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5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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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丈夫不好好将养伤病,却还在这里关心国家大事,李夫人心底又气又急,用严厉的眼神把儿子们全都遣退了出去后,她走到床前坐下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阿郎刚刚说什么忠臣良将寒心,难道你就不是忠臣良将,难道你如此遭遇,就半点不为自己寒心?没错,正是徐大夫说过你要静养不能动气,所以我才让儿女以及太守府的属官,不要告诉你外头那些烦心事,一切的责任我来担!”
  “夫人……”
  见王忠嗣面露潮红,徐大夫长叹一声,上前几步后长揖行礼,随即沉声说道:“王大帅,不瞒你说,我并不是因缘巧合,方才出长安到山南西道游历,而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托付我的人说,利州地处偏远,也许没有能够妙手回春的名医,我正好善于从脏腑调治外伤,所以就特意来请我出山。而我听说是为王大帅这等名将,自然一口就答应了。如今王大帅手无寸兵,纵使边疆再乱又有什么办法?想当初为了你之事上书鸣冤的人还少吗?可结果如何?杨国忠拜相之后,忌惮当年弹劾李林甫的这拨人,陆陆续续已经把很多人给调出长安了。如今的朝堂诸公,早已是万马齐喑,全都沦为了立仗马!”
  先是夫人揽责,紧跟着是徐大夫痛陈心迹,王忠嗣顿时沉默了。足足过了许久,他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敢问徐大夫,托付你前来照拂我的人是谁?”
  “王大帅又何必多问?”徐大夫原本不欲多说,可王忠嗣执意要问,就连李夫人亦是追问不止,他只得叹了一口气道,“是杜家小郎君。”
  果然是杜幼麟!
  王忠嗣想到当初杜幼麟身为京官却冒险跑出长安向自己示警,甚至又拿着他的血书跑去凉州见哥舒翰,继而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托高力士转呈。敢去做这些事的人,再悄悄请一个大夫来照拂他,这就毫不奇怪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想想杜士仪这些年来谋定而后动,麾下又是精兵强将一个不缺,属官亦是精干非常,他终于打消了心头那股上书请缨出战的强烈冲动。
  是杨国忠有心看着漠北这么大乱,甚至期望杜士仪干脆就这么死在外头,而不是边疆没人可以北上终结这场乱局。否则,朔方的郭子仪早已是军功赫赫的大将,从河东节度使任上解职,如今还在河东绛州闲住的裴休贞,亦是老到稳重……已经用不着他再去逞强了!
  等到王忠嗣服药之后沉沉睡去,李夫人长舒一口气,离开屋子之后,少不得对徐大夫千恩万谢,而后者只是谦逊地说做了该做的事。即便如此,当李夫人对儿女们挑明了此事之后,每一个儿女心中全都尽是感激。而李夫人则是在最后轻轻拍了一记扶手,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们的阿爷和杜大帅是至交,杜大帅如今身在险境,一儿一女还留在长安,却还记得你们的阿爷,这样的情分,我们自然会记在心里。杜小郎君既然托付徐大夫前来,又特意嘱咐,千万不可再去趟浑水,就听他的。日后若有机会,我们一定加倍报答!”
  河西凉州,孤独的南霁云正在西行沙州。山南西道利州,王忠嗣再次熄灭了刚刚燃起的怒火。而长安城中,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时值隆冬,长安却至今不曾下过雪,天空已经阴沉沉了很多天,有些人的心情也如是阴沉沉了很多天,比如杨国忠。
  自打派去河北道调查安禄山是否有反心的中官辅琳风尘仆仆地归来,一再承诺安禄山忠心耿耿,而且说时日无多,想用人生这最后几年为天子镇守边疆之后,李隆基就对于安禄山是否会造反一事,渐渐又有些犹疑反复。就连起头已经被韩国夫人杨玉卿说动的淑妃杨玉瑶,也派人对杨国忠说不要危言耸听,这就让杨国忠的心情更坏了。
  唯一还能让他稍稍纾解郁闷的是,他终于把陈希烈这一尊皮里阳秋的点头菩萨给赶了下去,举荐了亲近自己,名声才干又不错的韦见素为左相。最要紧的是,韦见素也是极其坚定的倒安党,一心认为安禄山必反!
