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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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四句──汝南:即汝南王。这里暗指汝南王与碧玉事。事见于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五·清商曲辞二·碧玉歌三首》题解引《乐苑》:“《碧玉歌》者,(南朝)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宋汝南王:南朝宋并无汝南王,晋朝却有,“宋”或为“晋”之误。)其歌一曰:“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其歌二曰:“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其歌三曰:“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后世歌吟此事者甚伙,如:南朝梁·元帝萧绎《采莲曲》:“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北朝周·庾信《结客少年场行》:“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掷潘河阳。隔(一作“折”)花遥劝酒,就水更(一作“便”)移床。今年喜夫婿,新拜羽林郎。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
斑斑泪血:是贾宝玉自谓,非指汝南王。
梓泽:石崇之别墅金谷园的别称。《晋书·石崇传》:“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一名梓泽。”这里暗指石崇与绿珠事,参见第六十四回“绿珠”注。
默默馀衷:也是贾宝玉自谓,非指石崇。
这四句是贾宝玉以南朝宋(或为晋)汝南王和晋代石崇自比,以汝南王之爱姬碧玉和石崇之爱姬绿珠比晴雯,以说明二人的亲密关系。​
“固鬼蜮”二句──固:本来,原来。
鬼蜮:《诗经·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则不可得。”鬼和蜮都是暗中害人的精怪,比喻用心险恶、暗中害人的小人。
妒:忌妒。引申为加害。
这两句是说晴雯之死完全是阴险小人陷害所致,而非神灵加害。​
“毁诐奴”四句──毁:毁坏,撕烂。
诐(bēi悲)奴:谄佞小人。
讨:讨伐,惩罚。
剖:挖出。
释:消除。
这四句是说即使撕烂了那些陷害晴雯的小人之嘴,挖出他们的心,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在卿”二句──这两句是说晴雯你在世的时间虽然很短(只有十六年),而我贾宝玉对你的情意却很深。​
“因蓄”二句──蓄:怀着,藏着。
惓惓:念念不忘,深切思念。
谆谆:反复,再三。
这两句是指本回贾宝玉曾向小丫头询问晴雯临终前的情况。​
“始知”二句──垂旌:降诏,下令。“旌”为令旗,故称。
上帝:指玉皇大帝。
花宫:曹雪芹虚构的天界官署名,因主管花界而得名。
待诏:本指应皇帝之诏而待命,以备咨询顾问的人。这里借指晴雯应玉皇之诏而任芙蓉花神。
这两句是指小丫头胡编说晴雯不是死了,而是被玉皇爷叫去做“专管芙蓉花”的“花神”。​
“生侪”二句──侪:同类,同辈。
兰蕙:即兰花和蕙草,皆为香草。常用以喻贤人。
辖:管辖,主管。
生侪兰蕙:似化用唐·褚遂良《安德山池宴集》“良朋比兰蕙”诗句。其下半首云:“花落春莺晚,风光夏叶初。良朋比兰蕙,雕藻迈琼琚。独有狂歌客,来承欢宴馀。”
这两句是说晴雯因生前像兰花和蕙草一般美丽高洁,故死后荣任主管芙蓉花的花神。​
叶法善摄魂以撰碑──事见《处州府志》卷一六:相传唐开元年间,松阳道士叶法善求处州刺史、文学家兼书法家李邕为其祖父撰写了碑文,然后又求李邕题写碑文,被李邕拒绝。于是叶法善以法术将李邕的魂魄摄来,将碑文题写完成;与此同时,李邕却做了个被叶法善请去题写碑文的梦。事后叶法善前来道谢,李邕方恍然大悟。贾宝玉以此来证明小丫头所说晴雯应玉帝之诏而任芙蓉花神之事并非无稽之谈。​
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见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相传唐代诗人李贺(字长吉)将死,忽见一人手持诏书从天而降,声称玉帝新建白玉楼一座,请李贺去为白玉楼写篇记文,且称天上比人间更为快乐,请李贺不要推辞。不久,李贺果然去世,年仅二十七岁。贾宝玉也将此事作为晴雯做芙蓉花神的旁证。​
“故相物”三句──相物:观察或考察事物的不同情况。
配才:配备或任命适当的管理人才。
恶乃:同“无乃”。岂非,岂不是。
滥:虚妄不实,不符合实际。
这三句是说如果不是根据事物的不同情况而委任适当的人去管理,岂不变成了滥竽充数,任非其人了吗?​
