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1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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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越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肃然出班,由台阶而上,旋即跨入大殿。此时两旁尚有蕃使、勋戚班和高品文武官,他解下腰中佩剑双手捧起,行至御前方屈膝跪下:“臣奉旨视宁波市舶司事,蒙皇上亲赐佩剑,幸而弹服众官,肃清贼党,如今事成归来,特缴还天子剑。”
  一个小太监疾步从御阶上下来,躬身接过那把宝剑之后,又拾级而上,在御前双膝跪倒将其高举过头。众目睽睽之下,拿起这把剑的朱棣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他竟是信手将剑从鞘中拔出,左手食指中指在剑脊上缓缓抹过,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朕虽然深居宫中,却也听到过外头的传言。大约眼下也有人在想,这把剑是否真是先头朕赏赐出去的那一把。”
  朱棣的声音中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风,刮得大殿中一片寂静,仿佛连那些呼吸声心跳声都一下子全都停止了。而他却只是冷冷扫了一眼众人,语气更显森冷:“朕先前赐张越麒麟服一袭,宝剑一口。如今倒是人人知道那是天子剑,诸卿消息灵通啊!”
  尽管面前乃是外邦蕃使,但朱棣丝毫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竟是站在那儿拎着宝剑,与其说是皇帝,还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满腹怒火杀心的将军。此时此刻,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偌大的谨身殿中顿时满是他的咆哮声。
  “没错,朕赐给他的就是朕的随身佩剑,就是朕起兵靖难数次北征的佩剑!既然要揣摩朕的心思,就该揣摩得再透彻一些,怎会以为他敢用假的来糊弄朕?朕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朕的剑更是杀人剑,不是那种软绵绵只能做摆设的玩意,难道朕还认不出真假来?你们在背地里做的事情,你们在背地里传递的消息,别以为朕看不到听不到,倘若有人为了别人许的前程不要脑袋,那么朕可以成全他!”
  恰在御前的张越给那回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毫不怀疑这番中气十足的话足以让殿外大多数的人都听见,他也毫不怀疑,要是之前呈上一把造假的剑上去,朱棣这时候会不会在暴怒之下直接一剑砍了他。直到警告够了,上头的声音方才倏然一变。
  “张越,把你在宁波的事情奏一遍。”
  所谓朝会上的奏事,其实只不过是大声朗读自己的本章,因此要求美仪容,大音声,要是没有这样的自信,鸿胪寺和通政司还可以代奏。被朱棣刚刚那袭话一激,张越竟是忘了从袖中拿出自己的本章,索性朗声说道:“臣奉旨下宁波市舶司查历年朝贡使及开海禁之事,访得市舶司提举范通不法事……”将一样样勾当呈报了一遍之后,他却陡然之间词锋一转。
  “陛下治通倭者以重刑,则此后奸民不敢放纵;以大军沿海捕倭,则倭寇海盗无法安居,沿海可安享靖宁;以天朝财货通商各国,则各国慕大明威名;如今沿海各地百姓称颂陛下,今后望风而称吾皇圣明者将遍布天下诸夷。”
  尽管不少文官仍不以为然,但眼见刚刚暴怒的朱棣这会儿已经悠然坐下面露笑意,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当炮灰。犯颜直谏是一回事,但明知道必死还要触霉头又是另外一回事。而刚刚在直房听到张越那一段剖析的六部官员更是个个面露沉思之色,即便是号称“每朝兼奏三部尚书事,诵牍如流”的礼部尚书吕震,这会儿也在琢磨张越先前说出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某人开了海禁不够,还要挑唆天子去打日本?
  如果是这样,那就该挑唆皇帝,而不是在直房里对他们这些六部官员说。虽说金幼孜对张越颇有微词,但他吕震可不认为张越就那么不知天高地厚。须知皇帝性子是最难捉摸的,若以为是张家人就可重用那就错了,没看见张家长子张信如今还窝在交趾那块地方?
