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8部分在线阅读
但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山村中,他们居然灰头土脸地团灭了!事情闹成这样,引起了村民动乱,如此被押送到县里相当于人赃俱获,只怕真要不妙!
对面这个少年明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却简直是专为克制他存在的。多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谭公道心里憋屈得要死,不过戾气仍未消除,目眦欲裂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意欲何为!”
方应物微微一笑,淡淡道:“无他,借你的人头一用!”
听了这句话,谭公道寒毛直竖,连他也听不懂方应物话里什么含义了,高深莫测得很。
其实方应物只是觉得这么说很酷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不过他心里默默想道,在下衷心感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有机会将事情闹大,并借此扬名?我怎么有机会去面见高高在上的县尊大老爷,并寻找晋身之基?
不然困居在小山村,下一步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十章
势在必行
这次县衙共来了六人到上花溪村,带了几根牛皮绳,但却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怕是他们几个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农时,方应物让大多数人都散了,只留下十来个青年村民使用。两人看守一个,足够将这些为非作歹的衙役败类押送到县里去了。
二叔爷方知礼有些忐忑不安,将方应物叫到一边去,又问道:“你说那张牌票确实九成是假的么?还有一成可能是真的?”
“二叔爷放心,十成十是假的!”方应物信心十足道:“方才时间紧迫,有些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故而只说到九成。其实我试探过的,自然有十成把握。”
原来刚才方应物对着谭公道声称,要去向县尊递父亲留下的禀贴并求见,其实是一个诈术。他父亲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和知县又不熟,怎么可能会留下禀贴给方应物使用?
如果谭公道等人确实是奉了知县命令持牌票下乡催讨欠税,那么听到方应物要去拜见知县,应该是无动于衷的。因为并不害怕执法对象能见到知县,正所谓“公事公办问心无愧”。
但实际上,谭公道听说方应物有门路去见知县时,却借机当场发作起来,这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所以经过那次试探,方应物心里有了肯定性的判断,牌票必然是谭公道背着知县偷偷办的。
二叔爷还不放心,又担心地说:“俗语云官官相护,就算我们再有理,那衙门里的人互相袒护起来,只怕我们要反受其害。”
方应物笑道:“二叔爷多虑了,应该不至于。这谭公道需要靠歪门邪道办一张假牌票,说明他并不是县尊的心腹之人,至少与县尊的关系很一般,否则弄一张真的又有何难?
衙役虽然可以狐假虎威,但仍属于贱籍,律法条文上比我们低了几个等次。那谭公道只算是个违法犯事被捉了现行的贱役,又不是不便轻易处置的缙绅名流,县尊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和必要袒护。
而且据谭公道所说,县尊大老爷想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这说明县尊至少是在意名声的,不会公然做出偏袒一个无足轻重贱役却冤屈整村良民的事情。”
二叔爷这般老派人物对去衙门具有本能的畏惧感,与衙门之间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但见方应物说得头头是道,便也不加阻拦,放手让年轻人去闯荡了。
其实就算二叔爷横加阻拦,方应物也不会听他的,机会难得,势在必行。不然他哪有什么机会去见知县,何况也没有这个资格;顺便可以为自己扬扬名,“十五岁少年智破假公差”是个不错的故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再次可惜自己已经十五岁,若能年轻个五岁,变成“十岁神童智破假公差”,那就真有发达机会了。
因为大明的风气是十分欣赏和崇拜神童的,提挈神童是一种通行的明规则,不会招来任何非议。要是成了十岁神童,再抄袭几首后世名诗词,远近闻名后就有极大可能性被破格录入县学,成为秀才生员。
闲话不提,却说准备妥当后,方应物带领队伍出了村口,却发现又有一行三四人朝着村子而来。
走得近了,方应物只觉对面来人中有个眼熟的,从记忆中检索了一下,赫然认出此人正是花溪两岸最富、邻村的王德王大户!
却见这王大户三十二三岁数,面貌虽寻常,但保养得当,东坡帽、缎子衫的穿戴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两群人在路上遇到,方应物作为小辈和欠了三十两的债务代理,主动见礼并招呼道:“见过王家伯父!”
王德不经意望向方应物身后,当即愕然愣住,甚至没有对方应物的行礼做出任何表示。他很不理解,向来在乡村里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谭公差怎么成了丧家之犬,一副蓬头垢面衰败模样,狼狈不堪地被村民捆着押送?
方应物对王大户突然发起呆有点奇怪,忽然听到背后谭公道叫了起来:“王员外救我!”
方应物猛然转身,狐疑地在王德与谭公道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不过什么也没有说,等着他人先开口。
王德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尴尬。他看得出,眼前这一行人似乎以方应物这个少年为首,心里更纳闷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边想边对方应物道:“不知发生了何事,贤侄可否卖我一个面子,把谭差役放了?”
方应物不动声色地问道:“伯父与此人很熟识?”
