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9部分在线阅读
县衙大门是不设禁的,方应物一马当先昂首踏入,追随而来的族人们犹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地跟着进去。
沿着甬道走到了仪门前,仪门里才是县衙核心重地,这里有门禁把守,不得轻易入内。方应物一行人十几个青壮,聚在门前很是引起了门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们不放。
这仪门门房里搁着条凳,有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嘴巴一开一合嗑着瓜子儿。从满地的瓜子壳看,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虽然没来过县衙,但方应物知道,这个看着有几分伶俐的小厮就是县衙门子,负责内外通传通报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请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几个到村中敲诈勒索的歹徒来报官。”
那门子眼皮儿也不抬,麻利地吐出两片瓜子壳,随即又飞快地丢进一粒到嘴里,只是对方应物不理不睬。
方应物当然晓得,这是等着他送上门包,再根据门包轻重决定态度好坏,当门子的就是图这点好处了。但他身边一贫如洗,哪有余财送这门子?
花钱有花钱的法子,不花钱有不花钱的法子,这点小小障碍怎能难得住方应物。他回过身去,重重拍了拍谭公道,唉声叹气地说:“不想连这门都进不去,还是回村中再做计较罢!”
方应物装作无所谓样子,谭公道却急了,被捆着折腾半天到了县衙,再折腾回去计较,他这受苦受罪什么时候才到头?万一这帮刁民不耐烦,把他宰了埋到山沟里,岂不就从此不见天日了?
从刚才进县衙大门时,谭公道就低着头,原因就是太丢人现眼了,他不想被认出来。再加上他现在蓬头垢面的,别人还真没注意到是他。
这时谭公道也顾不得了,伸着脖子对门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烦请你速速通报大老爷去!”
那徐姓门子听到耳熟声音,抬眼细看,认出是谭公道,诧异地从条凳上蹦了起来,惊声道:“谭老哥何故如此狼狈!”
“一言难尽,快去罢!”
徐门子再不推脱,扭头向大堂奔去,此时县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时,徐门子又回到仪门,传话道:“大老爷发话,传你们上堂!”
进了仪门,却见甬道正中建着戒石亭,里面石头上赫然刻着“戒石”两个大字。
不用看,方应物也知道石头背面肯定刻着耳熟能详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和前世的“为人民服务”一样,每个衙门都有的形式。
绕过戒石亭,便是县衙大堂了,一县权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为架阁库,东为幕厅,不过与方应物此时关系不大。
今天不是审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场还是有的,两组皂隶手持水火棍,排成两列对面而立,从堂内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爷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谭公道上前!”
方应物便与谭公道上了大堂门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块石板。精于史料考据的方应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爷审案子时,原告被告就要跪在这块石板上听审。
对于下跪,方应物很不习惯,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无礼,藐视县尊。
他心里纠结片刻,入乡随俗,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叹口气,膝盖无可奈何地与石板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穿越到古代,就这点最不好,方应物仍觉面子上过不去,只管低垂着头,效仿鸵鸟自欺欺人。
陡然听到耳边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头来,不得故意欺瞒!”
方专家又记起来了,古代审案时,所有被告原告虽然要跪着,但必须抬起头,面朝主审官。因为察言辨色也是审案的一项重要内容,必须保证主审官时时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变化。
方应物抬起头,大堂内部虽然光线略暗,但种种细节状况仍旧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后的汪知县年纪不到四十,留着三缕长须,眉目之间倒也疏朗,国字方脸,很标准的官相。看到方应物抬起头,拍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身世姓名来!”
“小民方应物,梓桐乡上花溪村人氏,自幼在社学读书七年。家父乃县学廪膳生员,讳清之。”
汪知县听到方应物自我介绍,脸色松了几分。又看此人俊秀出众,心生好感,便抬手虚扶道:“原来是书香子弟,站起来回话罢!”
