋,但他没有因为他的部下已经向听见声音的地方大喊着胡乱冲杀过去。
特别莽,但也特别有效。
莫卧儿围城军到底是被突袭的那个,哪怕其军中千长足够谨慎,留有哨兵,大多数士兵仍尚在苏醒于睡梦来不及穿戴甲胄的情况,提着兵器便冲进雾中,接着被不知从哪射来的箭矢杀死。
哈吉姆的突然袭击给莫卧儿围城军队带来可怕的混乱,浓雾助长了他们的声势,数十骑在营地挺矛扬刀左右驰击,步兵趁势四下砍杀。
他们都不穿鞋,但跑得飞快,整齐兵甲也比还没睡醒的围城军强上不少,短时间内斩获颇多。
不过在莫卧儿千长组织起火枪队后情形陡然逆转,当枪火闪烁于战场,先前被一面倒的屠杀诱惑的奴隶士兵们才发现,他们的阵形早已涣散至一盘散沙。
而起初一盘散沙的围城军反倒越聚越多、结出战阵,将他们分割包围,加枪弹箭矢……大多数人,这个时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一开始跟随哈吉姆一同向北凿穿营地的数十步骑才有机会杀出重围。
厮杀不过持续片刻,哈吉姆所率骑兵如一阵风扫过营地,捣火摧寨、冲阵杀敌,可等他杀出营地回过头,身边只剩气喘吁吁的寥寥十数骑。
更多步兵已在后方勉强结阵,且战且退。
其实那称不上结阵,他们只是被击溃了,一窝蜂地向北边跑,还跑不出去。
莫卧儿的骑兵在他们身旁像猫戏耍老鼠一般缓慢地冲来兜去,时不时将刚爬起来的手无寸铁的士兵撞翻,用长矛将那些仍负隅顽抗的士兵挑死。
哈吉姆知道,这是莫卧儿骑兵的战术,他们的火枪手、步弓手正在后面列阵,两名千长聚首缓缓踱马说笑——在他们眼中,这场仗已经赢了。
“我等已一无所有,食人俸禄。”
原本哈吉姆就只想为故主复仇,出城杀了许多敌军,他已再无牵挂,部下也几乎损失殆尽,即使恒河上真有等他的船,他又还能去哪儿呢?
他环顾左右道:“誓死效忠。”
可就在他想要再次冲向敌军时,他们先看到的是敌军阵形没来由显出些许骚乱,自后阵影响至前方,紧跟着数个方向都传来大队人马行军的嘈杂。
再然后,似乎有刀枪剑戟自浓雾边缘突出,那是数不清的东吁人,他们头上或系抹额或戴圆顶笠盔,多赤膊徒足,执各式兵刃自四面八方踏步而来,他们身上有浓烈的东吁军模样,同样也很容易让人看出他们过去的军人身份。
南洋军府三眼铳之战结束后,缅甸宣慰司划府而治,莽应龙时代留下数以万计的军人失去用武之地,除各府招募有限的卫兵,大量战败的落魄军人进入随天时方丈入缅后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寺庙,成为佛徒看护寺产。
这些人的抹额同样为素色,上书‘普渡众生’,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群山贼强盗或拿着兵器的农夫,行走步伐却有行伍之法极为矫健,各个高唱佛号,宣南无阿弥陀佛,不分先后突入阵中与莫卧儿军交锋。
巨大的震动来自哈吉姆身后。
此时此刻,数队僧兵正高举旌旗长幡自这十余骑两侧前进,这些人与率先加入战场的步兵又有不同,他们大多剃度、头系素额巾,走在前面的几支三列横队不着片甲,披横肩褐袍持鸟铳、火箭,其中有赤膊魁梧者高举书着‘光孝’、‘六榕’、‘西来’、‘海幢’等字样的幡号。
紧跟其后更多僧兵小队同样剃度,各着袒肩僧袍身负念珠,内衬铁扎甲手持铁箍长棍,更有僧兵同样装束但跨坐战马之上侧擎长矛高举幡旗,其上则有‘北少室’、‘南少林’、‘五台’等多种多样的幡号。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不着兜鍪,头戴紫冠、靛青涂面、红布蒙顶,以护法伽蓝菩萨面貌示人,缓缓向战场压去。
在他们之后,则是沉重脚步声的根源。
披金甲驮金莲的战象缓步向前,轻微摇晃中,西少林天时方丈着铜焊金刚胸甲外披紫袈裟,手拄铭六字真言的北洋骑兵铳静坐莲台,托着佛珠的单手合十,居高临下视眼前惨烈厮杀如无物,垂首低吟佛号,问道:“这位施主,城中可有沙门释子?”
