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3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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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说
  小万历笑得让人心发慌。
  这种时候皇帝不应该大发雷霆的吗?
  邹元标骂了张居正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挤兑皇帝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李太后看向儿子的目光闪烁,现在皇帝还未亲政,张居正不在,真正说了算的是她。
  说出这样话的人,哪怕不打死也要打断一条腿,否则既不能解心头之恨,更不能安抚名誉遭受攻击的张居正。
  但在儿子的笑容里她仿佛看到万历的爷爷,反倒让愤怒的她强压怒火,耐心听着万历接下来的处置。
  这让她不禁去想,如果说嘉靖皇帝在位,又或者是她的丈夫在位,这两位被世人称作明君的皇帝,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但这事拿嘉靖来比,根本没法比下去,因为嘉靖在位就不会出现张居正柄国的情况,朝廷不会对张居正如此倚重,自然也不会有必须夺情的必要。
  即使事情真的发生在嘉靖朝,嘉靖皇帝的性格也不会明明白白的表态,事情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展现在天下人眼中:世人所称赞的‘五君子’都会被玩弄权术的冯保打死。
  如果冯保还要用处,打死五君子的就会是其他宦官,总之——宫里炼丹的嘉靖皇帝与宅邸服丧的首辅大臣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在知道之后,还能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比方说动手的宦官继续专擅直到有一日受到惩处;又或者张居正继续专权一段时间,等人们慢慢淡忘这件事,突然被人斗倒。
  如果是儿子的父亲呢?
  隆庆皇帝很可能压根不会下夺情诏书,一个年长的皇帝是不容易受到朝臣操控的,即使高拱备受倚重,也同样是皇帝的老师,但君臣之礼从未变过,直至儿子登基才有跋扈之言……想到这,李太后垂帘之后望向朝臣的目光突然冷厉。
  她终于想明白一个事:主弱臣强,张居正把持了朝政,她的儿子被操控了,而朝政被把持、皇帝被操控的原因,是她的儿子还未长大。
  一直坚信且感激张居正的心,就在此时此刻裂开一道缝隙,她没有说话,脸慢慢转向龙椅,目光的冰冷换做热切,垂帘后隐藏在大袖里的手互相抓握——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希望儿子快速长大。
  如果此时此刻她的皇帝突然成长羽翼丰满,那天下间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没有了?”
  小皇帝此时此刻身上有一股气,借登基以来朝堂最大的攻讦事件,让十四岁还未到亲政年纪的皇帝第一次短暂而绝对地握住朝堂的主动权,一切都在等他下决定。
  他嬉笑着摇头,居然还露出有点抱歉的意思向勋贵朝班看了一眼,陈沐知道皇帝是在看自己,但这个有点抱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咋的,是觉得只能打发五个人出海,太少了怕咱亏?
  “吏部尚书是百官之首,张卿。”小皇帝收敛神色,肃容对坐在最前的张翰问道:“您觉得这奏疏,说的对吗?”
  妈呀,这谁敢回答啊?说不对吧,想象确实是,你张居正在父母膝下尽孝已经有十几年了,如今老父亲过世都不打算回去奔丧,名节有亏谁都圆不回来。
  可说对,谁敢?
  张翰眨眨眼,坐在椅上老神在在地愣了愣,顿一顿才起身出班,深吸口气拱手道:“回陛下,老臣以为这奏疏很多事说的都对,听起来振聋发聩,但更多言过其实,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小皇帝的笑容回到脸上,追问:“怎么言过其实了?”
  “奏疏上说,阁老是‘虽有所作为’,天下选官考成、清丈田亩、赋税盈余,若这只是有所作为,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是大有作为?”
  这么严肃的场合,小皇帝将目光瞟向勋贵朝班,与立在中间两手端象牙笏站立的陈沐对上眼神,赛驴公心领神会,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端着象牙笏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微微垂头以极小幅度作了个揖——陛下冰雪!