  相比往年一到腊月年关,天下各地节度使便纷纷来长安谒见,今年的状况便冷清多了。漠北大乱,杜士仪肯定不能来;高仙芝正在筹备出兵,分不出身;李佺提出告老,如今新任北庭节度使的人选还没定下来;鲜于仲通这个剑南道节度使定下来不久,可因为吐蕃和南诏正在勾勾搭搭,暂时回不来;安禄山就不消说了,借着辅琳之口宣扬自己病了,哪里会回京;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声称要时刻注意漠北动向,也不会来。
  至于天高路远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听上去管辖的地方最多,但在天下诸节度之中的地位却最最低下,来不来都无所谓!
  于是,左思右想之后,觉得天子在面对新年少见的节帅全体缺席一幕时,必定会不高兴,杨国忠便下定决心,亲自写了一封急信,令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到河西凉州给哥舒翰。在他看来,这个已经年纪一大把的胡将对自己不会有多少威胁,却因缘巧合很让天子器重信赖,如果哥舒翰今岁来长安朝谒,抵得上其他人不来!最好再能带上一批河陇精兵强将,也好让天子看看,大唐又不是离开王忠嗣杜士仪就没人了!
  杨国忠给哥舒翰的这封信去得极其隐秘,但走的是驿道,自然就不可能真的瞒住所有人。当玉真观中的固安公主得到这个消息时,她便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生出了众多计算来。她亲自来到玉真公主清修的小楼,一见着消瘦了许多的玉真公主,她便认认真真地说道:“事到如今,观主还要犹豫吗?”
第1121章
心灰意冷的死遁
  玉真公主辟谷不食多日,说是为了修道清心寡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李隆基竟然派了罗希奭这样一个酷吏前往安北牙帐城,而后不多时漠北大乱,她一气之下方才连饭食都不想进了!当年司马承祯曾经教授过她一些服气养身的要诀,可她身在富贵乡,纵使早年师从叶法善学道,可终究不可能有那样的道心悟性。再加上一颗心已乱,这辟谷的结果不是心平气和,而是心思更加浮躁,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
  如果能够让她到宫中李隆基面前去大骂一通发泄一下火气,也许结果还能好些,可这样大不敬的事情,纵使长公主也不可能做!
  所以,玉真公主死死盯着固安公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可如果我用了药,你怎么办?更何况,君礼还有妹妹和子女晚辈留在这里……”
  “药只剩下一瓶了,君礼在长安城的亲人朋友却还有很多,更何况,观主觉得是那些原本生龙活虎的人突然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还是别人认为心灰意冷,少在人前出没的观主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固安公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见玉真公主果是没有任何怒意,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怅惘,她便趁热打铁地说道,“至于观主担心我,那就更加大可不必了。只要观主把终南山的玉华观别业送给我,我搬出长安城去,杨国忠又奈我何?”
  “可我脱身之后,又该往何处去?”
  一辈子生活在皇家,纵使痛恨极了这种桎梏多多的生活,可真的放归自由,玉真公主却仍是一片茫然。可是,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代表终于愿意了,因此固安公主还是好一阵喜悦。她上前在玉真公主面前屈膝坐了下来,这才紧紧握住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双手。
  “观主可以去云州云中郡。我曾经栖身在那里多年,虽然早就回来了,可还有很多亲信留在那里,还有一座偌大的公主府留着。虽说及不上玉真观,可修缮修缮,一样能住人。而云州又是阿弟起家之地,军民上下全都对他感恩戴德,朝廷官员说一句话,却未必都有我和他说一句话管用,他的堂弟杜望之也还在云中守捉。去别的地方也许还有被人识破或是安全之忧,去那里却断然没有!”