  朱棣却没有往深处琢磨张越这是什么意思,看到一群颇懂汉语的蕃使在听了张越的陈奏捕倭和通商之事后个个大喜过望,甚至一个个拜伏于地连连称颂,他心里甭提多得意了。扬威域外,万民称颂,这原本就是衡量明君的标准,倘若称颂的万民之中还要加上番邦子民,那岂不是更加让人满意的结局?
  大悦之下的他自然觉得张越这才是真正体察自己的心意,当下少不得嘉奖勉励了一番,然而就在这时候,夏原吉却忽然站了出来:“皇上,张越缴旨之后尚无职司,其人既然善于财赋之道,请准其户部行走学习机务。”
  话音刚落,吕震竟是笑容可掬地也出班奏道:“皇上,张越敏于倭事,可于礼部任用。”
  这两位尚书忽然出来争抢一个人,别说殿上文武都愣住了,就连朱棣也呆了一呆。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张越,忽然笑了起来,旋即便毋庸置疑地摆了摆手:“他未必擅长六部的琐碎事务,你们不用争了,朕自有主意。”
  自从有了太子监国之后,朱棣除了自己亲自任命的阁臣以及六部尚书之外,并不经常召开朝会,也很少见寻常官员。如今起居都移到仁寿宫之后,他更是随心所欲,一旦脾性上来或是风痹症发作,就连亲王公主也会吃闭门羹,但若是心性好的时候,偶尔还会叫来沈度沈粲这样的文学臣子来写写字,时常也有亲笔墨宝赐给亲近臣子。
  此时下朝之后回到仁寿宫,朱棣就兴致大发,却是专心致志地站在书案前写字,心情很是不错。信手划下最后一笔,朱棣便满意地看着那墨迹淋漓的白卷,随即头也不抬地说:“朕素来爱书法,最喜沈民则的字,端的是婉丽飘逸,雍容矩度,你的那一手字能学到沈民则的三分,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书法亦讲究刚柔文武之道,这也是大道。该硬的时候就得硬,该软的时候不妨软。但若是朕看来,宁可过犹不及,亦不可稍逊三分。”
  这是一幅横卷,朱棣刚刚写字的时候用镇纸压了一头,却命张越用手拂着另外一头,恰是把他当成了人形镇纸使唤。此时听到这句话,张越愣了一愣,连忙点了点头。
  “多谢皇上提醒,臣这手字只是临帖,当面却只是向大沈学士讨教了两回。以后定当谨记文武相济,刚柔并施之道。”
  “沈民则为朕草诏十余年,不少年轻士子想敲开他的门路,或是写字或是写文章,可无不吃了闭门羹,平日往来的也就是几个密友。除了沈民愿之外,杨士奇与其同入翰林十余载,最为相得,其次就是你岳父了。你能讨教两回,那还是借了你岳父的光!”
  朱棣很满意张越的回答,又笑着打趣道:“杜宜山和沈民则一样的脾气,只交相合之人,别的人丝毫不理会,就连你家这姻亲也不常走动,算得上是一大怪人。别人还担心朕拔他入阁,却不想想他这张冰山脸比杨荣的傲脸更胜三分,再加上敏于文字却也有些傲骨的金幼孜,只怕这三个一言不合就得翻脸……话说回来,你二伯父此次用兵进退有度,加上他先前在交趾的战功,归来之后就可封爵了。你心性英果机敏,这幅字带回去挂在你家瑞庆堂,三日之后再来见朕!”
