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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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
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的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
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
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做。”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慑,素心何如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的?”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
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地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罢,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
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紫鹃正听时,只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着?”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玩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了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咛:‘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唬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
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会,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起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
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撑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蹋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蛇影杯弓:亦称“杯弓蛇影”。
语本两个近似的故事:其一见于汉·应劭《风俗通义·卷九·怪神·世间多有见怪惊怪以自伤者》:“予之祖父郴,为汲令,以夏至日见主簿杜宣,因赐酒。时北壁上有悬赤弩照于杯,形如蛇,宣畏恶之,然不敢不饮。其日便得胸腹痛切,妨损饮食,大用羸露,攻治万端,不为愈。后郴因事过,至宣家窥视,问其变故,云:‘畏此蛇,蛇入腹中。’郴还听事,思惟良久,顾见悬弩,曰:‘必是也。’则使门下史将铃下侍徐扶辇载宣,于故处设酒,杯中故复有蛇,因谓宣:‘此壁上弩影耳,非有他怪。’宣遂解,甚夷怿,由是瘳平。”其二见于《晋书·乐广传》:“(广)累迁侍中、河南尹……尝有亲客,久阔不复来,广问其故。答曰:‘前在坐,蒙赐酒,方欲饮,见杯中有蛇,意甚恶之,既饮而疾。’于时河南听事壁上有角,漆画作蛇,广意杯中蛇即角影也。复置酒于前处,谓客曰:‘酒中复有所见不?’答曰:‘所见如初。’广乃告其所以。客豁然意解,沉疴顿愈。”(角:指以角装饰的弓。)清·袁枚《随园随笔·古书所载不同》:“杯中蛇影,《世说》以为乐广事,《风俗通》以为主簿杜宣事。”(按:《世说》当为《晋书》之误。)意谓因将酒杯中的弓影误作了蛇,以为自己吞入了蛇,以至疑心生病,久病不愈。引申以比喻疑神疑鬼,心中恐惧。这里借喻林黛玉因风闻贾宝玉定了亲事,便觉得种种迹象都是贾宝玉定了亲事的旁证。
颦卿:指林黛玉。
绝粒:粒米不进,绝食。​
孰与话轻柔──谁来安慰你?
孰:谁。
话:用作动词,相当于“说”。
轻柔:温柔。引申为安慰人的话。​
“东逝水”二句──以向东流的水不可能回头向西流,比喻晴雯死而不能复生。​
“想像”句──怀梦草:见于东汉·郭宪《洞冥记》卷三:“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指汉武帝)思李夫人之容(李夫人已死),不可得。朔(指东方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李夫人。因改曰怀梦草。”
这句以“怀梦草”借喻贾宝玉连想梦到晴雯都做不到。​
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青史:即史书。因上古用青竹片记事,故称。
这两句出自唐·崔颢《题沈隐侯八咏楼》诗:“梁日东阳守,为楼望越中。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江静闻山狖,川长数塞鸿。登临白云晚,流恨此遗风。”这两句是说明月将永存,而人生短暂,即使青史留名,也是徒有虚名。​
李龙眠──名公麟,字伯时,晚号龙眠居士。北宋舒州(今安徽舒城)人。熙宁中进士及第,官至朝奉郎。工诗文,尤以画著名,其不着色素描画最为出色。​
八分书——汉字书体名。唐·李绰《尚书故实》曰:“八分书起于汉时王次仲。”而《太平广记》曰:“按八分者,秦时人上谷王次仲所作也。”关于八分书命名的来由也众说纷纭,而以唐·张怀瓘《书断上》中的说法较多认同,他认为以其字体“若‘八’字分散”,故名。​
“青女”二句──青女:神话传说中主管霜雪的女神。见于《淮南子·天文训》:“至秋三月,地气不藏,乃收其杀,百虫蛰伏,静居闭户,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高诱注:“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
素娥:即嫦娥。
斗婵娟:比美丽。
这二句出自唐·李商隐《霜月》诗:“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一作“南”)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因《斗寒图》正是根据这两句诗的意境而画,故为这幅画的出处。​
杨妃色——粉红色。
杨妃:即“醉杨妃”。牡丹花名品之一,其花粉红色。​
亭亭玉树临风立──亭亭:直立挺拔貌。
玉树:神话传说中的仙树。见《淮南子·墬形训》:“(昆仑山)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
此句语本“亭亭玉立”,出自唐·于邵《杨侍郎写真赞》(见《文苑英华》卷七八三):“仙状秀出,丹青写似,亭亭玉立,峨峨岳峙。”意谓人像玉树在风中挺立。多形容美女身材修长挺拔。​
焦尾枯桐——典出《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后即以“焦尾枯桐”或“焦尾琴”、“焦尾”泛指良琴。​
鹤山、凤尾、龙池、雁足——皆为古琴部位的美称。
鹤山:亦称“琴岳”、“临岳”。即琴弦靠上边的支架,因其突起如山,故称。
凤尾:亦称“凤腿”。即古琴尾端,因其形似凤尾而得名。
龙池:即古琴底部琴面上的第二个孔洞(第一个孔洞名凤沼),孔下即为空洞,故以“龙池”形容。
雁足:即琴弦靠下边的两个支架,因其形似雁足,故称。​
断纹、牛旄──断纹:琴面髹漆经久而出现的裂纹。
牛旄:牦牛尾。形容琴面裂纹。
行家以为琴面出现断纹如牛旄者为好琴。​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原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能提起。
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