  此时此刻,玉真公主哪里不明白,固安公主是早有定计,竟一切都安排好了。想想在长安锦衣玉食的憋闷和苦涩,她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杨国忠的信尚未有回音,玉真公主病倒之事,便由固安公主代奏了李隆基。如今兄弟姐妹几乎凋零殆尽,尽管玉真公主这些年渐渐少有入宫,可李隆基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总还有几分情意在,当即派了御医前去诊治,却不想玉真公主却不愿诊治,口口声声说金仙公主屡次托梦给自己,道是山居寂寞。一来二去,李隆基仿佛是怕金仙公主的幽魂反过来缠住自己,听御医说玉真公主仿佛有油尽灯枯之相,他甚至都不曾亲自出面去探望一下自己这幼妹。
  于是,等到哥舒翰真的应了杨国忠那封信,带着河陇大将王思礼并一队精锐马军进京朝谒,抵达长安城的那一天,玉真公主香消玉殒的讯息也同时传到了兴庆宫。尽管这些年来听惯了死讯,看惯了讣闻,可李隆基还是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他悲伤的不是玉真之死,而是他的生母,也就是当年的窦德妃所出的一子二女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玉真公主这些年来不再如开元初年那样广聚文士,饮宴常开,她的死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如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水面,根本没有溅起什么涟漪来。可对于视玉真公主如同母亲的杜仙蕙来说,这就是晴天霹雳了。她早年拜在玉真公主门下学道多年,此前也曾经登门苦苦哀求侍疾,可玉真公主却坚持不允。她本以为只要回头再劝一劝,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可没想到人竟然就这么去了!
  闻讯而来的杜幼麟却是孤身一人。妻子宋锦溪如今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临盆在即,即便她很想来,他也只能把妻子劝在家中呆着。见杜仙蕙伏跪在地痛哭不止,一旁的崔朋陪她跪着,却在小声规劝着她,而再一旁的姑姑杜十三娘则是双眼微微红肿,面色惘然,他只觉得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面对这般情景,亲自为玉真公主操持丧礼的固安公主没有去搅扰满心悲痛的杜仙蕙,却把杜十三娘和杜幼麟请到了里间。而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这姑侄俩齐齐大惊失色。
  “阿姊,你这话……这话说的是真的?”
  “观主真的没有……”
  见固安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几年来的风云突变,他们全都看在眼里。自从吉温在河东陷害杜士仪不成,反而遭人悍然行刺丢了性命,一切就开始急转直下了。杜士仪先是在回京时遭到了天子冷落,甚至及不上安禄山这样的胡将,而后则是请辞兼领的河东以及朔方节度使,再跟着好不容易逃脱了一场伏杀,结果李隆基反而却听了杨国忠的谗言,命罗希奭这样一个酷吏前去安北牙帐城,于是引来了连番大乱!
  如今长安城中最风行的传闻就是,都是罗希奭在杜士仪不在安北牙帐城之际,胡乱调动兵马,以至于敌军围城时,安北牙帐城几乎是一座空城,更不要说应对骤然出兵西侵的都播怀义可汗!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就连杜十三娘和杜幼麟也并不知情。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希望朝廷出兵漠北,可带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这并不仅仅是杨国忠一个人一手遮天,只怕背后的天子亦是想着横竖从前突厥还不是反手即灭,手下又不止杜士仪一个良将,漠北随时都可平定!
  杜十三娘虽然和兄长分离多年,可他们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对于兄长的很多想法,她隐隐约约也有感觉,更何况她的丈夫崔俭玄是最最服气杜士仪的,很多话都会转告于她。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抓住了脑海中那一丝乍然浮现的线索,当即低声问道:“这么说,让观主诈死,是让她借此离开长安?”
  “不错。”固安公主很痛快地承认了,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不用担心,阿弟不会利令智昏,做什么揭竿而起的蠢事。只不过是有些事不想让观主这样和他情分深厚,又帮了他很多次的人牵扯进去。毕竟,当今陛下是观主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尽管固安公主已经挑明杜士仪绝不会叛乱谋反,可无论杜十三娘还是杜幼麟,都知道这个大前提的背后,杜士仪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所以,杜幼麟在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便沉声说道:“姑姑,阿爷如今究竟情况怎么样?”