  皇帝差点笑出声。
  硬憋着肃容神色对张翰露出倾听之态,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陛下也说了,能看见听见这份奏疏就是言路很广;选拔官吏的路子是吏部事,臣下朝便会重新考量,如有失职之举绝不姑息;判决囚犯虽在地方,刑部在各地的分司却能管辖到,国家律法早有定制,有罪无罪早有定论,臣不在刑部,所知有限。”
  “但其言黄河泛滥成灾是真,百姓饥馑官府却不闻不问,这并非实情。臣督过河道,历年黄河或决口、或南移,河道总督治河道,朝廷拨下赈灾银,何况还有自北洋陈帅任南洋时定下的规矩,不但户部分司要督银款,南洋军兵也要督。”
  “去岁,有县官贪污银款,被刑部严查后以南洋军法铳毙在南京城下,这事刑部不会有人不知道。”
  “臣是言路出身,知晓顽疾,言官上奏疏以刺激、夸张为重,哪怕被廷杖都无所畏惧。这样的风气形成已经很久了,事情每况愈下,演变为今日像许多人甚至并不关心事情本身,只在乎添油加醋、一举成名,证明自己是敢说话的大臣。”
  “邹君说世道人心不是认为首辅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张翰叹了口气,道:“老臣从未听人说过,这大约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便是臣对这份奏疏的看法了。”
  小皇帝对张翰的话不太满意,笑道:“张卿持重,就事论事,老师是不是非常之人朕不知道,不过朝堂上有非常之人呀,靖海伯就是一个,朕想听听陈帅有何高明见解。”
  陈沐叹了口气,端着象牙笏出班,小声抱怨还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是个技术活,道:“朝上这么多贤人,陛下我个大老粗能有什么高见,唉……不知皇帝想听的是在下对这份奏疏的看法,还是对陛下夺阁老情后朝中议论纷纷的看法?”
  小皇帝露出标志性的傻笑,笑得很假,末了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地扬起下巴:“都说!”
  “先说奏疏,再说夺情,最后再说这五个人的处置!”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圆满
  “奏疏?这奏疏挺好的,有理有据对仗工整还饱含感情,听着都能感受到作者的愤怒,而且充分证明了我大明帝国的言论自由,并以身试法证明陛下的言路非常畅通,连这样辱骂、讥讽的奏疏都能递至御前,说明在陛下看见奏疏之前,这封奏疏除了作者没有任何人看过。”
  “啊?内容?内容也很好啊,历来奏疏不都是官员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些奏疏有用、有些奏疏没用,有用没用陛下说了算,但它很好,任何事任何奏疏,都该送到皇帝眼前,皇帝对天下事有决定权,为避免权力滥用,所有决定权有所限制,但知情权一定要有。”
  听着这一堆胡侃的车轱辘话,小万历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没好气地学着陈沐的口吻打岔道:“靖海伯这就是以身作则,充分证明了朕说的什么才是非常之人。”
  “好了,朕问的是奏疏的看法,你对这封奏疏的看法,就你自己的意思。”
  以前陈沐也在朝会上发言过,不过此时此刻朝臣望向他的眼神有点陌生,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而且是从一个正常人换成不正常的那种。
  陈沐不理会朝臣诧异的目光,轻轻叹出口气,作揖道:“那臣就跟着夺情一起说了,臣也没有朝堂诸公的文才,诸位耐心一听陈某污言,这奏疏没什么用。”
  “邹元标的奏疏是要抨击首辅,从用官选才、地方刑罚、朝廷言路、黄河百姓四个方面为例,以证阁老能力不足,但这个说法非常牵强,哪里牵强,方才吏部张公已经说过;而且臣以为邹元标自己也知道牵强,所以才在最后拿出最重要也是最有杀伤力的说法,从道德一面来谴责阁老。”
  “臣听说我世宗皇帝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人的才能高低与道德高低是两件事,况且首辅这并非无德,只是被夺情了。德才兼备自是最好,但忠孝古难全,身许国便难顾家,偌大帝国、堂堂首辅,被人因是否回乡祭祀过世老父弹劾,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
  “《孝经》开明宗义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那五君子都学过,学到哪里去了?祭祀老父,是回乡祭祀还是在北京祭祀,区别何在?侍奉君主、侍奉天下比侍奉父母更重要难道他们不知道?”
  “若非要以道德来衡量朝臣才能,百善孝为先,可孝顺是论心不论迹的,论迹寒门还能有孝子么,他吃都吃不饱,不干活就得饿死,去哪里守孝?万恶淫为首,别管是淫还是婬,都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别说论心世上无完人,就咱现在这世风日下,这五君子再加上臣,臣今日把话放朝堂上,六个人论迹都没一个完人!”
  淫是贪婪、过分的意思;婬才是后世的淫。
  万历皇帝瞪大眼睛,他知道陈沐不是完人,前些日子派人去南洋卫给陈沐家里送礼时就知道了,南洋大帅纳妾违制,发了一封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命给颜清遥,才知道天津还有正牌夫人,只好再补发个一品诰命给杨青鸾。
  发完两个夫人诰命,小皇帝越想越不爽,朝廷上下有诰命的家里都一个夫人,凭什么你陈沐两个?可发都发了也没办法,正好宦官王安说南洋卫港陈府摆设甚佳,干脆下令锦衣全搬回紫禁城,以弥补多发一张文书的损失。
  但陈沐在这个时候说出六个人论迹无完人,这骂人骂痛快了带着自己一起骂……皇帝眼睛瞪着大大,小手撑在下巴上,都想给陈沐作个揖了。
  狠人,狠人!