“始信”三句──委托:委任,任命。
权衡:“权”是秤砣,“衡”是天平,合之为斟酌、衡量、估量之意。
至洽至协:最为妥当。
秉赋:天生的才能。
这三句是贾宝玉为了自圆其说,称他是根据以上详细分析,才确信玉帝委任晴雯为花神,是经过了仔细斟酌才决定的,因而是极为妥当的,这样才不辜负晴雯具有的才能。​
“因希其”四句──不昧:本义为明亮。引申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陟降:本义为升高与下降。引申为任意来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兹:这里。
不揣:不顾,自不量力。
慧听:对他人听觉的敬称。
这四句是贾宝玉申述其撰写诔文的理由:希望晴雯的灵魂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或许能从天上降到这里,因此才不顾自己才疏学浅,词语不雅,写了这篇诔文,可能玷污了晴雯的耳朵。​
招之──即招晴雯之魂。下面的这首招魂歌是贾宝玉与晴雯的对话,模仿了战国时诗人屈原的《楚辞·天问》体,并用了《楚辞》中的不少词语。​
“天何”二句──苍苍:深蓝色。
兮:古代韵文中的助词,用于句末或句中,表示停顿或感叹,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啊”。
玉虬:即虬龙,传说中的一种无角龙。屈原《楚辞·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涘风余上征。”
穹窿:亦作“穹庐”。本义为倒悬的大锅状,因天空即为此状,故成为天空的代称。《尔雅·释天》“穹苍”郭璞注:“天形穹窿,其色苍苍,因名。”
这两句的大意是:天空为何如此湛蓝啊,你(指晴雯,下同)常乘玉龙在天空漫游吗?​
“地何”二句──茫茫:形容大地辽阔。
瑶象:即用美玉和象牙装饰的车子。屈原《楚辞·离骚》:“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王逸注:“象,象牙也。言我驾飞龙,乘明智之兽,象玉之车。”就是乘坐由神龙驾驭的用美玉和象牙装饰的车子。这里当暗用此意。
泉壤:九泉之下,地府,阴间。
这两句的大意是:大地为何如此辽阔啊,你常坐车子到地府漫游吗?​
“望伞盖”二句──伞盖:是一种用于仪仗的伞,有长柄,伞面周围有下垂流苏。这里代指仪仗。
陆离:形容光华灿烂,五彩缤纷。屈原《楚辞·招魂》:“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抑:疑问词。也许,可能。
箕尾:典出《庄子·大宗师》:“傅说(读如“悦”)得之(指得“道”),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箕”和“尾”是二十八宿中的两星,傅说因为深通于“道”,做了商朝国君武丁的宰相,辅助其统一天下,最后更骑着箕、尾二星上了天,成为天上的一星,即傅说星。后遂以“骑箕尾”喻成仙。这里借喻晴雯升天做了芙蓉花神。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望见天空中仿佛有五彩缤纷的仪仗啊,那也许就是你乘着箕、尾二星漫游吧?​
“列羽葆”二句──羽葆:用于仪仗的有羽毛装饰的华盖。
卫危虚:即让危星和虚星充当侍卫。“危星”和“虚星”为二十八宿中的二星。
这两句的大意是:在你前面的仪仗中还有华盖,在你的身旁还有侍卫,那侍卫是不是危星和虚星呢?​
“驱丰隆”二句──驱:派遣,役使。
丰隆:神话传说中雷神之名。屈原《楚辞·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淮南子·天文训》:“春季三月,丰隆乃出,以将其雨。”高诱注:“丰隆,雷也。”
庇从:护从,护卫。
下句“望舒月以临耶”似有抄写之误:其一,上句首字为动词“驱”,下句首字也当为动词,然而若将“望”字理解为动词,则“舒月”又不可解;其二,若将“望舒”理解为名词,则下句首字既缺动词,“望舒月”也不可解。故敝意以为下句抄漏了一个动词,如“令”、“遣”之类,且“月”字为衍文。因此下句不妨拟作“令望舒以临耶”。
望舒:神话传说中为月神驾车的神名。屈原《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唇。”王逸注:“丰隆,月御也。”“御”即驾车。
临:降临,来到。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是否又差遣雷神充当你的侍卫,望舒神给你驾车,要到我这里来呢?​
“听车轨”二句──车轨:本指车子两轮间的距离,即车轴的长度。引申为车轴。
伊轧:象声词。这里是指车行时车轴与车轮磨擦的声音。
鸾鹥:鸾鸟和鹥鸟,皆为凤凰类珍禽。《汉书·息夫躬传》:“鹰隼横厉,鸾徘徊兮。”颜师古注:“鸾,神鸟也。”屈原《楚辞·离骚》:“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王逸注:“鹥,凤凰别名也。《山海经》云:‘鹥身有五彩,而文如凤,凤类也。’”汉·张衡《思玄赋》:“感鸾鹥之特栖兮,悲淑人之希合。”李善注:“《山海经》曰:‘蛇山有鸟,五色,飞蔽日,名鹥鸟。’《广雅》曰:‘鹥,凤属也。’”