  “之前没给你们透信,是因为漠北大乱实在出乎很多人意料,所以每个人都在盯着你们还有蕙娘的反应,你们如果不是那样心急火燎,四处奔走,而是稳坐泰山,那就难免会让人起疑心。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了,阿弟已经回到了安北牙帐城,罗希奭已经死了,一切都尽在掌握。”
  至于王容之事,固安公主心中嗟叹,却是不想再说出来让眼前的姑侄俩焦心。
  尽管只是短短几句话,但对于杜十三娘来说,兄长的安然无恙就代表着一切。而杜幼麟更注重的是一切尽在掌握几个字,那一刻,他只觉得后背心甚至微微出了汗。果然,接下来,固安公主直截了当地表明,玉真公主的丧礼办完之后,她就会离城住到终南山玉华观去,而长安城中剩下的一切,都会交给杜十三娘和杜幼麟来分别主导。说话间,她便开口唤了一声,她身后的帷幕立刻被人掀开,却有两个人钻了出来。
  “赤毕!”
  “虎牙大叔!”
  赤毕这一年六十有二,虎牙这一年五十有五,全都不再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尽管发间银丝尽显,但他们的腰杆却无不挺得笔直。在听到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几乎同时迸出的惊呼后,两人便笑着冲着杜家姑侄两代人躬了躬身。而固安公主,则是再次开口说道:“赤毕是早就留在长安的,而虎牙,则是前些日子才刚刚带着一批人秘密潜回长安的。”
  “十三娘,你和赤毕熟络,他在长安替你阿兄经营多年,既有退路,也有杀手锏,更有暗子众多。你虽然一定会被人监视,可只要届时万一有变,别人就顾不上你了。那时候杜家亲友,以及朝中那些值得保全也需要保全的人,需得由你来出面劝说保护。”这样一个沉甸甸的任务交托出去,固安公主就只见杜十三娘先是面露惊色,但随即便转为坚毅,最终重重点头。
  见杜十三娘勇担此责,固安公主便对杜幼麟道:“幼麟,你阿兄很快就要跟着高仙芝出征石国,你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日后的长安,很快就会成为真正的战场。你已经见识过当初那出塞九首刹那间流散全城的一幕,也应该知道紧跟其后那铺天盖地的流言风波。可相比这样的文字攻势,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情况,也许会更大,更有危险,你可做好了准备?”
  杜幼麟只觉得周身神经都完全绷紧了。可是,王忠嗣的遭遇,他从前在大理寺看到的残酷杀戮,在御史台看到的酷吏行刑,再加上父亲这些年遇到的种种变故,无不让他早早成熟了起来。只是沉默了片刻,他就开口说道:“我会竭尽全力!”
  “那好,你记着,万一有事,你阿兄的岳父姜度是最靠得住的人,从前又常常出入宫中,可以随时去找他!裴大夫则是人望卓著,可以以他为主。”
第1122章
一条道走到黑
  尽管玉真公主的病故,让近日以来风波不断的李隆基感到心力交瘁,可哥舒翰的进京,以及正月大朝时,那山呼海啸似的拜谒朝贺,仍然很快冲淡了他这一丝疲倦。哥舒翰虽则年老,可身姿雄壮,声若洪钟,每逢召见时,却又和安禄山的灵巧善媚不同,字里行间总能让他领略一种不同的感觉,使他别有一番欣悦。再加上杨国忠在旁边为哥舒翰百般赞美,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用错人。
  至于一直觉得自己大器晚成的哥舒翰,在人人奉承的情况下,就越发觉得飘飘然了。尽管之前王忠嗣贬官去职,但河西陇右在他和安思顺的镇守下,先后击退了几次吐蕃的反扑,局势稳定,他又得了高适这样能干的节度判官留守,哪里担心什么河陇防务问题。所以,杨国忠以河陇无战事为由,力劝天子留着哥舒翰到二月,哥舒翰自己也乐意多在李隆基面前露露脸加深印象,一口答应了。
