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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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就是了。”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吃毕饭,大家散坐闲话,不提。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既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有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着么?”婆子道:“天天不开。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
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道:“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儿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儿,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后来见宝玉只望里走,只怕他招了邪气,所以哄着他,只说已经走过了。那里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
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这里的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子,怎么和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呢!”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那可怎么好?”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
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这里,寒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
贾母问道:“你到园里没有唬着呀?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儿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
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馀者各自回去,不提。
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
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将皮裹肉──比喻马马虎虎,稀里糊涂,将就,凑付。​
六亲同运——这里指近亲休戚相关,命运相同。
六亲:向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般多指父、母、兄、弟、妻、子。这里泛指近亲。​
零败──调零衰败。​
名儿──名堂,有所讲究。这里指成语、典故等。​
打点儿──酒令术语。即由令官先掷骰子,按掷出的点数确定该谁先掷。​
四个“幺”──四个一点,即四个红点。​
商山四皓──亦称“商山四公”或“商山四翁”。指秦汉间四位高人,即东园公(姓庾,字宣明)、绮里季、夏黄公(即崔广,字少通)、甪里先生(即周术,字元道)。四人年高德劭,秦末时为避世乱,相偕隐居商山,故称“商山四皓”。(事见《史记·留侯世家》及司马贞索隐,又见《汉书·张良传》及颜师古注)“商山四皓”既是典故,又是成语,是有“名儿”的。​
《千家诗》──儿童启蒙读物之一。其流传版本很多。最早版本为宋代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居士)编选的《分门纂类唐宋时先贤千家诗》(又名《后村千家诗》),分为十二卷十四类。其后各家又据刘本竞相再选。通行的《千家诗》署南宋谢枋得选、王相注,共收唐、宋诗二百四十九首,全为五、七言律诗和绝句诗,读来朗朗上口,极便记忆。​
临老入花丛──因骰子是四个幺(四个红点,代指红花),所以这副骨牌名叫做“临老入花丛”。​
将谓偷闲学少年──语出宋·程颢《春日偶成》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这是《千家诗》里的一句诗。
按:以上是这一酒令头一轮的全过程,分为三个步骤:其一,先由一人掷骰子,根据掷出的点、色,看是否有“名儿”;其二,仍由掷骰子的人说个骨牌副名;其三,由下家说一句《千家诗》上的诗句。以下各轮均照此步骤进行。​
两个“四”,两个“二”
──两个四点,两个二点,即八个红点,四个黑点。​
刘阮入天台──典出多家,而以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所载最详:“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馀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了无登路。攀葛乃得至,噉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潄。见芜菁叶从山眼流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糁。相谓曰:‘此去人径不远。’度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二女便呼其姓,如与有旧,相见忻喜,问何来晚。即因要(邀)还家。家筒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绛罗帐,角县(悬)铃,上金银交错。床头各十侍婢。便敕曰:‘刘、阮二郎经涉山阻,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有胡麻饭、山羊脯,甚美。食毕行酒。有群女来,各持三五桃子,笑而言:‘贺女婿来。’酒甘作乐,刘、阮忻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此,乃宿福所招,与仙女交接,何所乐哉!’遂住半年,天气常如二三月,晨、肇求归不已。女乃仙主,女子有三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还路。既出,亲旧零落,邑屋全异,无复相识。问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这是一个典故,是有“名儿”的。​
二士入桃源──从骰子的两个“四”和两个“二”中抽出“二四”,与“二士”谐音,就是“刘阮(二士)入天台”;
骰子的两个“四”就是八个红点,可代指桃花,暗指《桃花源记》故事。再将“刘阮入天台”与《桃花源记》故事合起来,就是这副骨牌叫做“二士入桃源”。​
寻得桃源好避秦──语出南宋·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寻得桃源好避秦:典出晋·陶渊明《桃花源记》故事:一渔人偶顺桃花源(溪名)入一山洞,发现一群秦人为避秦始皇暴政,逃难至此,已历数世,生活得十分美好,犹如另一个世界。详见第六十三回“武陵别景”注。)这是《千家诗》里的一句诗。
按:以上是这一酒令的第二轮。​
两个“二”,两个“三”
──两个二点,两个三点,总共为十个黑点。​
江燕引雏──语出唐·殷遥《春晚山行》诗:“寂历青山晚,山行趣不稀。野花成(一作“垂”)子落,江燕引雏飞。暗草薰苔径(一作“渚”),晴杨扫(一作“拂”)石矶。俗人犹语此,余亦转忘归。”这是前人的成句,也算有“名儿”的。​
公领孙──因骰子掷了十个黑点,谓之“江燕引雏”,即大燕领小燕,所以这副骨牌叫做“公领孙”。​
闲看儿童捉柳花──柳花:即柳絮。
语出宋·杨万里《初夏睡起》(一题《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诗其一:“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这是《千家诗》里的一句诗。
按:以上是这一酒令的第三轮。​
一个“二”,两个“三”,一个“幺”
──
一个二点,一个三点,一个一点;即共计八个黑点,一个红点。​
臭──指骰子掷得不好。犹“臭棋”之“臭”。故须重掷。​
两个“三”,两个“四”
──两个三点,两个四点;即共计六个黑点,八个红点。​
张敞画眉──参见第七十八回“‘眉黛’二句”注。这是鸳鸯取笑贾宝玉与薛宝钗夫妻恩爱,并非酒令应有之义。
按:以上是这一酒令的第四轮,纯粹为鸳鸯打趣贾宝玉,所以不按酒令规矩。​
十二金钗──暗指李纨掷骰子掷出两个“幺”,
一个“四”,一个“六”;即总共十二点,红绿各半(红绿对开)。
按:以上是这一酒令的第五轮,因出现“十二金钗”而半途而废,没有完令。这大概是高鹗不知如何下笔而只好不写。​
挂了筹──即行酒令时请假离席。因离席时要留下酒筹,故称。​
两个“二”,一个“五”,
一个“五”
──即两个二点,两个五点,总共十四个黑点。​
浪扫浮萍──这是高鹗自编,似乎隐寓十二金钗的结局如浪扫浮萍,风流云散。​
秋鱼入菱窠──是说这副骨牌叫做“秋鱼入菱窠”。​
白萍吟尽楚江秋──语出宋·程颢《题淮南寺》诗而略有改动,原诗是:“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蘋吹尽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蘋”改“萍”可能是有意的,即为了与“浪扫浮萍”相对应;而“吹”改“吟”却不通,“吟”可能是“吹”之笔误。)这是《千家诗》里的一句诗。
按:以上是这一酒令的第六轮。​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的,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相好,怎么没有梦见过一次?”
宝玉在外面听着,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见?想必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如今就在外间睡,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也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
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你没瞧见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的话都说不出来?你这会子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料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