王德答道:“我在官府应了粮长之役,与谭差役有过往来。”
粮长与里长、老人等类似,本质上都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差役。全县划分为若干片区,每个片区设一粮长,专门负责征收、运送本片区内的税粮,而官府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再另派人具体负责了。
这个制度起自于太祖,一般由本地大户富户充任,在淳安县花溪这个片区内,粮长自然就是王德王大户了。
方应物听到粮长两个字,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研究材料,最后汇总为他自己归纳的一句话——粮长这个职业,既可以有良心,也可以没良心。
有良心就自己吃点亏,比如自掏腰包补亏空,少收几成损耗;没良心就让别人吃亏,比如用大斗收取税粮,多加几成损耗。
方应物又问道:“王家伯父到我们村来,有何贵干?”若王大户敢说是巧合,那也太羞辱智商了。
“听说谭差役到了,也算老相识,所以特意来看看状况。”王德想了想,这才如此答道,不然怎么回答也不容易令人信服,还不如说几句真话。
据刚才观察,方应物猜测王大户可能知道谭公道来上花溪村的事情。方应物又扫了几眼王德身边的人,有位手里还提着算盘,看样子是账房先生。
带着账房先生来看状况?对此他便隐隐有所猜测,八成是想趁火打劫,借着谭公道来村里逼欠税的机会,低价收购几亩地或者放几笔债务罢?
方应物还有更加恶意的揣测——王大户和谭公道也有可能是事先串通好了。一个假借官府名义催缴欠税,逼人卖田;一个却趁机吃入,兼并一些田地。
这不是没有可能性,史料中黑心粮长掠夺民财的例子屡见不鲜。
又想起王大户家在这地狭田少的花溪两岸三村里,能独占一百多亩地,是怎么发家的?也许他真不是善茬,所以从前那个死读书的方应物十分抗拒与王家结亲,想到这里方应物有些头痛。
自家欠他三十两银子,若不是父亲有个秀才名头,外加王家小娘子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只怕早被王大户抓走卖身抵债了……
不过虽然有些猜测,但没有必要宣之于口,方应物对这点世故还是懂的。他顾左右而言他道:“家父欠了王家伯父三十两银子,如果一笔勾销,自然将这谭贼卖与伯父处置。”
王德不明白方应物打什么主意,皱眉道:“贤侄莫不是说笑罢,这点事情也值当三十两银子?难道我连这面子也没有么?”
方应物拱拱手,“既然买卖谈不拢,那就此作别罢!”说罢就要带着队伍离开。
王德微微有些愠怒,“贤侄你这是何意?存心戏耍于我?这是一回事么?”
“不敢,不敢,叫伯父失望了。这一趟去县里,小侄我势在必行!”
第十一章
初进县城
王大户终究还是没有从方应物手里将老相识谭公道救出来,只能眼看着方应物率领亲族绑着谭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县城而去。
这次与方应物接触,王大户也明显感受到方应物与从前截然不同,但这感觉又很难形容,那种淡淡的矜持和疏离感确实没法用语言形容。
“这模样哪像是欠了我三十两银子的人?难道我对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么?”王大户疑惑地望着方应物的背影,心里喃喃自语。
他开始考虑,回去以后要和女儿商量商量,不能太纵容这个债务人了,必须要拿出黑心债主的风范来。
县城西门之外的方圆十里内,从行政区域上划分都属于梓桐乡,这时代还没有真正推广都图制,县以下还是用乡和里划分。方应物所在的花溪则位于梓桐乡北部深山里,距离县城约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应物和他的亲族从午后开始赶路,到了下午太阳微微西斜时,才赶到县城西门。
一路过来,越近县城,所见人烟越多。到了县城西门外一里地方时,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颇盛的庙宇。方应物从记忆中得知,此乃贺齐庙,也就是俗称的西庙。
贺齐是三国时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县的始祖。按照国人习俗,死后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称为贺齐老祖,修庙四时供奉。
庙的附近也算是县城比较热闹的去处,方应物一行人路过此地时,其他族人很有兴趣地不停张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险些让一个人犯逃掉。
但拥有两世记忆的方应物对此没多大兴趣,山区小县的繁华总是有限度的,这点红尘纷扰还动摇不了他的心境。
不过也不是没有让方应物触目的东西,随着一路前行,他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上先后看到了五座牌坊。
没数错,仅仅西门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进士牌坊,高高地矗立在县城西门外道路中央,接受往来行人顶礼膜拜。
这四座进士坊分别是为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正统十年进士应颢、成化二年进士王宾、成化十一年进士卢鸿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来新出的进士,最远时间也不过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则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这位正统四年进士胡拱辰也是梓桐乡人氏,与方应物算是真正的同乡。听说如今在南京快当尚书了,连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为胡溪。
方应物上辈子在现场研究过许多牌坊古迹,对牌坊形制并不陌生。但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古迹,而是实实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后都有一个光耀门楣的本地名人,耸立在这里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点,密集得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举道路的方应物很是触目惊心,再一次对淳安县这个科举比赛死亡之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这只是县城西门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还不知有多少科举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个头脑灵活的,看到方应物打量路过的牌坊,很是凑趣地奉承道:“秋哥儿这般聪明人物,将来必然也能金榜题名,这里牌坊又要多一个。”
“承你吉言。”方应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现在想法子搞个秀才功名再说,其他的还很遥远莫测。
方应物一行人左右看热闹,别人也在看他们,他们这一行人还是颇为醒目的。在路人异样目光里,方应物率领族人押着谭公道等人,走进了淳安县县城的西门,也就是环翠门。
淳安县城位于龙山南麓一个小盆地里,北面是山,南面是被当地人称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门。但淳安县县城并没有城墙,所谓的城门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栅栏而已。
整个县城并不大,用方应物的眼光来看,也就类似于前世那个时空里的一个小镇,他估计整个县城人口最多也就几千人。
县衙位于县城北部,大门外是著名的八字墙,衙门八字朝南开的八字墙。墙上贴着几张告示,有个读书人模样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诵读,几个闲人围着旁听。
方应物去告示那里瞅了几眼,看到末尾署名写着“淳安县正堂汪”,便心下了然,当今这知县是姓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