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354部分在线阅读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义务
陈沐过去一直不太懂什么叫低眉顺眼,他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一直不是很真切。
但这次从京城回北洋的路上,他懂了。
进京时他身边就带了俩武弁,跟着陈矩一路跑到京师,回去时跟从的亲随依然还是俩武弁,但多了一行十五人。
四个翰林一个刑部观察政务,五个人要戴罪立功,随行五个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五个锦衣押送,一路要押解到北洋军府才算把事办完。
这个低眉顺眼,说的就是这十个押送的锦衣与军兵,可不是说这五个戴罪立功的‘囚犯’。
他们是张牙舞爪,一路上押运军兵好话说着、好酒好菜伺候着,尤其邹元标,走着走着看着景儿来了兴致,还在船上画画一副,歇脚的时候就派人把画给陈沐送来——看得陈沐是又好气又好笑,爷们儿把这当春游呢?
偏偏,军兵对这五君子是尊敬得很,至少比对陈沐尊敬——就因为朝中一席话,陈沐在这次风波中扮演的是个十足的反派。
不通人情、不知礼法、藐视天意,要不是位高权重,没准民间还得认为他是谄媚权贵。
一路上别管他们是闹腾也好、不动声色也罢,陈沐都没怎么搭理这五个人,甚至专门分船而走,区区十八人硬是乘了两艘船,同路而行,一直到天津。
“大帅可回来了,足足两日,可叫学生好等。”
乘船到天津卫来等候的是赵士桢,乘一艘赤漆单桅大福,在港口截住陈沐所乘两艘小船,把人都接到船上,眼见陈沐疑惑,边走边对陈沐解释道:“这船是山东都司征调来的,过去跑过漕运也在沿海跑过海运,同批送来二十三艘,大小不一,十四艘海船、另外六艘送入船厂要花上仨月改造,剩下三艘这是其一,余下两艘太小并不合用,军府退回去了。”
“留下正好,今后专跑大沽向天津卫的运输,那六艘船改造仨月,仨月时间够新造六艘大福了。”
陈沐有点不满地说着,已经进入发号施令的状态,道:“那十四艘海船还有将来南直、福建送来的海船,都划拨杨帆的商船队,跑一趟朝鲜运货,没问题再编入军府粮马船队。”
“时间差不多,但能省工料钱呀!新造六艘双桅四百料大福,是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二个工,工钱四百四十七两六钱银,广东、南洋现成烤晾好的船木、帆布都运至北洋仓库都有,成本也要四百两上下,若仅改造,六艘满打满算一百四十两就够。”
眼下北洋船厂连雇佣匠人带徭役匠已过千人,船厂活计仅六艘千料战船,人工远未至饱和,就算再多新造几艘大福船只要工期稍长点也不碍事,尤其船料从南洋随京运船送过来一批,造船相对容易得多。
但从成本考虑,确实改造征调福船要划算。
二人正说着,赵士桢这才瞧见陈沐后头几个进士,还真让他看见个老乡沈思孝,喜道:“继山!你怎么跟大帅一起乘船了?”
沈思孝与赵士桢不但是同乡,中进士时高拱主吏部就曾想将他招为属吏,不过被沈思孝辞了,这才穆宗时调往广东地方番禺主政做县令,后来进刑部做主事,实际上与南洋派系大多数官员都非常亲近。
要说起来五个人各有经历,也可分为三拨,上奏疏是吴中行、赵用贤俩小胖子先上的,胆子最大,有股嫉恶如仇的气概,他们都是张居正的学生,尤其吴中行在上完奏疏还专门拿着副封去找张居正让他看,当面告诉老师:我告你了,学生反对你被夺情。
其后是艾穆与沈思孝,他俩是张居正的同乡,听说夺情非常愤怒,合计之后便一同上了奏疏,在吴、赵二人之后,都经过慎重考虑。
最后的邹元标就不说了。
这沈思孝早就看见赵士桢了,不过没好意思打招呼,倒不是因为戴罪之身,主要是因为下朝后专门有人把陈沐在朝堂上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们,沈思孝这两天一直琢磨陈沐的话,被说得颜面尽失,有点自闭。
他无精打采地朝赵士桢拱拱手,没有多言。
五个人除了还有心思画画、喝酒的邹元标,剩下四个人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在野的寻常百姓只知道陈沐是个大反派,他说五君子有罪,但这些当事人知道更多的来龙去脉,比方说陈沐说得对吗?尽管其言不敬礼法纲常,但道理是说得对的。
可陈沐说得对,就说明自己错了吗?他们也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到底谁错了?
