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50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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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年方十几岁,就跟随父亲到西域从军,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夫蒙灵察等人只知道我出身高丽,却不知道我已经连高丽是个什么样子都忘了,连做梦的时候,想到的都是西域局势。”
  高仙芝以这样一句话起了个头,随即便又在石国的位置上轻轻敲了敲:“葱岭以西的昭武九姓胡国,从前全都是我大唐属国,朝贡不绝,但此前突骑施苏禄可汗死后,莫贺达干为首的黄姓以及黑姓彼此大战,我大唐出兵平乱时,能够征调的属国,竟是只剩下了拔汗那、石国以及史国这三国,其他诸国到哪里去了,为何不应命出兵?很简单,因为他们已经臣服于大食的呼罗珊都督府!”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牙兵的声音:“大帅,来自回纥牙帐城的急信,说是送给大帅和杜将军的。”
第1118章
西域之争
  高仙芝见杜广元满脸紧张,当即吩咐牙兵把信送上来。见小小两个铜筒上,一则是字付吾子广元,一则是敬拜碛西节度使高帅足下,他便信手将给杜广元的那个丢了过去,自己则是开启了杜士仪给自己的铜筒。取出来的薄薄两张信笺上,他只一扫,就发现杜士仪一则是感谢他对长子的提携和信赖,二则是委婉告知如今漠北局势有变,他将立刻回师安北牙帐城,今后恐怕没有信能够带给杜广元,三则是敬祝他征伐石国能够旗开得胜。
  末了,杜士仪方才提到了如今大食国中,因为呼罗珊都督府的奴隶起义,举国动乱,如果要收复曾经被呼罗珊都督府控制的葱岭以西诸国,这是最好的机会。
  读到这里,高仙芝登时神采飞扬,欣然笑道:“果然知我者,皆杜氏君子也!”
  早年杜黯之对他甚厚,如今杜士仪又点出了他的图谋,到底都是杜家人!
  杜广元正皱着眉头消化父亲在信上对自己讲述的那些大食战术,以及大食国内此次暴动的前因后果,听到高仙芝这一声赞叹,他不禁立刻抬起了头。此时此刻,就只见高仙芝面色激奋,红潮尽显,神采间洋溢着自信的光辉。高仙芝对于杜家人的好感以及尊重,由来已久,这次高仙芝正位节度使进京之后回到龟兹镇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北庭节度使李佺连番去信,死活把杜黯之给要了回来,随即又署其节度判官,此次出兵又赋予其兵权和支度营田大权。
  可正因为这些,杜广元不得不对父亲的犀利眼光以及未雨绸缪叹为观止。
  杜士仪对于时势的判断和自己一模一样,高仙芝振奋之余,也很大方地让杜广元看了其父给自己的信。见杜广元犹豫片刻,也把家书双手呈递给了自己,他接过来一扫,见其中那些关于大食国内的信息,既有自己已经知道的大食战术,也有自己完全不了然的王国内斗,高仙芝不禁大为惊异。
  信上不但直指如今的大食,也就是服色尚白的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正在遭受空前的动乱,而且对于中原人不太了然的大食哈里发制度做了相应的总结,把倭马亚王朝这一脉的王统,以及如今在呼罗珊都督府率奴隶起义的阿布·穆斯里姆背后的势力,全都做了相应的剖析。乃至于大食靠着宗教来鼓舞军队士气,靠丰厚的赏格来靠将士不畏死,甚至提到了大食对于西域诸国的宗教入侵和高压,最后方才指出了安西大都护府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兵员不够!每逢出兵,安西大都护府全都需要从西域诸国征发相应的兵员,万一这些兵员因为大食的不断渗透而倒戈,那就是最大的危险。