宝玉听了,正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只当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了一回,各自假寐,等着宝玉若有动静再出来。
宝玉见袭人进去了,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赞了几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谁知竟睡着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了拭眼,坐着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宝钗反是一夜没有睡着,听见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话你说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进里间来说:“我原要进来,不知怎么,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袭人也本没有睡,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上来倒茶。只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夜睡的安顿么?若安顿,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宝钗连忙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呢!”
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只不用伤心,碰着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罢。”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为是宝钗的生日,只得转悲作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么?”
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大家送了出来,仍回贾母这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
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哥娶了亲,唬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来。据我说,很该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咱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着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择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姐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净。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
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自然是为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别胡思乱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
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凉,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
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像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什么事?”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伏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儿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没有,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应。
五儿听见了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锺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
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
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糟蹋他?”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来?”宝玉道:“我不凉。”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
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儿里呢。这有什么?大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
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着嘴儿笑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搅。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
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唬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努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熄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猛然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
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矇眬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儿的收拾了屋子。这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在外头两夜睡的倒这么安稳呢?”
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话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
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便道:“你昨夜可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笑着勉强说道:“这是那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里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的,也晓得是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个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想,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头外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碍难出口。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么安顿。”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头睡,别的倒没有什么,只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完了。”
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来。一则宝玉抱歉,欲安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这宝玉固然是有意负荆,那宝钗自然也无心拒客,从过门至今日,方才是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的一个汉玉玦,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稀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像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这会子叫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那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朝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像是祖上给我的意思。”
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这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个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膨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
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家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即忙答应去了。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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