第四百二十五章
看热闹
印度果阿港,西洋军府驻地。
浙东鸟铳手将新一批通过马六甲海峡的兵器与商货卸下战船,年轻的军官指挥地方卫所旗军将成批的棉线、铁锭搬上海船。
印南总兵官戚继美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交到衙门前的卫兵手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烈日下的繁华街市,整理官袍,迈步进入官邸。
包裹着头巾、蓄大胡子身穿奥斯曼风格长袍的突厥使者正从府邸走出,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愣了愣,僵硬地抬手作揖,并不等他回礼便抬脚离开,踩着仆人的背翻身上马,向北去了。
莫卧儿军队没有船,也不发展海军,但他们的战船很大、炮也很多,那是直属于阿克巴的朝圣船,数量稀少。
没来由地被外国使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瞪了一眼让刚刚从狮子国回来的戚继美感到奇怪,在他的印象里西洋军府与周边一切国家关系良好,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西洋军府并不像南洋军府那么爱给人当爸爸,他们几乎不需要任何战争就能依靠贸易得到一切所想要得到的东西,尽管与莫卧儿、萨菲波斯及奥斯曼为邻,但从不涉及他们之间的领土争端或战争。
以西洋军府武力为后盾的大明商贾超然世外,独立于这片土地,哪怕商人在战争边境做买卖,所有人都跑了大明的店铺依然能够正常营业,甚至能在战场上划出和平区域,以此来保护百姓。
这种感觉让戚继美感到太奇怪了——他都多长时间没被人用仇恨的目光瞪过了。
走进军府衙门正厅,他看到苍老但强壮的西洋大臣殷正茂正坐在交椅上,撑在茶案上的胳膊用手顶着脑袋,嘴角向下耷拉着:“回来了?坐吧,你来的正好,蒙古人的使者刚走。”
“卑职看见了,入府时跟他打了个照面。”戚继美行完军礼坐在厅中,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道:“是想要让大明在贸易中让利?看他的样子好像谈判失败了。”
殷正茂缓缓摇头,嘴角僵硬地向上勾了勾,似乎被戚继美轻松的语调逗笑,但他并没有笑,只是抬起左手让旁边侍立的卫兵将桌上的公文给戚继美拿过去,道:“不是贸易,四年前莫卧儿刚征服的东部地区叛乱,战乱波及比哈尔与孟加拉两省,他们发大军平叛,说为明军在恒河停泊的战舰所阻,而且这些船还击沉了他们运送辎重的漕船。”
“老夫都不知道军府竟在恒河停泊战舰。”
戚继美两手摊在身前,表情无辜极了,接连张口数次才懦懦道:“卑,卑职也不知道。”
殷正茂说着抬手向衙门外指了指,道:“他们的使者在老夫的衙门赖了四日,说起国大王已于三月前向东派遣使臣面见陛下。”
“今早回来的骑手说,确实有一条六甲战舰停在恒河,是白古卫的亦孔昭旗舰南昌,受命护卫西少林方丈天时在孟加拉授法,唉。”
看殷正茂的模样,老头儿被气得不轻:“那就是个酒肉和尚,哪有大师一天要吃二斤牛肉的?还护卫授法!他能授什么法?两年打遍缅甸宣慰司四百座寺庙。”
“老夫起初还不信,咬定了不是我西洋军舰,结果骑手回来说那就是咱的军舰,还有二百多条商船、一万多自缅甸起运的僧人武士,连战象都运过去了,不怪人家来告状。”
殷正茂无奈极了:“老夫今年六十有七,不是南洋的陈璘、东洋的陈沐那么年轻,治下怎么净是些这玩意儿?”