  如今阿布·穆斯里姆(并波悉林)率五百人从呼罗珊都督府开始掀起的这一场暴动,乃是阿拔斯家族策动的。一旦正式结束,此人将会成为新的呼罗珊总督,则是后话了。
  因此,高仙芝重新卷起信笺,和杜广元又互换了回来,这才沉声说道:“你父亲还真是目光长远。当年征伐突骑施时,大唐还有拔汗那以及石国史国相助,可现在的结果是,出身契苾氏的拔汗那前王娶了我大唐义和公主,一直对大唐忠心耿耿。史国虽然一心向我大唐,可举国上下兵员不到两千!而昔日忠心耿耿的石国,却因为在大食东侵的时候,我大唐没能及时出兵援助,王位已经不再属于摄舍提部的伊捺吐屯,而是出自车鼻施部的车鼻施特勤。”
  杜广元也曾经看到过安西大都护府内,石国当年的国王,也就是如今的副王伊捺吐屯恳求大唐讨伐大食的奏本抄本。其言辞之卑微恳切,实在是让人动容。可因为那时候大唐安西都护府正由田仁琬执掌,出身文人的田仁琬认为不用为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石国而征发重兵,甚至对天子也多有劝谏。于是,在大食的攻势之下,伊捺吐屯不得不屈膝投降,而石国王位也落入了有大食支持的车鼻施部手中。
  “如果在现在大食国中多事的时候,尚且不能重新恢复石国昔日的王统,让心向我大唐的副王伊捺吐屯重登王位,葱岭以西便不再属于大唐了!万一其再图西进,后果更不堪预料。”
  高仙芝说到这里,口气却并不强硬,而是有几分无奈。因为杜士仪给杜广元的信上,点出了他最最拙荆见肘的一点,那就是没兵!安西和北庭是大唐除了剑南道以及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最最尴尬的一个地区。因为这里聚居的汉人远远少于其他各族人,故而所辖兵员是最少的。而且每次打仗,往往需要远行,那么就要留下足够的人镇守。就比如攻打小勃律的时候,出自安西大都护府的直辖兵马,甚至还不到五千人,其余都是从疏勒等地征调的。
  这一次远征石国,他也同样需要征调疏勒于阗等各镇兵马,这些兵马的忠诚性还不成问题,可如果他从葛逻禄右厢之类的属国征调,就很可能要小心杜士仪所说的那种结果。
  “大帅,大帅?”
  杜广元见高仙芝突然走神,不禁开口叫了一声。下一刻,他就看到高仙芝突然手握成拳,猛地砸在了石国领土上的恒逻斯城。
  “要打石国,必先取恒逻斯。想当初,突骑施黑姓的苏禄可汗虽说老来昏聩,自有取死之道,可他在的时候,大食东侵势头便有其挡在前头,如今突骑施式微,葛逻禄右厢崛起。突骑施黄姓如今占据了碎叶,黑姓本居于恒逻斯,可因为实力衰微,就连恒逻斯也被石国所占。”说到这里,高仙芝突然转头看着杜广元道,“此次出征石国,李嗣业已自请为先锋,我本打算让你从我中军,今日得你父亲这封信,我再问你一句,你愿副李嗣业为先锋否?”
  “愿从李将军攻坚!”
  见杜广元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高仙芝大感满意:“好,你立时回去准备吧!”
  等到杜广元深深行礼后转身离去,高仙芝想起北庭那边的人才济济,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把杜黯之要来,是两人有过共事的情分,而且当初还有杜黯之赠田之举,以其为节度判官,能够压服一下安西大都护府中当初曾经反对过他,而后又被他大度收服的那些文官势力。而要说武将,他麾下看似不缺,如李嗣业等等便是勇猛非常,可总缺一个能文能武,换言之就是犹如辔头,能够套住人的!
