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3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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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翰这每个老人家都会轻易说出口、平平无奇的话令陈沐心里猛地一突突。
  三五年,张翰的吏部尚书刚刚期满,加太子少保可还没到四个月。
  如今虽年过六旬,但精神状态很好,除了年轻时在九边防御及后来都督漕运落下的风湿,没病没害,既不饮酒也不爱吃肉,更没有老年痴呆的先兆,他的政治生涯还很长。
  “别呀,回乡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等我回来您就是阁老了!”
  过去选任吏部长官,张翰是三个人选中资历最浅的一个,但如今有了吏部尚书的资历,他反而因都督两广数年比别人强些,入阁所欠缺的仅是翰林经历罢了。
  虽说七成阁臣都有翰林资历,但以吏部尚书入内阁也不是没有先例,关键不论如何,为官数任,张翰的履历都很漂亮。
  南京工部主事,庐州、大名的知府,立功;布政陕西、刑部右侍郎、兵部总督漕运,立功;总督两广更不必说,履立战功;在吏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也任选了一大批人才。
  官声上也被人称赞是持言正直,不随波逐流。
  尤其在张居正主政的大环境,不出意外,入阁是板上钉钉。
  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啊?
  “入阁?人有多少本事,才能吃多少饭,祖宗早就说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张翰说话慢条斯理,心下里显然是做好打算,道:“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归是上无愧天地祖宗,下不愧黎民百姓。”
  “就像那些只在史上留下个名字的官吏一样,不是大贤臣,也不是害民贼,该有的俸禄与地位都有,也收过受过旁人的馈赠,家财不丰没置多少田地,但足够老来自用,至于儿孙自有他们的福气,走到这……够了。”
  陈沐两手张开举至胸前,听着张翰这一股子怂人暮年毫无壮心的话连忙说道:“先说好,不是阁老也不是东厂让我来的,是徐胖子;您老人家说这话什么意思,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您不干了?”
  “锦衣都督?呵呵,早听说你与他相交莫逆,俩屁股插尾巴比猴儿都精的人凑一块了。”
  张翰笑笑,打了个哈欠突然自顾自地笑了,道:“待此时毕,老夫便辞官,得罪了江陵事情不能善了,与其被逐走,倒不如自己辞官……不论如何,老夫是不会为他上奏陛下夺情的!”
  徐爵的那个请求,就是这个。
  张翰所说两个插尾巴比猴精的人凑一块陈沐并不认同,但徐胖子屁股插个尾巴肯定比猴儿精。
  算算报信的路程与时间,徐爵在江陵照看张家事务,大约在张老太爷刚过世三五日便派人向自己传来书信,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朝廷这些日子的动静,但他在书信中却将朝廷此时发生的事说得八九不离十,卡着点让人给自己送来这封书信,目的是说服张翰,以吏部上书皇帝,首倡夺情!
  “老大人,张阁老夺情,于国家有利啊,此时回乡守孝,改革无异半途而废……”
  陈沐的话未说罢,张翰突然激动起来。
  “半途而废?朝廷的改革是国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不是从江陵才开始,更不会到江陵便结束。”
  “江陵于社稷有功这是公论,老夫亦深受江陵知遇在前,于情理间,老夫可以默不作声。但国家制度不可乱,老夫为百官之首,不能秉持道义已负国恩,是尸禄位者,绝不能再为虎傅翼。”
  “有些事你不知道,老夫也从未同人说起,甲戌年春,老夫阅进士廷试卷,亚相张蒲州拟定序次,江西宋宗尧居首、浙江陆可教次之、宁国沈懋学再次之,此为一甲。”
  “湖广张嗣修,为二甲首。待皇上阅卷,江陵潜通大珰,未取宋、陆二人卷,故首沈次张,宋、陆二人屈居二甲。”
  “即便如此,江陵还向我说:蒲州受他举荐,为何要吝啬一甲,不把他交给他的儿子。”
  张蒲州是入阁的张四维,大珰,即为冯保。
  “你用忠孝、节制来驱使百官,自己却做不到奉公守法,将国事视为家事,现在更要驱驰内外联通夺情,难道天下没有江陵便做不好事情了?”张翰说到这,重重地深吸口气,道:“不是的,阁中的吕相公、海外的高新郑,哪个没有柄国的才能,哪个不能继续新政?”