县尊让人起来说话,这可算是恩典了。方应物谢过后,立刻麻利地站了起来,心中为自己的机变而感到小小得意。
这年头等级森严,一级有一级的特权,一般百姓见了知县,根本没有站着说话的资格,只能一直跪着。秀才见了知县,则可以拱手为礼,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间,还有一种状况,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读书人的一类人。比如过了县试、府试,只差一步院试不能成为秀才的童生,见到知县后先跪下见礼,但知县往往会让他起来说话,这也是为了鼓励向学、安抚人心,同时彰显礼贤下士作风。
所以方应物那番自我介绍,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着重强调父亲是县学最优秀的生员,每月可以领六斗粮的一等廪膳生员;另一方面强调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在社学读书,虽然没参加过考试,但也是个读书七年的老学生了。
汪知县听到这个自我介绍,便在心里自然而然的将方应物与一般黔首黎庶区分开了,划到了潜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读书人一样的待遇。
所以他才会给方应物站起来说话的权利,反正又不损失什么,说出去是礼贤下士,也不失自己县尊体统。而谭公道此时只能在方应物旁边伸着脖子抬头挺胸,一直跪到审案结束。
第十二章
既生瑜何生亮
确认过双方身份,就正式开始审理了。汪知县又一次拍了惊堂木,喝道:“方应物!你因何绑了县衙差役来见本官!”
这次等于是抓了现行犯来见官,没有状纸,方应物便口述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见官是为谭公道敲诈勒索、并激起我村民变之事。”
他待要详细叙说,却听旁边谭公道突然开口,抢在前头叫道:“大老爷!小的知错,小的认罪,小的全都招了!小的不合鬼迷心窍,造了一张假牌票,去那上花溪村招摇撞骗,却不料激怒村民绑了小的来见官。对此小的罪无可赦,认打认罚,全无二话,诚心悔过,绝不叫大老爷为难!”
方应物愕然,谭公道这姿态摆得够低。原本还以为他要狡辩几分,抵赖几分,这才是反派人物应该有的作风。没想到这厮如此痛快地认罪,如此诚恳地悔过!
不经意间,又从侧面瞥见谭公道嘴角一丝弧度,旋即方应物恍然大悟!谭公道这厮怎么说也是县衙里的老人,在这里痛痛快快认了错,并表现出诚恳悔过之心,也算是在上花溪村村民面前给了县尊一个台阶。
处置起来就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多打几大板再以观后效。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愧是老公门,这里面门道想得很清楚!这是金蝉脱壳断尾求生之计!
但是,方应物能让谭公道留得青山在么?淳安县是个小县,县衙中正编衙役其实不多,谭公道就是其中一个。留这么一个死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添堵。
何况方应物察觉了一个很微妙的机遇,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拿谭公道当作自己的晋身之阶,通过谭公道这事情为引子去交结知县,怎能让谭公道抢了自己的风头?
汪知县却是轻松了下来,无论什么案子只要被告肯老实认罪,那就简单好办了。他巴不得自己审理的案子都是这样,考核时结案率百分之百可是很亮眼的政绩。
汪知县这次见谭公道比较上道,不百般抵赖给自己找麻烦,便也顺势抽出签子就要扔下去,口中喝令左右:“谭公道擅自扰民,拉下去重责二十!以儆效尤!”
“老父母慢着!”方应物眼见事情就要这样结束,再不出口就来不及了,急着喊了一句。
汪知县停着手,签子还没扔下去,面带几分不悦道:“公堂之上,不得肆意喧哗!案情已经明白,你且站立一旁听候处分,本官自然会给尔等村民交代!”
方应物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票,俯首举过头顶,“断案须得有口供,有证据,两者俱全方为案情明白。老父母明镜高悬,小民敬仰,但不忍生了瑕疵。本案尚有物证在此,假牌票没有来得及呈上,请老父母依律过目,岂不十全十美。”
旁边衙役将这张牌票取走,交到了县尊公案上。汪知县微微一笑,口中道:“你这少年倒是有心人。”
说罢他将假牌票拿起来检验,翻来覆去几回,“这假票与真的一般无二,可谓以假乱真,只不过用印绝非本官之意,是有人盗印了。”
方应物趁机道:“虽能以假乱真,但小民只抱住一条道理,以老父母之仁慈贤德,万万不会在此农忙时候、更不会在收缴夏税之前催逼拖欠的去年秋粮!