  当高仙芝正在哀叹,自己麾下不缺勇猛大将,也不缺事务性人才,却唯独少个副手的时候,北庭节度使府中,济济一堂的文武正在大嚼烤肉。就在昨天,最近精力越来越不够的李佺刚刚上呈了请求告老的奏疏,举荐段广真代替自己为节度使,按照他的本心,朝中如今没了李林甫,却换成杨国忠这样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小人当道,还不如文武联名上书,省得朝廷派个根本不通西域局势的人过来。总算是王翰等人摆事实讲道理,将这位年纪大了犯执拗的老人劝住了,只好独个上书。
  只不过,这会儿一说到漠北局势,李佺就又开始发牛脾气了,先是对死了的李林甫破口大骂,紧跟着骂杨国忠祸国殃民,再接着朝中一个个有名有号的被挨个点名,甚至当带着几分醉意时,李佺连李隆基都抱怨了几句。对于出身宗室的他来说,这已经是大不敬的极限了。好在有份凑热闹的众人无不是亲信,事后亲兵亲自扶了李佺进屋去休息时,段广真则是亲自再次郑重警告。
  “如有将李大帅醉酒之言给传出去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老主帅骂过了朝中的君臣,众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了河陇。说到安思顺被召入京为兵部尚书,哥舒翰则节度两镇,作为王忠嗣半个弟子的段秀实不知不觉沉默了下来。至于出身山寨,没遗传到祖上的世家风范,反而遗传了祖父暴躁脾气的王芳烈,则是说话更直接了:“王大帅此前英名被污,杨国忠也有份,哥舒翰既然正好得陛下眼缘,不知道保王大帅复出吗?他竟然心安理得接了两镇节度使。须不知如果不是王大帅,他怎么夺下的石堡城?”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但哥舒翰固然是勇将,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和他有交情的,就连王翰也带着酒意冷笑了一声道:“哥舒翰一大把年纪了,这才终于熬出头,怎会真的拼着全副身家不要,去保王大帅复出?王大帅复出,他这个河西陇右节度使退位让贤吗?没见南霁云跟着王大帅鞍前马后这么久,现如今又被高高供了起来,说是河西都知兵马使,可从前在陇右的兵马全都给别人领了!可怜霁云都快四十了,少年成名,却蹉跎多年!”
  哥舒翰也许未必真的是要对南霁云明升暗降,但潜意识中,也许他对于比自己年轻,远比自己成名更早的南霁云,确实有几分说不出的忌惮,而且当初王忠嗣对其的信任更在他和安思顺之上,如王翰这样知道王忠嗣对南霁云有半师之分的人,都很清楚其中奥妙。
  于是,见众人纷纷替南霁云惋惜,王翰突然丢下酒盏起身,而后开口说道:“如今杜大帅在漠北被绊住了不能脱身,我有个好主意助霁云脱困,只不过对他来说,也许只怕要心灰意冷一阵子。”
  尽管在场这么多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曾经和南霁云有交情,但谁都敬服那是个真男儿。彼此对视了一眼,一时竟是齐齐请王翰快说。
  见这光景,王翰顿时拿起酒壶打开盖子,直接就这么痛饮一大口,这才带着醉意说道:“如霁云那样死心眼的人,要想让他放弃扎根了十几年的河陇,只有一条路。让哥舒翰赶他走!明日我便撺掇李大帅,修书一封前往河东,请其出兵援沙州,想必高判官会帮忙的!”
第1119章
忠贞见疑
  夜色之下的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中,这时分正是笙歌曼舞,丝竹阵阵。军将们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一片喜庆景象。
  哥舒翰这一年五十五岁,在大唐的各镇节度使中,他并不算最年轻的,但绝对算是最大器晚成的。他是突骑施哥舒部落的继承人,因身家豪富,一直到四十岁都还过着喝酒赌博碌碌无为的日子,直到父亲去世在长安守制三年期间,他被长安尉瞧不起,这才愤而去河西从军,由是打出了自己的天地。如今他节度河陇,麾下精兵强将无数,不但这酒喝得更凶了,后院姬妾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多有来自昭武九国的美女。
  此时此刻,在下头军将齐齐捧杯为他祝贺的时候,兴高采烈的他举起大觥一饮而尽,又不嫌油腻,一手抄起刚刚吃了一半的羊腿大快朵颐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的心腹家奴左车悄悄来到他身侧,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南将军没来。”
  南霁云又没来?