第三百五十七章
昔日共患难,如今可能共富贵?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顾氏眼下是听到御赐两个字就脑仁疼。尽管她还不知道张越为了那件紫貂皮大氅曾经焦头烂额,但之前那天子剑闹得沸沸扬扬却是真真切切的事。于是,听说皇帝御赐亲笔题字,并指明将那幅字挂在瑞庆堂,她忙不迭地吩咐白芳出去,让管家高泉以后日夜派妥当人看守,以免再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情来。
  原先在河南开封时,张家正堂便是瑞庆堂,如今尽管乔迁北京新居,但顾氏仍是决意以此三字题正堂,以昭显不忘本。张家正房堂屋中间的赤金黑地金字大匾乃是英国公张辅亲笔所书,虽比不得文人墨宝的潇洒飘逸,字里行间却透出一股锐气来。
  天子墨宝上却是题的一句《孙子》——“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
  见两个中年仆人将天子御宝挂在瑞庆堂后堂正中的墙上,张越心中忍不住叹气。并不是他不遵旨意要将朱棣的墨宝藏起来,实在是因为前头有一块张辅亲题的大匾,要是把皇帝的亲笔字挂在下头,立马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如今腾空了这面墙独尊御笔,别人也就不好寻这个错处。他可不乐意把张辅题的那块匾给撤下来!
  管家高泉刚刚在外边听了里头老太太传来的吩咐,此时便也进了后堂来,端详了一会那御笔就对张越笑道:“要说皇上还真是看重三少爷,这几年每年都有赏赐,而且还变着花样从不相同。听说皇上的御笔即使在勋戚高官那儿也是稀罕物,大伯父和二老爷出仕多年也不曾求得这样的大恩典大体面,还是三少爷有缘。”
  眼见这幅字已经挂好了,张越正准备往北院里去见祖母,乍听得这一句,忍不住想到在朱棣那儿听到的另一桩消息来。大明立国以来多以军功封爵,倘若二伯父张攸真的能够一举扫平东番,肃清沿海各岛上的海盗倭寇,回朝之后确实极有可能封爵。就算是一个不能世袭的伯爵,对于张家而言也是极大的荣耀。
  如今想来,大伯父张信获罪被贬,极有可能不单单是因为曾经与汉王交好,这都已经将近三年了,朱棣一面重用张攸张超父子,对他也是信赖有加,为什么偏偏压着张信不许回来?而且,倘若二伯父张攸真的获封伯爵,这家里就真的是嫡庶倒置,以后难免不太平。
  揣着这样的心思,他这一路顺甬道而行,未免就有些心不在焉,进二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方才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却是张赳。兄弟俩分开不过是三个月,可他瞧着这位四弟又长高了不少,于是笑着厮见过后少不得打趣了一番,待得知张赳恩荫监生,数日前刚刚进国子监读书,今天正好休沐回家,他不禁眉头一挑。
  “国子监里头规矩大,而且平日难得出来,虽说等闲人不至于和你过不去,可总得提防一些,别像你房大哥那样给人算计了。若是遇着委屈,真是错了就不妨低头,但若是人家有意找碴,你当面隐忍一下,回头告诉咱们几个当哥哥的,我们设法给你出气。”
  自从入了国子监,张赳几乎被祖母和母亲唠叨得耳朵起了老茧,所以张越一开口,他就预备满口答应,可听到最后就愣住了。祖母和母亲不外乎是说谨慎小心切勿拿大,哪有张越说得这么直接?长辈们不都是说让他学学张越的少年老成,不要计较一时之气么?