征:正在行走。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仿佛听到了车子的伊轧声,是你乘着鸾鹥之车正朝这里来吗?​
“闻馥郁”二句──馥郁:形容香气浓烈。
纫:用线缝缀。
蘅杜:杜蘅和杜若,皆为香草。屈原《楚辞·九思·伤时》:“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又《楚辞·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兮下女。”
佩:悬挂在身上作为装饰。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仿佛闻到了浓郁的香气,是你把杜蘅、杜若等香草佩带在身上吗?​
“斓(lán兰)裙裾(
jū居)”二句──斓:形容五彩缤纷。
裙裾:泛指裙子。
烁烁:光芒闪闪貌。
镂明月以为珰:把夜明珠雕刻成耳坠。
镂:雕刻。
明月:即明月珠,也就是夜明珠。屈原《楚辞·九章·涉江》:“被明月兮珮宝璐。”王逸注:“言己背被明月之珠。”晋·干宝《搜神记》卷二○:“隋县溠水侧有断蛇丘,隋侯出行,见大蛇被伤中断,疑其灵异,使人以药封之,蛇乃能走,因号其处断蛇丘。岁馀,蛇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隋侯珠,亦曰灵蛇珠,又曰明月珠。”
珰(dān
g当):妇女的耳饰。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仿佛看见了五彩缤纷的光彩,那是不是你的花裙子和明月珠耳坠闪闪发光呢?​
“藉葳蕤”二句──藉:即铺垫。
葳蕤(wēi
ruì威锐):草名。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下:“葳蕤草,一名丽草,又呼为女草;江渐中呼娃草,美女曰娃,故以为名。”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一·萎蕤》以为“萎蕤”即“葳蕤”,并加按语云:“按黄公绍《古今韵会》云:‘葳蕤,草木叶垂之貌。’此草根长多须,如冠缨下垂之緌而有威仪,故以名之。凡羽盖旌旗之缨緌,皆像葳蕤,是矣。”
坛畤(zhì至):泛指祭坛。“畤”为古代祭天地、帝王的祭坛。
檠(qí
n
g晴)莲焰:即莲花灯。“檠”为灯架,“莲焰”指莲花形灯盏。
烛:用作动词,即点燃。
兰膏:用泽兰子炼制的油脂,可以作为灯油,有香味。宋玉《楚辞·招魂》:“兰膏明烛,华容备些。”王逸注:“兰膏,以兰香炼膏也。”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为了祭奠你,用葳蕤草铺成了一个祭坛,并点燃了莲花灯盏里的兰膏,你看见了吗?​
“文瓠瓟”二句──文:这里用作动词,可解为“制作”。
瓠瓟(hù
báo
户雹):脂本作“瓟瓠”。盖泛指葫芦。
觯斝(zhì
jiǎ支甲):“觯”是上古一种下大上小的圆形酒器,“斝”是上古一种三足两柱并有把手的圆形酒器。这里盖泛指酒器。
文瓠瓟以为觯斝:就是用觯形和斝形的模型,套于小葫芦外面,使其长成觯形和斝形酒器。这里不过是故弄玄虚,以形容其酒器之名贵。
洒:指祭奠时将酒洒在地上,以为如此则神鬼便可以享用。
醽醁(l
í
n
g
lù灵绿):美酒名。
浮:斟满酒杯。
桂醑(xǔ许):桂花美酒。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看见我用最名贵的酒器和最好的美酒祭奠你吗?​
“瞻云气”二句──瞻:看,视。这里指往下看。
凝眸:定睛注视。
觇(chān掺):观看,观察。引申为看见。
这两句的大意是:请你透过云气往下仔细看,能够仿佛看到我在祭奠你吗?​
“俯波痕”二句──波痕:指流转的目光。屈原《楚辞·招魂》:“娭光眇视,目曾波些。”
属耳:侧耳倾听。
这两句的大意是:请你目光下视,侧耳静听,能够恍惚听到我向你说话吗?​
“期汗漫”二句──期汗漫:典出《淮南子·道应训》:“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谷之上,见一士焉。”卢敖欲与此士交友,竟被拒绝,并说:“吾与汗漫期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说罢,“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后即把“汗漫”视为仙人之名。“期汗漫”即“汗漫期”,就是去赴与汗漫的约会。这里借指贾宝玉也想与晴雯相会,但天空无边无际,自己又像卢敖是个凡人,因而不大可能。或谓“汗漫”是形容天空无边无际,敝意以为不妥,因为本句已有“无际”,不应重复,且“期汗漫”不可解也。
捐弃:抛弃。