  哥舒翰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平心而论,他如今已经是河西陇右节度使,官爵远在南霁云之上,昔年旧事也不用计较,可是他总忘不了王忠嗣在伤重之际,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是南霁云。而且,南霁云曾经多年在陇右,和安思顺也曾有过共事的情分,在当地军民心目中拥有很高的声望,这也是他故意把南霁云调到河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高高地擢升其为都知兵马使的原因。
  他当然知道南霁云在军中一板一眼,不交接中下层军官,也很少和同僚往来,可他哥舒翰在节度使府的饮宴竟敢不来,这无疑是藐视!
  一怒之下,哥舒翰不由得劈手丢了手中的羊腿。这动静立刻引来了下头武将们齐齐侧目,发现是左车侍立在哥舒翰身侧,众人都明白必定是刚刚来了什么消息,一时彼此打眼色的打眼色,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却谁都不敢多问。
  须知自从安思顺调回长安之后,河陇就成了哥舒翰的天下,这位两镇节度使最重威权,当年还只是一介大斗军副使的时候,就敢临战杀军中副将立威,更何况现在成了正节度?每逢阅军之际,但凡军中少有违反军纪或者军容不整者,哥舒翰几乎都是一个杀字,但听得大帅驾到,将卒们竟是无不股栗。
  正值一曲歌舞结束,这诡异的寂静立刻凸显了出来。哥舒翰本就极其不悦,此刻再没有饮酒看歌舞的兴致,就这么起身拂袖而去。他这突然一走,别人登时犯了难,也不知道是该继续留着,等一等可能再次出现的哥舒翰好,还是就此一哄而散,免得留下来挨骂。众人的纠结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从者匆匆过来,开口说道:“大帅说,时候不早了,请大家先归去,今日不曾饮完的美酒,各位将军尽可带回去。”
  这样客气的话和哥舒翰走时的愠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有机灵的连忙上前好说歹说,这才终于套出了一句话来。有人远道而来投奔哥舒翰!至于这个有人是谁,从者却死活不肯透露,众人也只能怏怏作罢。
  而此时此刻,这个成功让哥舒翰由怒转喜的人,正神采奕奕地和书斋中的哥舒翰纵谈天下英雄。无论看似如日中天的安禄山,抑或是在西域战功不断的高仙芝和李佺,还是在朔方稳扎稳打的郭子仪,他或是评价为暴发户,或是评价为根基不稳,或是评价为上升空间有限,再加上根本就不在评价之列的剑南道节度使以及岭南五府经略使,用一句话来说,那便是天下英雄,唯哥舒大帅尔!
  这样的评价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自然有马屁之嫌,可话是高适说的,哥舒翰听在耳里,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高适此前在河东多年,先事王忠嗣,此后裴休贞亦是用其为节度判官,等到安禄山因为讨伐契丹有功兼领河东之后,高适还是没有立刻走路,而是把河东的事情都交接清楚了,方才拂衣而去,现如今竟然前来投奔自己,哥舒翰怎能不喜?
  可那毕竟是昔日王忠嗣重用过的节度判官,哥舒翰自然得谦逊些,当即摇摇头道:“达夫先生实在是太美誉了,我可愧不敢当!当世英雄,我昔日旧主王大帅暂且不说,安北杜大帅亦胜我颇多。”
  这两位都是高适自己的旧主,他自然不会评价苛刻。在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就黯然说道:“忠贞见疑,古来常有,纵使有哥舒大帅这样的忠义之士为王大帅鸣冤,终究也只能保住他一条性命;至于杜大帅,自从罗希奭去往安北牙帐城的那一天起,也就已经不能挽回了。王杜二人代表的是过去,而哥舒大帅代表的是现在和将来。如今天下能够称之为英雄的,也就只有大帅了。”
  哥舒翰这才终于喜笑颜开。自家人知自家事,打仗他在行,在具体事务上,他却只能倚重那些节度使府的僚属。然而,当年王忠嗣是只身前来河陇上任,身边的属官一个都没带,全都留在了河东,如今这些僚属中,最早的甚至是哥舒翰当初侍奉过的河西节度使王倕身边的旧人!既然曾经见识过他官居低品的落魄,如今他虽为正节度,这些人却仍不免有些不够屈从,而他要自己培养文吏,却要费很大功夫,不比武将易得。
  所以,有高适这样的人才远道而来投奔,不说倒履相迎,待之以礼却是必须的。接下来,哥舒翰和高适整整谈了半宿,确定这是一个最合适的人才,他当即一拍大腿道:“达夫先生既来,我这就辟署你为节度判官,支度营田副使!这河西陇右节度使府的留后事,我就全都交给你了!”