  张翰在下面坐着微微向后偏头,刚偏一半又转回来,他也没想到陈沐能在朝堂上把这话说出来,回头人家五个要真有个既不贪婪也不出入青楼的,就你自己承认了,尴尬不尴尬,傻不傻?
  “言官掌监督职权,可监督的是官员的公事,官员守孝与夺情都在律法中写着,夺不夺情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说了算,陛下说夺那就夺了,陛下说不夺那阁老肯定依照制度回乡守孝,就这么个事,有什么好议的?真要监督道德,干脆再成立个德政司,专人就盯着这事,也算各司其职。”
  “现在本该监督官员公事的言官整天盯着官员私德不放,动不动因为天上飞个星星弹劾大臣,说朝廷要有灾祸了。”
  “从《春秋》记载到现在两千年了,两千年了啊诸位!就不能换个新说法?去岁、前年,两年间满者伯夷、缅甸相继灭亡,安南亦被攻灭称臣、日本大乱,苏禄、婆罗洲的酋长故去四个,爪哇岛上三百多万人酋长四五百个,光我知道的就死了有五十个了。”
  “你知道那星星飞过去是提醒谁的?人家漫天飞来飞去可累了,体谅一下星星吧!”
  “天朝上国啊,海外藩属数十,我们的舰队都开到两万里之外了,纵横万里间的土地上百姓嗷嗷待哺,只等着我天朝派出大王做总督,以济万民,咱们朝堂就干这事?能不能给天下还处在蒙昧的别国带个好头,我们可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开明的国家啊!”
  “一丁点的小事,被有心人一搀和搞得这么复杂,陛下都说了需要阁老在朝,这奏手本的让皇帝看看,知道臣子心迹也就算了,还有什么好议的,难不成谁想当皇帝,越庖代俎决定夺不夺情?”
  连珠炮说得陈沐口干舌燥,拱手作揖道:“陛下,臣请奏!”
  小皇帝眨眨眼,陈沐这一通是听得他挺痛快的,就是说得太快听着有点头蒙,晃了晃脑袋,迷迷瞪瞪道:“朕准,你奏吧。”
  “为尽快平息此次风波,臣恳请陛下认真思虑此事,在合适的时间下诏是否夺情,不论是何结果,这都是陛下的权力,旁人就不要再议了。还有这几个上奏疏的,呃……这是臣的另一奏了,陛下听完再决定准不准。”
  万历也发现自己刚才回答什么‘朕准,你奏吧’说的有点糊涂,忙道:“嗯,这个朕准了,你先说下边的。”
  “他们五个臣认为是有罪的,首先他们不管陛下同意不同意,反对夺情,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眼里只有祖宗礼法,咱万历朝的新政与他们没有关系;前些年财政一直赤字,我先帝那么仁厚的君主,连个馅饼驴肠都舍不得吃,如今国家刚起步的经济、天下百姓的生计,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也没有关系。”
  “那朝廷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臣认为可以开个先例,打廷杖不但没用还助长这种不良风气,万一没打死还记恨着陛下,回头再瞎写个书,后世影响不好,不行就直接午门外铳毙吧。”
  这话一出口朝堂‘哗’一下就乱了,陈沐心里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梯子已经搭好,后边的事就看皇帝怎么演了。
  “靖海伯,言之有理……”小皇帝神情严肃地从龙椅上下来,走到垂帘的李太后那小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就听看不见面目的太后清冷地出言安抚,道:“靖海伯言之有理,不过皇帝宅心仁厚,不是暴戾君主,就连廷杖亦舍不得,有感近年翰林、言官缺少历练,让他们戴罪立功。靖海伯可知道,海外哪里可直接治理地方的官职出缺?”
  陈沐故意皱着眉头嘬着嘴,道:“有!北亚墨利加,处处出缺!不过……他们能行?”
  “能行!靖海伯不要小看言官,土木之变后奋臂击毙马顺的庄毅公王竑也是言官,却能在危机之时挽大厦于将顷,难道朕的万历朝,言官就不行了吗?”
  小皇帝露出满意神色,总结道:“下朝后,靖海伯去吏部与张卿议一议都是什么职位,老师在府邸服丧,就不要去打搅了,吏部直接送进宫来。”
  说罢,也不等朝臣反应,万历一扬头,宦官得了示意,高声唱道:“退朝!”
  疲惫的百官缓缓散去,都没人敢往陈沐身边凑,犹自坐在龙椅上享受亲政快感的万历皇帝大袖里两只小拳头狠狠怼在一起。
  首次上朝亲政,圆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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