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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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
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骄奢淫佚──佚:放纵,放荡。
语出《左传·隐公三年》:“石碏谏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泆:义同“佚”。)孔颖达疏:“骄谓恃己陵物,奢谓夸矜僭上,淫谓嗜欲过度,泆谓放恣无艺。”意谓骄横奢侈,荒淫无度。​
风流云散──语出汉·王粲《赠蔡子笃》诗:“悠悠世路,乱离多阻。济岱江行,邈焉异处。风流云散,一别如雨。”意谓犹如风的流动,云的飘散。比喻人的离散,各奔东西。​
第一百七回
散馀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臣,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急忙跪下。众大臣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
北静王据说转奏。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贾赦与平安州互相往来,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给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馀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
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这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馀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
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
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自然更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住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兼带着佩凤、偕鸾;那蓉儿夫妇,也还不能兴家立业。又想起:“二妹妹、三妹妹都是琏二爷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妻完聚,只剩我们几个,怎么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大哥同着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
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里是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说;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了。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只现在怎样办法呢?”想毕,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弄不过来。只好尽所有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和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贾母听了,又急的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夫妻们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还撂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来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零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着。仍旧各自过日子,房子还是一处住,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衣裳;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也用不着了。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
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外头还该着账呢,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下剩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政等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了。要不闹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就罢了。譬如那时都抄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是呢。那些地亩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给伏侍我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着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儿,不然叫人笑话。你还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穷了,就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了,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急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会子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子该歇歇儿了。就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
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的眼肿腮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等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儿。”说着,跟了贾母等进来,赶忙先走过来,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量贾母等恼他,不疼他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
贾母叫平儿按着:“不用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好些了。只是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够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尽点儿孝心,讨个好儿。还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你瞧瞧。”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
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
贾母听他说的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
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伏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贾母听着,实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圣人的恩典比天还大,又赏给二老爷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
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喜欢,拉着说了些勤黾报恩的话。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也是欢喜。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
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
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个人吃饭,虽说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么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就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儿。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说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
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道了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
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深究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那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沐天恩——蒙受皇帝的恩典。​
钦点——皇帝亲自委派。​
严鞫(jū居)——严加审讯。​
比军流减等——比充军流放轻一等。​
邀了恩眷——得到皇帝的恩典。这里指贾赦、贾珍被赦回家,甚至复职。
邀:得到,受到。​
居移气,养移体——居:指所处的生活环境和条件。
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朱熹集注:“居,谓所处之位。养,奉养也。”意谓生活环境和条件可以改变人的气质和体质。这里借指富贵人家即使衰败了也很难放下架子。​
气厥——即昏厥。《素问·气厥论》:“胆移热于脑则辛頞鼻渊,鼻渊者浊涕下不止也,传为衄蠛瞑目,故得之气厥也。”​
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
此时贾政理家,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了的,如今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凤姐也不敢推辞,在贾母前扶病承欢。
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
史湘云解劝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着蝌儿过日子。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说说,真真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么着;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
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来么?”贾母道:“自从出了嫁,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还是那么疯疯癫癫,这怎么好呢!”
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像先前一样的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起心来了。所以我坐了坐儿,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贾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罢了。他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
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是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吗?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候,倒做过好几次;如今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因为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
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只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刚说到这里,却把个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当初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也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儿,又多心,所以到底儿不长命的。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气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的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么一天。”
湘云答应道:“老太太说的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了来,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这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候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和李家姐妹们问好。
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姐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
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儿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
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必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竟和先前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的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闷的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
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怄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两字,也想起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彩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替宝钗轮流敬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礼来,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
贾母又向众人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锺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
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么着呢?”凤姐道:“他们小的时候都高兴,如今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静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
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锺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这边。
老太太道:“你来了么?这里要行令呢。”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才来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玩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骨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
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幺”
。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两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骨牌名儿,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的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锺就是了。”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
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儿了,这叫‘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源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便说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锺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知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
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的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的很,脱脱衣裳去,挂了筹,出席去了。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来,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才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
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里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骨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都道:“这句很确。”
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裳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会,王夫人叫人去找。
小丫头到了新房子里,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打老太太那里来,太太叫我来找,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呢?”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吃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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