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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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上前对谭公道说:“这位差爷请了,小可家父乃县学廪膳生员方清之。今日在家读书听得外头人声搅扰,方才得知差爷到敝乡来,不知差爷可持有官府牌票?”
  原来是那出门两年的方秀才的儿子,难怪如此书呆子气……谭公道当然明白花溪村的情形,不然他也不敢如此横行霸道。一边想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亮给方应物看。
  这就是牌票?方应物瞪大了眼睛仔细看。所谓牌票,是衙门发给衙役的执法凭证,一事一票,事毕销毁。
  从理论上说,衙役没有牌票是不许下乡扰民的,否则被打死都没地说理。不是开玩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毕竟从身份上衙役是列于四民之外的贱籍。
  牌票是所有衙役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们可以合法敲诈勒索的凭证,别看衙役在无权无势的平民面前耀武扬威,但为了能领到办事牌票一样要去委屈求人。
  牌票是种纸质东西,又是事毕销毁的,所以后世留存很罕见,至少方应物搞研究时没有见过。这次见到了一张真实物品,顿时考据癖又发作了,盯着牌票翻来覆去地察看,嘴里啧啧作响。上面有事项、期限、姓名以及必不可少的鲜红的知县大印。
  谭公道疑惑不已,此人莫不是头脑有毛病?方才看自己像蝼蚁,现在捧着张破牌票当个宝,这又不是传说中的银票!虽然对衙役而言,有时候牌票确实也可以当银票。
  老江湖心里没来由地急躁起来,一把将牌票夺了回来,却冷不丁听到方应物很熟稔地问:“差爷为了这玩意儿,不少花钱罢?”
  “费了我五钱银……”谭公道刚夺回牌票,用力过了度,正担心撕坏,一时分心之下信口答出,随即他反应了过来,大怒道:“不与你啰唣!”
  “原来催讨欠税牌票的行情是五钱银子么……”方应物若有所思,这都是珍贵的第一手研究素材啊。
  如果这个少年不是一等廪膳生员家的儿子,谭公道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真当“无罪也该杀”的衙役是吃素的?
  只是他顾忌到读书人背景才忍住了动粗,淳安县里读书人可不好惹,说不定哪个书呆子过几天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家栋梁,或者同窗摇身一变,成了国家栋梁,或者同窗的好友摇身一变……
  不再答理方应物,谭公道又喝令手下,“不要在这里磨蹭了,速速按名拿人!谁敢阻拦就是抗差,有逃走的回报县衙按逃户处理!”
  五名帮役齐声大喝道:“遵命!”将手里家什挥舞得哗哗作响,周围村民都变了色,有几个当事人如同筛糠般颤抖。
  二叔爷眼见连方相公家的神童方应物出来也是无所作为,心里微微失望,神童只能用于内战,外战却是外行啊。只得无奈叫道:“差爷慢着!天色已是晌午,村中备下酒席,若差爷不嫌简陋先请歇息饱餐,另有心意孝敬。”
  谭公道笑了,这才是老成的人物,旁边那个出头的少年人简直不知所谓。他可不是真催讨欠税来的,所图的不就是这点心意么。
  方应物冷眼旁观,耳中传来乡亲们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家里青黄不接,别说钱财,哪里有东西去孝敬他们?”“不如把女儿卖给邻村王大户去?不知这来得及么?”“但愿他能收,若是不收便只能卖田了。”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啊,方应物叹口气,挺身而出,拦住了正打算向村内行去的谭公道,“差爷暂且停步!我家中有一封家父写给父母大老爷的禀贴,等我去了县城,将帖子送与大老爷后,再做论处如何?今天请差爷等人先回去。”
  父母大老爷,就指的是知县。平头百姓一般没资格私下里面见知县的,只能投呈文上公堂;而生员秀才作为士子,却是有资格向知县投禀贴求见,所以方应物才会说“家父写给父母大老爷的禀贴”。
  让我等回去?大老远来了这么一趟,什么也不干就回去?这个不通世事的无知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捣乱,老牌不良衙役谭公道已经忍了很久了,对他看自己像看蝼蚁的轻蔑眼神也不爽很久了。
  这个世道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别人更不会迁就你的!最讨厌这种不懂事却总是胡乱出头的小屁孩了!
  谭公道当即发作起来,劈手揪住方应物衣领,厉声呵斥道:“你这小崽胆敢三番五次抗差!看你父亲身份,不与你计较,如今却越发放肆了,那禀贴是你父亲的又不是你的,真以为不敢动你么!左右给我拿下捆起来,让你知道抗差的厉害!”