  元宵节那一天,君臣同登花萼相辉楼赏灯,哥舒翰只觉得人生登顶,再无遗憾。然而,仿佛是乐极生悲,就是这一天上元之夜,本就好酒的他禁不住宫中御酒甘甜,天子亲自执杯劝酒,杨国忠韦见素身为宰相亦是敬酒不断,更不要说下头的其他臣子了,于是多喝了几杯。就连太子李亨,也在领了李隆基的眼色后,亲自上前为哥舒翰贺功。
  这一轮敞开肚子喝下来,哥舒翰下楼的时候,竟不是走下来的,而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给搀扶下来的。他却还要逞强骑马,结果在离开兴庆宫之后不多久,就被那冬日冷风一吹,不觉栽倒下来,送回家就病了。
  他这一病,更加引来了一场少有的盛况。天子送御医,宰相送药材,百官探望,门前竟是车水马龙,声势更胜当年杜士仪和王忠嗣深得帝心之日,甚至连安禄山得宠之时也不过如此。事到如今,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水轮流转,如今的天下边镇诸节帅之中,最最得宠的已经不再是安禄山那个死胖子,而是换成年纪一大把的哥舒翰了!
  对于这样的局势,坐镇道政坊安宅的刘骆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安禄山派侯希逸前往都播联络怀义可汗一同进兵之事,他并不知情,可他既然身居长安情报中枢,判断力当然不差,此前杨国忠说动天子派辅琳前往范阳,名虽为赐物,实则为刺探,这样的苗头他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安禄山这些年一直在积蓄实力,据他所知很有几分不臣之心,如今又被杨国忠一再逼迫,安禄山可不是王忠嗣,哪里会任人宰割?
  可如果真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留在长安的他肯定第一个倒霉!
  既然这么盘算,刘骆谷便悄悄筹划安排起了自己的退路。可还不等他计划好如何金蝉脱壳离开长安,一个更加让他料想不到的消息便倏然到了。天子竟是为安庆宗赐婚了宗室女李氏,又封了这个李氏为荣义郡主,令刘骆谷传信安禄山进京为长子完婚。尽管此前就有这样的风声,可面对这么一道突如其来的婚约,刘骆谷登时暗自叫苦。谁都知道康夫人和安庆宗是没成算的,这么大的事,他不出头主持怎么行?可这样一来,他的脱逃大计岂不是落空?
  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刘骆谷还是只能一面派人去传信给安禄山,一面跟着光禄寺和宗正寺的官员忙活准备。尽管荣义郡主这个郡主就和那些和番公主的封号一样,根本就是担着个名义,只是寻常宗室女,并非皇太子李亨的亲生女儿,可还是在天子的授意下,办得比任何皇孙皇孙女都隆重。刘骆谷光是去看嫁妆单子时,就吓了一跳,不得不绞尽脑汁去置办聘礼。须臾就是大半个月,忙了个脚不沾地的他终于等到了来自范阳的信使。
  “什么?大帅病了,不能来?”
  回报朝廷的正式信使还在路上,眼前的信使是刘骆谷自己的私人心腹。再次从对方口中确认了这个消息,刘骆谷只觉得手足冰冷。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地问道:“那范阳那边一应情形如何?”
  “我进幽州城之后,就一直有人紧紧盯着,半步路都不敢多走,半句话也不敢多问,大帅倒是见了我一面,问了一问长安城中的情形,尤其是多问了几句哥舒翰进京之后的情景,其余的就什么都没说。”见主人面沉如水,那心腹也是心中惴惴,犹豫片刻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刘郎,不是我多心,我看幽州城中气氛紧张,只怕是……只怕是……”
  那只怕是后头的话,他再也不敢说,可刘骆谷怎么会听不出来?