  高适立刻起身拜倒:“我必定不负大帅信赖!”
  宾主名分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高适重新落座之后,便仿佛无心地问道:“我之前求见大帅时,仿佛看到大帅面露不悦?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哥舒翰本打算含糊过去,可他对南霁云的恼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除却左车这样生死全都操之于他手的家奴,他对其他将校都没露过口风。可想想高适远道来投,他不由自主就把一腔怨气全都倒了出来。眼见得高适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他少不得替自己又解释了两句。
  “我知道,南霁云个性方正,又是王大帅麾下重将,可我自忖也待他不薄,每逢饮宴必定先命人请他,他却从来推脱不来。不但如此,他与同僚下属亦是很少兜搭,如此独来独往,日后若有战事如何服众?达夫,你觉得我可有说错?”
  听到哥舒翰这么说,高适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于哥舒翰这个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他不是没有期望的,毕竟如今安北牙帐城消息全无,他难道还能指望那几乎一片乌鸦的朝廷官员?也就是哥舒翰可以指望一下了。可是,刚刚闲谈之间,哥舒翰对安思顺嗤之以鼻,对河东郭姚这样的将门亦是不屑一顾,比当年杜士仪打压一批扶持一批的态度更极端,对吐蕃则是更加轻蔑,这也许可以解释成自信,但何尝不是另一种自负?
  想当初在西域大名鼎鼎的盖嘉运,在镇守河陇之后骄矜自满,由是丢了石堡城,这已经是前车之鉴了!
  高适当然不傻,知道要劝谏也不能在自己刚刚投效的时候,只能顺着哥舒翰的口气,责备南霁云太过自矜闭塞,不懂世故。接下来的三四日,雷厉风行的哥舒翰不但把他引介给了河西文武,而且大手放权,高适立刻品尝到了一番痛并快乐的辛苦。等到这天他好容易抽出空,打算去拜访一下南霁云,好歹委婉规劝对方一下时,一封来自北庭节度使府的信却送到了他的手上,署名是段秀实。
  当年杜士仪节度陇右时,高适曾经和段秀实的父亲段行琛共事过,所以也算是旧识。可是,看过信后,发现段秀实除却问好之外,就是谈当年陇右旧人,陇右旧事。看似平平淡淡,但高适是什么人?最最玲珑心窍的他很快就从段秀实谈到的一个个旧人当中,发现了一个最特别的——南霁云。想到哥舒翰对南霁云视同鸡肋,连日以来,他甚至都没在河西文武当中听到对南霁云的太多评价,无论好坏,他不禁拿着信笺犹豫了起来。
  在辗转反侧了一夜之后,次日上午,当高适得到一封北庭节度使府的正式行文,再次去见哥舒翰的时候,便突然出言说道:“大帅此前曾经说过,不喜南霁云此人。我几日看来,他和河西文武确实格格不入,既然如此,与其把人放在这里,虚耗一个可以用来赏功的都知兵马使,何尝把人派到别处,省得在眼前碍事?”
  别处?
  哥舒翰顿时心中一动,立刻盘算了起来。河东、范阳、平卢,那如今是安禄山麾下,他纵使不喜欢南霁云,也不愿意把人送给这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去糟践,剑南道和岭南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漠北正在乱着,至于朔方……他才刚刚节度两镇,得了杨国忠一个人情,不想轻易再得罪这个权相。既然如此,放到西域却也是正好,安西那边高仙芝正打算出征建功,可河西凉州距离如今暂时没有战事的北庭,只需走不到千里,说不定北庭那些人还愿意接收此人!