  “即使不能,江陵不过守孝二十七月,难道到时候就不能继续柄国了,难道诸部尚书、诸多阁臣还护不得他的周全?为何非夺情不可,坏了朝廷仪制,伤了天下人心?”
  陈沐沉默了。
  他知道张翰说得对。
  但是不行。
  “老爷子,柄国的才能谁都有,可发票拟、通司礼监、陛下披红,三件事能一起做的,天下仅寥寥数人而已;朝廷最大的祸患在于藩王禄米每岁八百万石,今时能做好的,更是仅有张公一人,旁人做不得。”
  “风气坏了,将来还能扭转,有些事的机会,却千载难逢。”
  “何况——即使吏部尚书不上书表,张阁老还是会留下来,事情会变得很坏,而老爷子你回乡开垦三亩田,于事无补。”
  “不如都留下来,把坏事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柄国不是那么困难,为何您不能入阁做阁老,做首辅。”
  “如果有一天,老爷子能做首辅,这个国家一定积弊尽除,我不但会从海外运回数不尽的金银粮食,还会交给您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五年计划,不论您有什么志向,都能一展宏图!强兵、强国、强民,让天下人都吃饱饭,也让您的名字在史书上狠狠写它十页!”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兴奋
  嘴炮失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翰看不惯张居正已经很久,不是陈沐三言两语就能说开的。
  真要说仇恨,张翰与张居正远不至于,只是在过去共事的时间里,张翰对张居正的大权独揽有怨,张居正也对此次夺情本该站在他这边的张翰不甘。
  老爷子也不是有多大雄心壮志的那种人,搁这事若是高拱,劝劝说不定还管用,可在张翰这儿,劝说是没什么用了。
  次日朝议,本该在宫门外打得皮开肉绽的四个翰林并未挨揍,皇帝也没打算提,实在压在心里受不了的翰林院长官王锡爵率先出班让皇帝对夺情之事再做考虑,先把那四个年轻翰林放了。
  还真别说,立在朝班当前的陈沐挑眼瞧见小皇帝嘴角一直挂着矜持的笑容,似乎极力端着享受这片刻自由,尽管李太后垂帘,但真正管事的张居正不在,太后在朝堂上给足了小皇帝面子,凡事先问皇帝怎么想。
  这种笑容,就属于让各揣心事的朝臣看了觉得高深莫测,另外一小撮人看上去便只会觉得傻乎乎。
  陈沐属于后者,他很清楚,这是皇帝在找亲政的感觉呢。
  自张家老太爷过世,陈沐见了小皇帝一面,一连听他说了好几遍‘亲政’、‘等他亲政’、‘张先生还政’,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小皇帝的迫不及待,恰恰说明陈沐以几次旁敲侧击地方式培养帝国荣誉感初见成效。
  小万历根本没搭理王锡爵,笑呵呵地就把让王大爷站回朝班去,好像前几日接连愤怒下诏要把这四个翰林往死里打的不是他一样,象征性地问了北洋练兵近况、蓟镇与辽东兵事,随后又依次点了六部堂官问政。
  从吏部地方考成、户部预算赋税、礼部阁老家丧事抚恤及诸国朝贡安排,直至工部的河道水利。
  等他过完当皇帝的瘾,早朝已经干到中午,朝班最前的当朝大员已经没有能继续站着听朝议的了,皇帝全都让宦官端来椅子让一帮老爷子坐着听。
  武官那边还好,文官这边就算年轻官员站一上午也捱不住,不时响起几声肚子咕噜响,也就皇帝岁数小压根不知道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高瞻远瞩地说上几句没用的废话。
  陈沐精神状态良好,眼巴巴看着最前头老爷子张翰等人都被皇帝赐下椅子坐听朝议,他没在武官列也不在文官列,和一帮倒霉勋贵站在一起,没混上椅子也就罢了,还有人一直小声嘟嘟囔囔,前头皇帝絮叨不停,后头勋贵也小声絮叨,让本就听不清的朝议更加纷乱。
  直到有人宦官以传递请假手本为由献上一本,被皇帝狠狠丢在地下,这才让朝班安静下来。
  小万历没有动气,只是小模小样地冷笑一声,对拾起奏本的张鲸道:“念,大声念出来,让朝廷诸公都听听,这是谁的请假手本!”