  面对自己推心置腹的从者,刘骆谷却也不讳言,唉声叹气地说道:“你不用说了。唉,我本也算到大帅起事在即,预备和你们四散离开长安,却不想突然摊着了这样一桩婚事!眼下别说不能轻易离开,就是大帅称病不能来之事,还需要我去奔走转圜,就连你们,只怕也都被人死死盯住了……”
  这真是何苦来由!早知道如此,他当初就不该领这一桩在长安刺探情报之事,看似深得信赖,可遇到大变就是一个死字!
  安禄山派驻在长安的这些人,是为了刺探情报,又不是为了行刺犯险,要的是精细能干,而不是悍不畏死,因此不说人人,至少大多数都如同刘骆谷这样珍惜性命。更何况,他们为安禄山卖命,是希望异日能够博得荣华富贵,而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此时此刻,见主人愁眉不展,那从者一路奔波虽也疲惫,可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刘郎,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咱们真的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跑又跑不掉,那能不能……”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直接把后头半截话给兜了出来,“能不能干脆把大帅的不臣之心禀报上去,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
  这就是翻脸不认人,连安禄山一块卖了!此话一出,他就只见刘骆谷勃然色变怒瞪着他。尽管知道说出这话来,如果主人不接纳,自己就是一个死字,可他心里毕竟还有几分对大唐的忠心在。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就只听得刘骆谷颓然叹了一声。
  “如果这长安城中现如今还是忠臣遍地,我也不吝豁出去,可杨国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该看到了!想当初李林甫刚死,他就对人下了黑手,紧跟着又联络大帅对杜士仪下手,可一发现杜士仪竟然自己露出破绽,他便立刻又把大帅抛开,甚至把害过王忠嗣的罗希奭派去安北牙帐城,闹得如今漠北大乱,他却又严令不许河东以及朔方节度使出兵去救!这样心胸狭隘的人,你以为我们投靠过去,就会逃脱一劫,荣华富贵?”
  一番话说得人做声不得后,刘骆谷便支撑着再次站起身来,发狠似的说道:“横竖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如果能让我侥幸逃脱升天,便是开国功臣,到时候你自然鸡犬升天。逃不过这一关,我的家眷,你的家眷,都不在这长安城中,大帅看在咱们一番功劳苦劳份上,要收买人心,总还会照拂一下他们,让他们有个好前程。这时候想要下船已经晚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这样,借着长公子婚事,先大肆招纳人手进来,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就可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当李隆基得到了安禄山上表,说是自己足疾发作,没法前来参加长子安庆宗的婚礼时,他原本因为辅琳归来禀报安禄山绝无反意而打消了几分疑忌,如今终于再次觉得事情反常。自来下诏召见边镇节帅,无论从前功勋彪炳的信安王李祎、张守珪,还是后来声名赫赫的杜士仪、王忠嗣,乃至于更多只当了一任节帅两三年的人,从来就没有因为任何缘由而推脱不至的。要知道,王忠嗣当初甚至在对阵吐蕃身负重伤后,不等养好伤就应召入京。
  相形之下,安禄山这简直是桀骜到忘形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禁隐隐有些悔意。可是,今日亲自来送安禄山这奏表的杨国忠是什么人?最会察言观色的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天子细微的神情变化,知道这会儿如果不能把某种苗头给堵回去,让天子觉得对王忠嗣太过苛刻,把人起复之后重领河东,觉得杜士仪这么多年来劳苦功高,如今漠北不安,让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派兵前去解围,那么他就是费尽心机为他人做嫁衣裳!
  安禄山即便真的造反又如何?须知大唐雄兵这些年来打遍天下无敌手,何愁小小一个安禄山?他心里甚至隐隐盼望着这么一场兵灾,因为那样的话便可以足证他的先见之明,就可以令李隆基更加重视他这个宰相说出的话,甚至说不定他还能把手伸进军中!
  于是,他立刻抢先说道:“陛下对安禄山有天高地厚之恩,除却太宗年间的契苾合力,阿史那社尔,还有几个胡人能尚公主,娶郡主?安禄山若真有不臣之心,那么定然天下臣民共讨之。陛下若是忧心关中防务,难道忘了哥舒大帅如今尚在长安?”
  对啊,哥舒翰却还在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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