只有最糊涂昏庸的官员才会在此时遣人下乡扰民,而老父母绝非此等人,只要想明白这点,便可以轻易识破假票。”
汪知县说不上多么精明但也不傻,无论如何也是成化十一年的进士出身,自然听得出方应物话里有话——如果没被识破,让谭公道做成了,那就有可能传他汪县尊是个糊涂虫,是个在农忙时不顾眼前只管催逼去年欠税的糊涂蛋。
若是如此,事态的严重程度需要重新评估了……
谭公道偷偷抬眼,从侧下方瞧见方应物嘴角的弧度,登时品味出方应物的意思了,这是要将他的罪名从敲诈良民转移到有可能影响县尊形象上来!
心里不由得大骂一句,小贼子竟然如此狠辣,不愧是读了七年书的,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而且也是过度解读的大法!
读书人有张良计,大老粗有过墙梯。谭公道一咬牙,当即“砰砰砰”地狠狠在石板上磕起头,确实是狠狠的,他额头破了大口子,血一直流到了脸上。
“大老爷!小的是无心之过,追悔莫及!所幸事情未遂,小的在此认罪了!其他实在无话可说,叩请大老爷处分!”
汪知县看着谭公道血流满面的凄惨模样,皱眉摇摇头。此人纵然有错,但认罪的态度已经做到这份上,再不宽恕就有违君子之道了。
况且谭公道所作所为只是有可能影响到自己形象,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可以放过一次。想至此,汪知县抬起手,又要扔下签子。
方应物目光如炬,识破了谭公道的鬼谋。这厮居然又使出了苦肉计,对自己可真够能狠下心!
这样的狠人,打蛇不死后患无穷,方应物眼瞅知县貌似又心软了,连忙又控诉道:“老父母在上洞鉴,小民还有案情详细与闻!谭公道之罪,绝非仅仅是持假票扰民!
其人在村中时,声称县尊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所以前来收缴去岁欠税。当时村中人人惊惧,以致有意欲卖儿卖田者,堂下乡邻皆可为证。”
听完方应物的控诉,汪知县脸色黑了六七分,谭公道的脸却白了几分。
“好刁贼!混账东西!”汪知县怒起拍案,如果说方才汪知县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审理和处罚,那么现在他便是动了真火。
对汪知县而言,谭公道这样的衙役私下里去捞外快屡见不鲜,并不奇怪,但是要打着自己的旗号,性质就不一样了!
他确实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这是事实。若被谭公道拿出去当借口,半真半假的别人哪里分得清楚?肯定只道是知县横征暴敛刮地皮!
谭公道去村里敲诈勒索败坏县衙名声,他还可以忍,反正衙役名声一直不怎么样;但若要败坏自己的名声,便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家事是公家事,个人事是个人事,公私之间,岂能不分明?
方应物偷觑谭公道,果然见他血迹下的脸色显出苍白。自己这杀手锏一出,看他还有什么本事逃过去?
而且通过汪知县的反应,他终于试探出这位县尊比较好名的心境了,对将来更有了几分把握。
不好名的知县,怎么会想着一口气修备荒仓、县学、名宦祠?怎么会在得知自己的政绩工程被抹黑后反应如此之大?
方应物正想时,突然有几名吏员一起涌到大堂门口,齐齐跪下。领头的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高呼道:“大老爷息怒!我等有内情要禀报!”
“谭公道乃家中独子,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儿女数人,每月工食银一石远不敷使用。近日其父六十大寿将至,谭公道欲尽孝心置办大典,以尽为子本分。
怎奈他手里无闲钱,故此铤而走险,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还请大老爷看在他的孝心份上,不要断了他生计!”
又有另外一人饱含热泪地叫道:“以上句句属实,我等皆愿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