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道:‘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锺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会,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
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信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嫩就好。”说了一会,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么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的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会。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
贾母听了,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着。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么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
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隄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还服你些。”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会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玩了一会,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的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他出去!”丫头们答应了。
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馀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裳,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说了一会,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定。想起:“许多姐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有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裳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裳,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的。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去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说起蚰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
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函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函却倒没来,倒是别人。”
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后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好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过去了,早些儿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屋里,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叫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叫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进门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儿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
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锺,平白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
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冷,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察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着,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礼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的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了。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耐嗷嘈──忍耐吵闹。​
解铃还是系铃人——典出宋·惠洪《林间集·卷下·法灯泰钦禅师》:法灯泰钦禅师少时颖悟而不为人知,独法眼禅师深奇之。一日法眼问大众曰:“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众莫能对。泰钦适至,法眼举前语问之,泰钦曰:“大众何不道‘系者解得’?”从此众人刮目相看。又明·瞿汝稷《指月录·卷二三·法灯》所记大致相同。意谓能把老虎颈上的铃铛解下来的人只有原来系铃铛的那个人。后即以‘懈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解铃系铃”比喻由谁造成的问题、惹下的麻烦仍由谁来解决最为合适。言外之意是解决问题要从根本上着手。​
好事多磨──磨:磨难,挫折,坎坷。
语出宋·晁端礼《安公子》词:“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就中我与你才相见,便世间烦恼,受了千千万万。”意谓好事往往要经受许多挫折和磨难才能成功。多指男女间的爱情或婚姻往往不会一帆风顺,要经历许多坎坷才能成功。​
是姻缘棒打不回──意谓命中注定了的姻缘是任何人也拆散不了的。
棒打不回:语本宋·释悟明《联灯会要·卷二○·鼎州德山宣鉴禅师》(又见宋·释普济二○卷本《五灯会元·卷七·德山宣鉴禅师》):“至来日,龙潭升座,谓众曰:‘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原比喻僧徒笃信佛法,在任何压力下也不改变主意。引申以泛喻态度坚定,始终不渝。​
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语本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一六·天衣怀禅师法嗣·侍郎杨杰居士》(据二○卷):“礼部杨杰居士,字次公,号无为。历参诸名宿,晚从天衣游。衣每引老庞机语,令研究深造。后奉祠泰山,一日鸡一鸣,睹日如盘涌。忽大悟,乃别‘有男不婚,有女不嫁’之偈曰:‘男大须婚,女长须嫁。讨甚闲工夫,更说无生话。’书以寄衣,衣称善。”(明·瞿汝稷《指月录》引作
“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意谓男子成年后就应该娶亲成家,女子成年后也应该出嫁。​
清虚——天空。引申为熬出头之意。​
第九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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