  这要放在前日,恐怕皇帝能气得跳起来,不过如今他并不愤怒。
  愤怒来源于对现实状态不满且没有手段改变,眼下轻轻松松的万历已经有了折腾别人的手段,藏在心里想憋个大的,自然就不会再生气。
  张鲸原本建起被丢在地上的奏疏便战战兢兢,跪拜着将奏疏拾起,应下皇帝的要求,只是刚打开奏疏眼睛便直了,抬头看看皇帝、低头看看奏疏,硬僵在那里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宣读。
  直到万历再度催促道:“念出来,大声得念。”
  “陛下明鉴,难道您以为张居正真的对国家有利吗?张居正论才干虽有所作为,学术根基却不是正道;志向虽然远大,却过于刚愎自用。”
  张鲸很难硬着头皮把这封奏疏读下去,心里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信上写的是这些东西,别说些许银两,就是抱一块金砖塞给自己,他也不敢收——你邹元标是得了王学真传的弟子,说张居正学术根基不是正道这不是扯淡呢?
  小宦官用畏惧的眼神望向皇帝,却见皇帝嘿嘿笑着颔首点头,还不忘转头对垂帘的李太后小声说着什么,这才抬手道:“接着念,朕不说话你就别停。”
  “他的,他的一些政策措施不合情理,比如州县入学的人数,限定为十五六人。有关官署为迎合他的旨意,更加减少数量,这是选拔贤才的路子不广。”
  “各地判决囚犯,也有一定数量,有关部门害怕受处分,数量上一定追求有所富余,这是刑罚实施得太无节制。”
  “大臣拿了俸禄,拿了俸禄苟且偷生,小臣害怕获罪保持沉默,有的人今天陈述意见,明天却遭了谴责,这是上下言路没有通畅。”
  “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有的以草地为家,以喝水充饥,而有关部门却充耳不闻,这是老百姓的疾苦没有得到救济。”
  “其他诸如任用残酷的官员,埋没杰出的人才,真是不胜举。臣恭恭敬敬地读皇帝的诏示,上面说道:陛下的学业还未完成,志向还没有确定,先生就离开了陛下,就让一切前功尽弃了。”
  “陛下这样说,真是国家无尽的福份啊。可虽然如此,辅助完成皇上的学业,协助树立皇帝的志向的人,不能说朝廷就没有啊!”
  “幸好是张居正遭遇父母丧事,还可以挽留,倘若不幸就此故去,陛下的学业莫非就此永远完不成了?志向莫非终究都不能确定了吗?臣看到张居正的上疏说:世上先有非同寻常的人,然后才能做非同寻常的事。”
  “这是把奔丧看作事而不屑于去做的人。谁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伦理才能称其为人。现在这个人,父母活着时不去照顾,父母死了还不去奔丧,还自我吹嘘为非同寻常,世道人心不认为他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这能叫作非同寻常的人吗?”
  “小臣在奏疏上说了这样的话,大约要受到严厉责罚,臣刑部观察政务邹元标已做好准备接受惩罚,奏疏句句肺腑,还望陛下能听进心里去。”
  奏疏读罢,乌泱泱的朝臣鸦雀无声,张鲸捧着诏书都快哭了,翰林院长官王锡爵更是欲哭无泪——他费劲心力就为救那四个翰林出狱,这下可好,有了这封奏疏,那四个人就算本来没大事,现在也摊上事了。
  虽然王锡爵觉得邹元标话是没错,但不能这么说啊。
  “嘻嘻!”
  可怕的沉静里,小皇帝在龙椅上捂着嘴笑了,跟吃了果子一样,高兴得藏不住,简直喜上眉梢了,小手探出日月袍大袖,兴奋地对群臣问道:“还有么,像这样的——母后稍安勿躁,儿子能看见、听见这样的奏疏,不正说明言路通畅么?”
  “还有没有这种想法的大臣,趁着今日都站出来让朕看看,快说出来让朕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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