第九章
感谢你
  方应物虽被粗暴地抓住衣领,但仍气定神闲,嘴角又露出了讥讽的笑意。从容道:“差爷这样大吼大叫,只会暴露你胆怯和虚弱的内心,因为你不得不靠虚张声势来掩饰!”
  这话让谭公道感到很刺耳,越发恼怒,甩手把方应物扔给手下,咆哮道:“犹自不知死活的少年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爷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什么做的!吊起来打!”
  方应物依旧无所畏惧,连声哈哈大笑。周围乡亲们颇为担忧地为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方家小相公居然嘴硬到这个地步,绝对劣势下也要与官差连连叫板,真是输人不输阵。他不知道对抗官府的后果么?
  二叔爷眼见今日事情不得善了,老脸成了苦瓜样子,暗悔一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方应物身上个绝大错误,不但没解决事情,还把事情弄得更糟。这样一来,今日送给几位差爷的好处只怕要加倍了。
  正当两个帮役按住方应物,要使牛皮绳捆住,却听方应物大喝一声,疾言厉色地斥道:“你们这些衙门匪类,拿假冒牌票招摇撞骗,真道这朗朗青天可欺吗!”
  假票?一言既出,宛如霹雳,四周皆惊。谭公道和他的手下们也脸色微变,牌票的真假,他们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这张牌票是假的,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有牌票的衙役才算是官差,没牌票就没有授权,只能算是私人作恶。
  方应物趁着众人都愣了一愣时,挣脱身边帮役,回到了村民这边,随即振臂高呼:“我有十足把握认定是假牌票!乡亲们听我一言,先围上去,免得跑了恶人。”
  虽然上花溪村村民心里仍然对官差有畏惧感,但潜意识里都希望方应物所言是真的,不由自主围了起来,只围观一下不犯法罢。
  从人数上,二三十个围住五六个并不困难。谭公道环视一遍四周,却毫无惧意,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最后望向圈子外的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你敢说牌票是伪造的?”
  方应物不屑地冷笑几声,“牌票不是伪造的,但却是假的,你花钱从县衙户房买来的罢,上面正堂大印也是偷偷盖的。”
  真实牌票,必须由知县点头并用印签押才算有效。但从技术上,也有瞒着知县偷偷写票并盗用大印的可能性,毕竟知县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大印。
  衙役为了自己利益,私下里找相关房科花钱买牌票,并盗用大印也不是不可能的。方应物显然指明的就是这种情况。
  谭公道多年的老公差了,真真假假不知做过多少。当下也不慌乱,嘿嘿一笑,“无凭无据的事情,你这小崽子也敢胡言乱语,别连累了亲族!你若想知道真假,同我往县里走一遭便知!”
  方应物早就看出了很多可疑地方,趁机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谁说我无凭无据?其一,国朝制度夏秋两税,五月十五就要开征夏税,县尊怎么会在收夏税之前催缴去年的秋粮?
  去年的秋粮没完纳已经是没完纳了,若百姓此时完补了去年秋粮,那还能有余力再缴纳夏税么?岂不再次出现夏税拖欠的情况?
  那和拆东墙补西墙没什么区别,钱粮是县尊考核之本,夏税亏空一样影响政绩。为了去年已经发生的拖欠,再制造出新一年的新拖欠,这不是增加新的污点么?县尊不会如此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
  所以催缴去年拖欠的秋粮,不可能是当下这个时候来办,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五成是假的!”
  “其次,当前是插秧时候,是农务最繁忙、最紧张的时候!国家以农为根本,任何一个人来做县尊,都知道此时施政应当以劝农为先,务农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旁,否则要影响全年收成,秋粮更无从谈起。
  县尊怎么会在此时派人下乡骚扰,甚至威胁捉人枷号示众?这对县尊有何好处?一是影响今年秋粮收成;二是若传了出去,让别人笑话不通政务,治理无方!
  所以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七成是假的!”
  “其三,尔等口口声声说县尊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库,所以要催讨欠粮,我看也是狐假虎威,以此来诈唬吾辈乡民!
  能动心思在学宫、备荒仓库上的县尊必然是青天好父母,怎会干出农忙时逼人卖儿卖田的事情?况且县里大兴土木,向来以劝募大户为主,不会公然要在农忙时逼穷人卖儿卖田,这于县尊有何益哉?
  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九成是假的!”
  原来如此!听到方应物三条鞭辟入里的分析,村民听得明明白白,个个都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父母大老爷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遣人下乡催逼去年的欠税?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没道理!能当大老爷的人,不会是傻子!