因此就算眼下都坐到一条船上,沈思孝也提不起打招呼的精神。
倒是邹元标,从被押到船上起就一副趾高气扬的没事人模样,这会又拍拍沈思孝等人,笑道:“别这么无精打采的。”
给几人打打气,这才上前立在赵士桢面前拱手道:“在下邹元标,进士出身,在刑部观察了仨月政务,要去亚墨利加赴任了,今后同僚,有礼了!”
陈沐也不知道邹元标这股子活力十足的气概是哪儿来的,撇撇嘴,没好气地介绍道:“赵常吉,北洋军府幕僚,掌握数门外语,精于书法、通译与制作兵器,遍观北洋南洋,公文写作可排第三。”
“哎呀,我听说过阁下的名字啊!书法声于当世,在太学游学过吧!”邹元标不单单知道这些,还知道赵士桢提过的诗扇一副能卖上百两银子,不过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这事,干脆就没说,道:“后来没再听说,原来是进了幕府!”
打招呼的同乡没搭理自己,猛地蹦出来个自来熟让赵书记有点懵,尬笑着算打过招呼,对陈沐皱眉问道:“大帅,这……”
“弹劾阁老夺情的五君子,本来弄不好要被皇帝打死,廷杖六十起,我觉得年轻人说几句话换一顿毒打再毁了仕途可惜了。”陈沐摊摊手,说话也不避讳,道:“把他们打包弄来北洋,吏部已经给了官职,等舰队出海,把他们放到北亚墨利加做知县。”
“因为这五个傻子,吏部张老爷子说我不知纲常人伦,言语偏颇无礼于朝堂,身兼两个一品一个从一品官职两年近六千石俸禄。”陈沐俩手一拍,道:“罚没了,此次向东航行,实属义务劳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旨意
夜晚的卫河上,能听见远处传来押运输送的船夫唱起悠扬船歌,还能听见卫河两岸时断时续的军乐。
陈沐扶船舷而立,闭上眼根据音调乐曲便能大致知道这支锻炼夜行的北洋军的编制。
倒也不是什么难学的手段,北洋军不论哪期,军乐有严格规矩。
指挥一级,拥有二十六人规模的大军乐队;各千户都拥有一支十三人规模包括锣、镲、鼓、号角在内的直属小军乐队;而百户随行仅有‘步鼓吹’或‘骑鼓吹’。
赵士桢自座船甲板上的艉楼舱走出,紧了紧身上披的单道袍,同船首作为护持的两名亲兵微微点头,上前立在陈沐侧后,拱手道:“大帅,那五个人,邹、吴二人精神尚好;沈、艾二人灰心丧气,至于赵用贤……唉。”
陈沐转过头看着赵士桢,没有说话。
赵士桢接着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他,唉,他不想活了。”
噗!
“不想活了?”陈沐没憋住突然间的笑意,抬手指向河岸骑兵结队举火穿行的林间道:“北洋新军深更半夜还在操练,他们坐在船上听着船歌,还有什么不满足,还不想活了?”
“难不成真被杖责一顿,打个半死发配充军,他就想活了?”