  见张赳满脸迷茫,张越便笑着拉着他进了二门,绕过那道影壁,他便解说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但你更要记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国子监中当然有人品好才学好的人,但勋戚子弟乃至于皇亲也有,这些人若是觉着你好欺负,难免会蹬鼻子上脸成天拿你做靶子。寒门学子中也有人学业还没长进,偏爱看官宦子弟出丑。想当初小七哥若不是那位陈司业护着,当初还有你房大哥照应一二,在里头也难能容身,可就是你房大哥,最后还不是遭了暗算?总之你平日只管好好读书,有事情找我们这些哥哥就是。”
  “多谢三哥,我明白了!”张赳使劲点了点头,旋即就想起不久之前的天子剑公案,连忙把此事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然后又心有余悸地说,“二哥是心急的人,径直到安远侯那儿讨主意,好在安远侯拍着胸脯说若有事必定帮忙。我去寻了万大哥和夏大哥,结果他们都说这是三哥你故意的,让我别操心,那时我还不相信。就连小七哥也特意请了假,上了家里来探问。对了,此次听说是小杨学士特意请示了皇上,纠劾在宫中直房里头议论此事之人,一下子抓出好几个,有的降阶有的记档,一下子就消停了。”
  杨荣?倘若做此事的乃是杨士奇,张越决不会感到奇怪,毕竟杨士奇和岳父杜桢以及沈度沈粲兄弟相交莫逆,定然讨厌这种阴谋小道。但杜桢此前也说过,杨荣乃是最机敏的人,做事情必然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要说此次完全是为了帮他,却是有些古怪。
  兄弟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到了北院,早有丫头通报了进去。一个是初次入学好容易放一天假,一个则是远行数月刚刚回家,因此张越和张赳进门之后都是俯身拜了四拜。等到起身之后,顾氏一手一个拉了过来,看看张越便摇摇头叹道瘦了,看看张赳便点点头笑说高了,旁边的白芳只觉得乐不可支,一群小丫头也都是各自抿嘴偷笑。
  “如今咱们家除了两个小的,竟都是大人了。”
  年纪大的老人自然喜爱孙辈,而一个是长房长孙,一个是圣眷正好的孙儿,顾氏自是越看越喜欢。此时看着兄弟俩坐在左首的椅子上,她不免唠唠叨叨问了几句话,就在这时候,外头便传来了一个通报声:“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赹哥儿来了。”
  话音刚落,门前的天青色撒花帘子便高高打起,先后进来了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前头的是冯氏牵着四岁的张赹,东方氏居中,莺歌落在最后,眼睛却一直望着前头的张赹。冯氏看到张赳自觉欢喜,但仍是行过礼后,方才拉起了屈膝下拜的儿子,端详了好一番。
  一旁的东方氏不禁嘟囔道:“进了国子监才不过几日,大嫂就舍不得赳哥儿了。我家老爷和超儿如今都在大海上头,我可不也是成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就是起儿也是三天两头在军营里不归家,这家里如今却是我最苦。”
  冯氏一听此言,顿时想起自己的丈夫如今还在交趾,心中不禁极其不快。然而,即便恼怒东方氏话中藏锋带刺,但她生怕一言不合争吵了起来,便没有接话茬。莺歌见屋子里气氛有些僵硬,忙推着儿子张赹上前,心里颇有些企盼。而张越看到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懵懵懂懂走上前,顾氏仍然沉着脸眉头大皱,他便站起身抱起了张赹,将其放在了炕上。
  “要儿子成才自然得舍得,没看越哥儿也是遭了几趟凶险才有今天?好了好了,赳哥儿既然好容易回来一遭,老大媳妇便好好陪他叙叙话,下一次再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至于老二媳妇更不用抱怨,这一趟过年的时候,单单宫里贵妃娘娘赏赐给你的尺头就不是小数目,若不是他们父子俩上阵拼杀,能有这么多东西?”
  一番话说完,听得张赹用清亮的声音叫祖母,顾氏面色稍霁。而冯氏东方氏妯娌俩眼见得老太太又动了气,哪里还敢争辩,连忙讪讪地上前认错。当下顾氏便打发了东方氏去派发下月的月例,旋即又让冯氏带张赳回去。见莺歌眼巴巴望着自己旁边的张赹,她便淡淡地说:“我难得见赹哥儿,留下他和越哥儿陪我,你们都回去吧。”
  冯氏闻言一怔,旋即连忙点头称是,而莺歌却是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妻妾二人各揣心思,便和张赳一起起身告退。等到她们都走了,顾氏方才疲惫地揉着额心叹了一口气:“年纪越大越是喜欢争个长短,真是不让人省心……越哥儿,皇上留着你都问了些什么?”