类似的事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了,自殷正茂上任西洋大臣,头一个要擦屁股的就是林阿凤,那个海盗头子把狮子国宝石诓骗一空、随后又攻打抢掠了果阿,再把沿海各国商船惹了个遍。
人人都认为那是他西洋军府的船,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这事里摘干净了开展工作,打算先把这海盗肃清,南洋的高拱传信来让他跟林凤携手合作,后来皇帝干脆给林凤封国王了。
这会又出个大和尚天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搀和进孟加拉叛军的战争里,召集上万佛徒船锁恒河,把人家莫卧儿平叛军队的辎重线截断,横插一脚占了巴特那要塞,要把平叛军队赶尽杀绝。
“老夫早就说,当年就不该让莽应龙的残兵败卒逃进寺庙,早晚要生出事端。”
殷正茂一说是天时和尚,戚继美就懂了。
熟人,他麾下三千浙东鸟铳手驻军缅甸时还请天时来教过铳刺术呢。
“那是南洋军府的人,最早为东洋陈帅麾下枪棒教头,陈帅回京师以缅甸寺庙众多,政教合一为由向内阁请示,册封其为西少林方丈,意在将佛法西传。”
“南洋军府的人?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俞帅的人。”殷正茂与俞大猷搭伙数次,对这一切如数家珍,道:“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倭寇犯杭州,三司以僧兵四十御为前驱,僧兵首领为天真、天池二人,大破倭寇,后来这支僧兵受倭寇埋伏悉数阵亡,少林方丈震怒,亲率僧兵百人打出山门,戮倭寇千余复仇。”
“天时就是那会下山,投了俞帅从军二十载,后犯法亡命被陈帅收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嗯?陈帅就没安好心!佛法西传,皇帝与内阁不知道,可陈帅是知道的啊,挑个这方丈西传佛法,能传哪门子佛法?是鸟铳佛法还是佛朗机佛法?”
“这次也是一样,天时率数百广城僧兵入印度,在城外施粥为平叛军队误伤,四十四僧被杀,缅甸数万溃军败卒被收拢进寺庙,一声令下便乘船渡海,他这是要打仗!”
其实殷正茂对天时没太大恼火,他最恼火的还是这个西洋军府。
说起来,你南洋军府,别管过去的高拱还是现在的陈璘,都是南洋百国之太上皇,治下不论何事,皆可一言而决;你东洋军府,官拜东洋大臣在那跟西班牙大战,那也是领了皇帝的尚方剑,可在海外代行皇帝事。
他西洋军府呢?
海盗,海盗建国管不了;和尚,和尚打仗也管不了。
很无力啊!
戚继美根本感受不到殷正茂心里的不平衡,他觉得这事挺通情理的,你们杀了大明的僧人,那就别怪僧人来打你,对不对?
单放僧人来打你已经留出情面了。
“那大帅,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去助战?这可是陛下亲封的西少林方丈,内阁有公文让他们将佛教西传的。”
“助战?还用助战呢?”
殷正茂摇头道:“他用不着咱助战,天时已经发了僧兵求援令,不光缅甸的僧人,还有国内五台山、伏牛山、少室山、九莲山,甚至去往朝鲜、日本求援的僧人都已经上船在路上了,还用得着我们助战?那大和尚就是个疯子。”
戚继美眨眨眼,对当下的情况脑子有点木:“那,那他这么多人,辎重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