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8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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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的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了两句话时,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似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
刚到天明,早有人来叩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了件片金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出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儿的;也有能做状子,认得一两个书办,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的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转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要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撂不开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只是怔怔的坐着。
那知宝蟾也想薛蟠难以回家,正要寻个路头儿,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儿,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的着,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颜色娇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慵妆媚态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这个主意。”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
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金桂道:“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索性和他商量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怎么样的个人?”宝蟾道:“倒像是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怎么糟蹋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把眼溜着金桂一笑。
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和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玩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
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
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像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和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然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以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稀有之奇。
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
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因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
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罢,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了我们二爷查考。我今日还要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别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的了来。”金桂道:“且别说嘴,等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嘲谑了一会,然后金桂陪着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
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来,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了。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怕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宝钗和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那里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同着当铺中一个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怕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收拾,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了的,心上又急,又劳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发起烧来,汤水都吃不下去。莺儿忙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解。香菱见了,也泪如泉涌,只管在旁哭叫。宝钗不能说话,连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
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蹋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忙乱;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
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煞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着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上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听见说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们姑娘。”紫鹃道:“没在那里吗?”宝玉道:“没有。到底那里去了?”紫鹃道:“这就不定了。”
宝玉刚要出来,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了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来没有?”宝玉道:“不但没说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我问起宝姐姐的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瞧他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当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要像从前这小门儿通的时候儿,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玩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话,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了。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回来了。快去罢。”吓的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工设计——善于搞阴谋诡叶。指夏金桂和宝蟾用尽浑身解数勾搭薛蝌。​
妄谈禅——胡乱谈论佛理。指贾宝玉与林黛玉以谈佛理的曲折方式表达爱情。​
转详──即各级官府层层批示。这里指批示薛蟠的命案。​
移船就岸——移:挪动。
就岸:靠岸。
语本“撑船就岸”,出自明·施耐庵《水浒传》第二一回:“(阎婆惜心里寻思道)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你不来睬我,老娘倒落得!”意谓只有撑船靠岸,没有移岸就船。比喻对方会主动上钩。​
准详——即批准了下级的请示报告。这里指知府批准了县令关于薛蟠命案的审理公文。​
道──这里指清代在省级之下专设的管辖若干府、州、县的官府,其长官称道员或道台,民间也称道爷。​
燔灼──形容体温很高,身上像烧烤一般发热。​
“我虽”二句——丈六金身:典出《观无量寿经》:“阿弥陀佛,神通如意,于十方国,变现自在:或现大,满虚空中;或现小身,丈六、八尺。所现之形皆真金色。”意谓佛有三个现身:大者可以塞“满虚空”,次者一丈六尺,最小者八尺。又《后汉书·天竺传》:“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而金黄色。”因《后汉书》传布较广,故以“丈六金身”代指佛。
一茎所化:相传佛为莲花化生。茎:代指莲花。
这两句是隐喻,意谓我(贾宝玉)须你(林黛玉)点化。​
“任凭”二句——弱水:我国古籍中以弱水为名的河流不下十条,而这里所指当为神话传说中的弱水,见于汉·东方朔《海内十洲记·凤麟洲》:“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这里隐喻爱河难渡。
三千:形容弱水之长及水量之大。
这两句是贾宝玉以曲折的方式向林黛玉倾诉爱情,意谓不论你我的爱情遇到多大阻力,我也要坚持到底;无论天下有多少美女,我对你也决不变心。​
瓢之漂水,奈何——如果瓢被弱水漂走了怎么办?林黛玉暗指如果你(贾宝玉)被人强迫与别的女子结婚怎么办?​
“非瓢漂水”三句——弱水不可能将瓢漂走,不管弱水如何险恶,瓢也要漂过对岸去。贾宝玉暗示我绝不向贾母等封建家长妥协。​
水止珠沉,奈何——这是林黛玉暗指我要死了你怎么办?​
“禅心”二句——禅心:佛家指清静沉寂的心境。
沾泥絮:沾上了泥的柳絮不再飘飞。比喻心绪沉寂,不复波动。
鹧鸪:鸟名。古人以其鸣声似“行不得也哥哥”,故诗文中常以喻思念或留恋故乡或家庭。见宋·赵与虤《娱书堂诗话》卷上:“鹧鸪,其声格磔可听,世俗想像其音:或云‘懊恼泽家’,或云‘行不得哥哥’,盖方言不同,而歌咏亦各用之。”又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二·鹧鸪》:“鹧鸪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夜栖以木叶蔽身,多对啼,今俗谓其鸣曰‘行不得也哥哥’。”
禅心已作沾泥絮:语出宋·释道潜(俗姓何,号参寥子)《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诗戏以此赠》:“底事东山窈窕娘,不将幽梦嘱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风上下狂!”
莫向春风舞鹧鸪:语出唐·郑谷《席上贻歌者》诗而改了一字:“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座中亦(一作“半”)有江南客,莫向春风(一作“尊前”)唱鹧鸪。”
贾宝玉以这两句回答林黛玉之问,意谓如果你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我就出家做和尚去,既不会别娶他人,也不会留恋家庭。​
有如三宝——三宝:佛教用语。《释氏要览·三宝》:“三宝,谓佛、法、僧。”亦泛指佛或佛教。
此句是贾宝玉告诉林黛玉:我的誓言有佛祖作证!​
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姨妈家宝姐姐的事来,就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这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我劝你也该上点紧儿了。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
麝月道:“这么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乐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不便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玩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叔叔请安。”巧姐便请了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
巧姐道:“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巧姐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玩,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
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的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给侄女儿听听。”
宝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说了。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
巧姐听了,答应个“是”。宝玉道:“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巧姐问道:“那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这些不厌贫的,就是贤德的了。”巧姐欣然点头。宝玉道:“还有苦的,像乐昌破镜,苏蕙回文。那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也难尽说。”巧姐听到这些,却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又讲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节的。巧姐听着,更觉肃敬起来。宝玉恐他不自在,又说:“那些艳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说出,贾母见巧姐默然,便说:“够了,不用说了,讲的太多,他那里记得?”巧姐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一讲我更知道好处了。”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不用再理了。”
巧姐道:“我还听见我妈妈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咧,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好再问。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呆想。
贾母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薛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会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
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要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拚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打结。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说:“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着。”
冯紫英道:“下彩不下彩?”詹光道:“下彩的。”冯紫英道:“下彩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总吃亏在打结里头。老伯结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儿来。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恰好用的着。还有一架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什么时候儿,就报什么时辰。里头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的两件,却倒有些意思儿。”
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来,用几重白绫裹着。揭开了绵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放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的都滚到大珠子身边。回来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褶,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了。
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买的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堆丧气话!”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出去了,告诉贾政,只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了,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像尊府这样人家还可消得,其馀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会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
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冯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
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像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像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像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儿,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世袭,一样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着。”
贾赦道:“什么珠子?”贾政同冯紫英又说了一遍给贾赦听。贾赦道:“咱们家是再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们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
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贾赦问那小厮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消寒会——亦称“暖冬会”。旧俗入冬之后,亲朋聚会,饮酒作乐,以消磨寒冬。此俗唐代已有。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一·扫雪迎宾》:“巨豪王元宝,每至冬月大雪之际,令仆夫自本家坊巷口扫雪为径路,恭亲立于坊巷前迎揖宾客,就本家具酒炙宴乐之,为暖冬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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