  “祖母,皇上今天兴致好,所以留着我不过是让我看着写了刚刚御赐的那一幅《孙子》横卷,又勉励了几句,随后又问了二伯父的事情。”
  白芳见顾氏将张赹揽在怀里摩挲着他的脑袋,听了这话却忽然停了手,忖度意思便把几个小丫头撵到了院子中,自己也闪到了门外。这时候,张越方才继续说道:“皇上的意思是,二伯父这次平倭有功,再加上之前在交趾的战功,回来之后大约会封爵。”
  “封爵……”顾氏这下子再也顾不上张赹,竟是撇下他站起身来,面上又惊又喜,“即便不是世爵,那也至少是封伯爵世指挥同知。你二伯父自幼便是爱好舞刀弄枪,而且性子又死硬,最是钦佩你大堂伯,想不到张家竟然能再出这么一位……可惜,你大伯父不如他果决,不如他聪明,也不如他的运气。”
  说到这里,她忽然苦笑了一声:“你二伯父封爵自然是好事,只是你大伯父人在交趾尚未得归,我倒是希望皇上能稍加恩典准许了他回来,哪怕就是闲置也好。我一把年纪了,实在不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越连忙劝慰了两句,心里却想起了身在南京的皇太子和皇太孙。皇帝将太子丢在南京已经将近三年,身边只有一个赵王,汉王虽屡有逆举却丝毫不问。如今寻常百姓家尚可不论嫡庶,只看才能,但天家一母同胞的三兄弟却得因长幼定君臣,那两位自然是不甘心。
  而家里也是一样,昔日能同舟共济共患难,如今共富贵可能不生龃龉?
  想到当初在南京时陈留郡主朱宁让人传来的口讯,他沉吟片刻又开口说道:“如今咱们一家都搬离了开封,但张家还有不少旁支子弟仍然住在那里。毕竟是百多年的大族,不少人交游广阔,甚至据说和周王的几位郡王交往甚密。须知龙生九种各有不同,周王身边有几位郡王一向行为不谨,若是让人揪着这一点说事,怕就是咱们也得担一个罪过。”
  当初长子在京为官,次子在交趾征战,三子难以独当一面,这家中的事情难免都是顾氏掌管,此时她顿时上了心,当下就点了点头:“这事情确实小觑不得。我回头就吩咐人送封信回去,那儿还有我两个老妯娌,还有几位长辈在,让他们好好整治整治。若是太过分的就逐出族里,免得以后成了害群之马!”
第三百五十八章
师生翁婿情
  北京城西的杨树巷尽管不是勋戚云集高官齐聚的那些繁华之地,甚至可以说有些幽僻冷清,但当初皇帝赏赐的这座宅院无疑很合杜桢的秉性。翰林院原本就是清贵之所,他又从不迎来送往,结交的只是那些合自己脾胃的人,所以门前冷落车马稀反而自在。有这样的主人,下人们自然不会埋怨没有油水可捞——要是为了钱财,当初杜家只有母女二人撑持,只靠十几亩水田度日,他们要是想走早就走了。
  因此,见着张越进门,院子里正在忙活的下人们便笑容可掬地行礼打招呼,旋即各自忙各自的。老门房岳山把张越送进了屏门,便乐呵呵地说:“并不是下人们怠慢偷懒,实在是老爷太太早就吩咐过,姑爷随时来随时进,以后不用通报,您自己进去就是。”
  之前孙氏说好了多留杜绾十日,算算时日她还在路上,这天张越便是单身前来。见惯了别人家门前的车水马龙,骤然踏入这个安静的地方,他不由觉得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淡了很多。从前还不是娇婿的时候,他就是这儿的常客,因此杜家下人拿他当自己人待,他也觉得自然,当下就点了点头。
  从外院入了二门,他思忖片刻便先不去北院上房。沿着鹅卵石小路往西走了一箭之地,远远就望见了那一排三间书房。他才认出守在书房檐下是鸣镝,那边人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当初在开封的时候,杜桢给他授业启蒙,却也同时教过鸣镝和墨玉读书认字,因此他和他俩自然是最熟。见鸣镝躬身一礼,他便笑吟吟地说:“岳父可在书房里?”