陈沐与那五君子说不到一块去,正好赵士桢来迎接,又有沈思孝这个同乡,便在陈沐的授意下同五君子去聊聊,看看他们心里对外派北洋有什么想法。
陈沐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但这五个人是他要用的,他必须保证五个人有正常的心理状态上岗工作才行,他们的远航至少要三个月,在海上漂着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尽管陈沐给皇帝、给张居正说的都是北亚墨利加很容易死人,这几个讨人厌的家伙到北亚墨利加很难活下来,但实际上他并不想要他们死,恰恰相反,他还盼着这五个人在海外大富大贵。
赵士桢听着陈沐的牢骚话,默不作声地颔首,言语中有倾向道:“其实,若他真被朝廷打了廷杖,恐怕也就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阁老此次夺情大失人心,他弹劾同乡、座师,虽是出于正义,到底也违背事理,若挨上一顿廷杖,哪怕打个半死,至少自己心里的坎儿就算过去了。”
赵士桢说着摇头小声道:“如今这样,他们知道自己是为陈帅所救,却生不如死。”
陈沐大概听明白了,他们此时的精神状态,就好像小孩子犯了错,本来已经梗着脖子准备跟爸妈死硬到底,打得再狠我也不哭,结果没想到没等来父亲的巴掌,来的是母亲的谆谆教导,门缝外还瞧见老父亲夜里发愁地抽烟,眼泪不自觉地便流下来,控制不住。
“为陈某所救?那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去北方要面临什么!”
陈沐刚泄愤般地说出一句,就听赵士桢小声劝道:“陈帅也别动气,他们几个其实都很敬重陈帅所作所为。”
“他们……”陈沐想要说出口的话哽在喉咙,顿了顿对赵士桢道:“这说明他们还是有点眼光的。”
不过说罢,他还是补了一句:“可还是傻!”
“那个邹元标是怎么回事?”陈沐深吸口气,对赵士桢挑挑眉毛,道:“别人都像斗败的公鸡,就他一人儿可高兴了,恨不得一蹦三丈高。”
“他呀!”
提起邹元标,赵士桢也笑了,解释道:“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只觉得阁老违制不妥,别人都不说话,他说什么也要奏上手本,方才还说呢,有心奏本又怕被打死,连递奏章之前都先贿赂了小宦官,勇且不愚,大帅,学生以为这个人是能做大事的。”
“他其实是个书呆子,九岁就能把十二万言不但背会还能理解,又跟着胡庐山遍游名川大山,庐山与邓将军一样从学于罗老前辈,也是心学一脉。”赵士桢提起邹元标时总带着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邹元标,道:“中进士前已经在都匀卫给人讲学了。”
“考中进士被放到刑部观察政务,说白了跟北洋的预备兵一样,不能治理地方没什么意思,又不能讲学,弹劾阁老前就已经想明白退路了,别人兴许害怕充军,他却不怕。”
“他在卫所讲学都讲惯了,就算朝廷把他充军,估计也还是在卫所接着讲学,他喜欢传道授业这点事。”
赵士桢无可奈何透着笑意道:“也不知是从哪打听到北亚墨利加有上千万人,就成这样了,刚刚船舱里还追问学生,问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问了好几次。”
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
这谁知道?
别说陈沐不知道,就是已经登陆那边的麻贵都说不清,赵士桢哪儿能说得清,陈沐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学生哪儿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说很多,而且不光要讲学,还得从识字说话教起,本以为他能感受到压力稍加收敛。”赵士桢说着学起陈沐平时耸肩摊手的无奈动作,道:“哪儿知道他知道这些更来劲了,开始不断追问学生何时启程。”
这么个人,偏偏得罪了张居正。
陈沐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岸边的军乐声早已远去,船歌亦销声匿迹,不远处北洋军府的灯火阑珊已经遥遥在望。
“陈帅?”看见听到后本该哈哈大笑的陈沐突然远眺出神,赵士桢斟酌地问了一句:“是他有什么不妥?”
陈沐回过神来,缓缓摇头。
在他离开京师前,游七曾私下里找过自己。
五君子的奏疏不知为何在民间传开,其他四人的奏疏言辞还算中肯,尽管对张居正造成不良影响,神中年也不在乎。
唯独邹元标的奏疏,实实在在地触怒了张居正。
并非那些猪狗不如之类的脏话,而在‘旨意’二字。
尽管旨意并非单指圣旨,但在邹氏的奏疏中显然会让人想到圣旨。
事情已经定了,张居正本身就很难使唤动张翰,再说皇帝当朝将事情定下来,不付出很大代价,张居正也不能改变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