  “据北庭节度使府通报,沙州北面和伊州交界处有流寇出没,商旅遭殃的不计其数。”
  听到高适这么一个借口,哥舒翰当机立断地点头道:“既如此,我这就让南霁云将兵前往剿灭!”
  回头不管有没有流寇,让他呆上一阵子,找个借口把人调去北庭就行了!
第1120章
大势不可逆
  当骤然接到军令,命自己前往沙州时,南霁云只觉得心底满是苦涩。他性格本豪爽,但在陇右遭遇了盖嘉运这样的主帅,丢了石堡城,而后虽然佐助王忠嗣重新夺下石堡城,可王忠嗣却因此重伤,而后甚至遭到贬斥,他不能相送不能相随,心情沉郁,渐渐便寡言少语,僚属自然避而远之。如今他这个堂堂河西都知兵马使竟然要前往距离河西凉州最远的沙州去剿灭什么流寇,任凭是谁都知道,哥舒翰是终于决定搬开这块碍眼的绊脚石了。
  所以,当南霁云带着千余兵马启程时,竟无人相送。高适自己是出主意的人,不想让哥舒翰觉得他别有用心,因此也没有去。当从别人口中得知当时那冷清情景时,他不禁暗自慨叹哥舒翰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他知道指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如同王忠嗣或者杜士仪一般知人善任,实在是不现实,于是反倒觉得自己进言把南霁云远远调出去是做对了。
  南霁云与其留在这不受待见的河陇,还不如跳出去,北庭那边可是杜氏旧班底的天下!就算此次李佺的请辞和举荐段广真代己未必能成功,可在如今这世道之下,空降一个节度使在北庭这样的塞外之地能有多大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晚,当高适回到哥舒翰安排给自己的居处时,不禁打开窗户,让外头清冷的月光直接照了进来,随即对月拈香屈膝长拜,心中默默祷祝道:“王大帅,但愿你能安心养伤,安享天伦之乐。这犹如泥塘一样的混沌世道,你还是不要复出的好!”
  利州益昌郡,在初唐时曾经置总管府,而后又置都督府,一度是极其要紧之地,然而在贞观年间,这里就因为户不满万,罢都督府,改为中州,此后又降为下州。以王忠嗣这样的功勋官爵,竟然被贬斥到此地当太守,就连利州属官小吏都觉得匪夷所思。这里距离长安城不过一千五百里,地处西南,没有战事,也并没有什么太出名的出产,山水亦是寻常,比长安却要阴湿许多。如今到了冬天,不但王忠嗣不习惯,就连妻儿家眷也都不习惯。
  王忠嗣在路上就因为伤势发过高烧,到了利州后又病过一场,所幸有一位畿内名医正好游历在此,竟是亲自登门自荐,如今便一直留在太守府中为王忠嗣调养身体。这位名医又力劝王忠嗣把公务全都委托给长史以及其他属吏,自己定期听一听汇报,只消让已经成年的儿子常常出外访查民情,但有不平之事便回来禀报即可,如此就可以专心调养身体。王忠嗣自忖伤病之体确实支撑不下那么多琐碎的事务,只能答应了。
  于是,当他终于从一个满心为主人抱屈的老家将口中得知,漠北突然大乱,朝中对此反应迟缓,甚至有消息说,安禄山竟是隐有反意,他不禁怒发冲冠,召来几个儿子便追问原委。众人最初还支支吾吾的不肯照实说,可见王忠嗣动了真怒,他们才慌了手脚,不得不将知道的情形合盘托出。当听到朝廷对于这场漠北乱局,一直袖手作壁上观,杨国忠甚至严令朔方兵马不得随便出击,王忠嗣不禁气得手脚冰冷。
  “大唐能够重现贞观盛况,多亏杜君礼自请将安北大都护府北迁。可陛下不但不体恤他多年劳苦功高,还将罗希奭派过去查什么中伏的内情,简直是让忠臣良将寒心!”哪怕在自己遭贬时,王忠嗣都不曾吐露过这样的怨言,此刻却如此痛心疾首,几个儿子你眼看我眼,全都在心里替父亲抱不平。就在这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是一直为他诊治的徐大夫和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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