  老话说得真是不错,秀才不出屋,便知天下事,应物小相公胸中见识不知比他们这些种地的高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围住的谭公道方才还毫无惧意,觉得都是懦弱可欺的土鸡瓦犬。现在被方应物目光如炬般戳穿了底牌,他心里却惧怕起来了。
  这等人物,一旦张牙舞爪的虎皮被揭了下来,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个帮役也惶惶然,忍不住缩了缩,更紧凑地站在一起,仿佛这样更有安全感。
  眼见人群围得有些紧,谭公道担心起来,顾不得驳斥方应物,凶神恶煞地对村民斥道:“官府公差在此办事,谁敢阻挠!你们围上前来,想围攻官差当乱民么!”
  谭公道话音未落,方应物前后呼应地高叫道:“区区衙门贱役,没有牌票算什么公差,尔等只能算是冒充官府敲诈下乡村民的匪类而已,按律例只怕打死了也没甚干系!”
  哦……村民恍然。轻飘飘几句话,将谭公道树立起的官府威严打消得一干二净。
  谭公道却被方应物激得暴跳如雷,遥指方应物道:“我先打死了你!”
  只不过被人群隔开,冲过不去。他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今天想发笔小财肯定没戏了,这个气氛下久留无益,还是先走人为妙。
  想至此,谭公道便色厉内荏地喝道:“刁民闪开!我要先回县里,尔等不得阻拦官府公差!”
  听到这些丧门星差役要走人,上花溪村村民感到今天事情可算摆平了,暗中都松了口气,就要挪开并闪出条路送瘟神。
  方应物见状,连忙指挥道:“乡亲们不要动!这些人是犯法罪人,我们不如拿下了送到县里送官治罪!”
  此时方应物威信空前的高,别人听到后,又停住了动静,继续围着几名差役。
  二叔爷觉得秋哥儿做事太绝,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他们没有得逞,不如就此放过去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农民阶级果然只能是被领导阶级。当然后面还有一句话,胜利果实从来都是被领导阶级篡取的,他的胜利果实还没到手呢,怎么能就此放过?
  方应物笑了几声,答道:“二叔爷可曾知晓,他们这些走狗恶犬到我上花溪村,是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本村没有强势的大人物,民风又是淳朴,看着软弱易欺,所以他们才敢选了本村勒逼敲诈。
  今天出了这事,我们村占了理时仍忍气吞声,那以后什么变化也不会有,还会遇到这类事情!故而必须要闹出点厉害,让县里人都瞧瞧,知道我们村也是好斗难缠的,今后便不敢轻易来滋事!”
  小相公的话比二叔爷有道理,又说到心坎里去了……在场的多是年轻气盛的青壮村民,个个点头,暗中称是。
  谭公道要发威,三番五次都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坏掉,心里已经气炸了,方应物这简直是要往死里修理他们。当场拿出了最高的嗓门,厉声呵斥道:“聚众哄闹,围殴公差,尔等想当乱民贼党么!还不速速散去!”
  这话也很有威胁力,上花溪村的村民又动摇了。这几个毕竟是衙门里的人,抓了他们后万一被认定为乱民怎么办?
  谭公道暗暗得意,没有牌票这张皮,但他还有衙门的皮!牌票是假的,但他的正编衙役身份总不是假的,衙役名分卑贱,但也是官府的爪牙!就算敲诈不成,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村民出现松动时,忽然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仿佛又从遥远的天边冒出来了,钻进了谭公道的耳朵里——
  “国朝官府有个惯例,若是出了民乱,往往只捉拿首犯严惩,余者招抚为主,息事宁人为上。
  今天这事,我方应物就是首犯!到了官府我也全部认下、一力承担!所以你们怕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顾忌?难道官府不需要你们种地纳粮么!”
  一时间群情哗然,方小相公的话顿时解开了村民心中的最后一道枷锁,民众的反抗精神和暴力因子全部被释放出来了。
  “小贼子不说话会死么!死后活该你要下拔舌地狱!”谭公道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
  下一个瞬间,威风凛凛的谭公道不知被谁在背后踹了一脚,跌跌撞撞立足不稳,旋即又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滚了几滚,青色衙役服沾满了四月的泥土,帽子早就落地,被人踩得没有形状了。
  谭公道懵头懵脑几乎昏迷,周围的欢呼声却如此清晰和刺耳。民心不古,人心崩坏,他可是代表官府的差役啊,怎能这样被对待!
  不知挨了几拳几脚,披头散发的某公差被捆住推到方应物面前时,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
  手持牌票敲诈的事情,他不止做过一次,只要找准目标,简直是无往不利。这次之前也打听过,上花溪村就是个普通山村,村里没有厉害大人物,也没有达官显贵家族,是很好的下手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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