  “姑爷可是来得巧,今儿个大沈学士也来了。”
  “大沈学士也来了?果然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好还思量什么时候去沈家拜访,这回却是正好撞着了。对了,岳父和大沈学士是正在里头闲话,还是在商量事情?若是说正事,我这会儿若是贸贸然撞进去不免惊扰了他们,索性先去岳母那里。”
  “姑爷可是猜错了,大沈学士今天兴致很好,正在里头写字呢!”
  “写字?既如此我待会倒是要好好观瞻观瞻……唔,岳父说过大沈学士的书法重在静心二字,他不写完我不好进去,你就陪我在门外等一会吧。”
  虽说知道沈度的字乃是一绝,但张越更明白这位翰林学士绝不清闲。沈度每天陪伴皇帝左右,凡诏、诰、制、敕及御制诗文碑刻,无论是朝堂使用、内府收藏,还是颁赐属国,几乎全都是沈度书写。任凭是谁,这样一天天的字写下来,也鲜少有兴趣泼墨挥毫,故而据他所知,沈度如今的爱好是鉴赏收藏书画,平日已经很少写了。
  随鸣镝走上两级台阶到了檐下,他就看见书房门前挂着厚实简朴的青布棉帘子,里头却没有丝毫动静。情知这时候必定是沈度专心致志地在写字,旁人不敢出声打扰,他便站在门外等候。刚刚进来的时候天空就灰蒙蒙的,此时更是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虽上头有屋檐遮挡,但一阵阵寒风还是挟着雪扑面袭来。裹紧大氅的他约摸等了一刻钟工夫,终于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连忙打起帘子跨进了门槛。
  “咦,是元节来了?”
  张越一进门就看到杜桢在书桌边上执着一幅竖卷的一角,头发花白的沈度则是拿着另一角,两人正在品评着什么。看到他进来,沈度将笔搁在了笔洗上,含笑点了点头。
  “自从被皇上召入翰林,我一天也不知道要写多少字,所以平日别说自己写,就是人家上门求也往往出不了什么好字。今天你岳父说得了一块好墨,我才一口气写了这么些。元节,看你这模样,外头是下雪了?”
  跟进来的鸣镝忙解释道:“外头只是飘了一丁点雪珠子。姑爷早到了,得知大沈学士正在书房里头写字,他说大沈学士的书法重在静心,生怕搅扰了,所以就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书房内摆了炭盆,因此沈度和杜桢都只是一身家常便袍,显得闲适自在。闻听此言,沈度不禁面露讶色,旋即对杜桢笑道:“前两日还有一位翰林庶吉士向我求字,因他文章做得好,我便应了。结果到了家里头,我才拿起笔,他却将自己的墨卷送上,说是特意仿我的帖子习练多年,然后一味在那里掉书袋卖弄学问,竟是不知道写字必得静心。宜山,你这个学生兼女婿倒是深得我心,你下手可是深得稳准狠三味!”
  张越恰好上前行礼,听到沈度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地说了一通话,就明白沈度是想起了昔日旧事。朱棣善武,但同样爱重年轻俊才,单单这些年通过科举简拔出来的文官就不计其数。这些人初出茅庐雄心勃勃,自不比前辈们的谨慎心性。沈度当初在洪武年间因为长辈丧事未能及时应举荐而做官,结果就获罪戍边云南,哪里看得惯那些耐不住性子的人?
  当下他就笑道:“我这一手字都是临大沈学士的帖子练出来的,这便有半个弟子的名分在。昨天皇上写了一幅字赐给我,还让我好好向您请教书法之道。都说是尊师重道,今日我偏巧在岳父家里遇上了,在门外等上一刻那可不是应该的?”
  纵使是杜桢,此时也不禁莞尔:“民则兄,你看看,眨眼间你便多了半个弟子!”
  “好好好,这个弟子我收下了!”沈度一向不喜欢公私应酬,今日随兴本就心情好,此时便扬手示意张越上前,又指着那墨卷说,“看看,这是你的岳父兼老师硬是逼着我写的。他就知道我这个人见墨心动,又撺掇了两句,竟是有意钓我上钩。”
  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
  挂云和八尺琴瑟,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
  云心无我,我无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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