尘埃:尘世。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想与你相会,然而天空无边无际,我又是个凡人,怎么能找到你啊,你难道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污浊的尘世吗?​
“倩风亷”二句──倩:请,使,让。
风亷:当为“飞廉”之误,或“风”为“飞”之借用字。即风神名,一说为能够造风的神鸟名。前引屈原《楚辞·离骚》“后飞廉使奔属”王逸注:“飞廉,风伯也。”而洪兴祖补注云:“《吕氏春秋》曰:‘风师曰飞廉。’应劭曰:‘飞廉,神禽,能致风气。’”前一种解释于此更为妥当。
驱车:赶车,驾车。
冀:希望。
联辔:本义为并马而行,引申为携手同行。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想请风神飞廉为我驾车去找你,希望与你携手同归,你愿意吗?​
“余中心”二句──
噭(jiào叫)噭:哭声。引申为哭泣。晋·潘岳《杨仲武诔》:“哀哀慈母,痛心疾首;噭噭同生,凄凄诸舅。”刘良注:“噭噭,哭声。”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只是徒然地在心中感慨叹息,徒然地悲号哭泣,有什么用呢?​
“卿偃然”二句──偃然:形容安然休息的样子。
长寝:长眠,即死亡。
天运:天道,天命。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年纪轻轻便含冤而死,难道所谓天道的变化就该如此吗?充满了对天道和人道的质疑。​
“既窀穸”二句──窀穸(zhūn
xī谆夕):墓穴。
反其真:即死亡。道家以为人死是反本归真,即复归于大自然,故称。语出《庄子·大宗师》: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友,子桑户死,孟子反、子琴张不哭而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你)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感叹词)!”
奚:为什么。
化:指飞升成仙。出自屈原《楚辞·远游》:“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王夫之通释:“与化去者,蜕形而往,所谓尸解也。”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既已安眠于地下,反本归真,又为什么要飞升成仙呢?​
“余犹桎梏”二句──桎梏(zhìgù至固):束缚犯人手足的刑具。《周易·蒙卦》:“利用刑人,用说桎梏。”孔颖达疏:“在足曰桎,在手曰梏。”引申为束缚,压制。
悬附:“悬疣附赘”的省称。典出《庄子·大宗师》:“(孔子曰)彼以生为附赘县(通“悬”)疣,以死为决溃痈。夫如是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又同书《骈拇》:“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
疣”为肉瘤,“赘”为息肉,皆为多馀之物,故以喻累赘无用之物。这里是以生为累赘。
灵:指晴雯的魂灵。
格:感到,感应,感动。
嗟来耶:“嗟”是叹词,“来”是动词,“耶”是疑问词。犹称:喂!你能来吗?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仍然无所事事、毫无意义地苟活于人世啊,如果你的魂灵能够听到我的呼唤,喂!你能来吗?​
“来兮”二句──止:至,到。
其:作副词用,表示是否可以。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快到这里来吧,你可愿意来吗?
招魂歌至此结束。以下是诔文的继续。​
“若夫”四句──若夫:至于,然而。一般用于句首或段首,表示文章转折,另述一事。
鸿蒙:亦作“鸿濛”。形容广大而迷蒙不清的样子。这里指天空。
这四句的大意是:然而你居住在无边无际而又迷蒙不清的天空,你又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因此即使你来到了这里,我也看不见。​
“搴烟罗”二句──搴(q
iān千):拔取,采集。
烟萝:泛指茂盛的萝蔓植物。因其远望如烟雾缭绕,故称。
步障:亦作“步彰”。用以遮蔽风尘或视线的屏幕。
苍蒲:当为“菖蒲”。多年生水生植物,有香味,叶形似剑。
森:形容菖蒲像刀剑般森然林立。
这两句的大意是:何况你出行时用萝蔓制作的屏幕遮了起来,你的仪仗又摆列着刀剑般的菖蒲而森然林立,这使我更看不见你了。​
“警柳眼”二句──警:惊醒。意即睁开眼睛,不要贪睡。
柳眼:配有柳叶眉的秀目。
释:消除,去掉。
莲心:当有双关之意:莲心味苦,喻晴雯身世之苦和冤死之苦;“莲”与“恋”谐音,喻晴雯对宝玉的相思之苦,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劝你不要贪睡,要振作起来,尽量不要为你的身世和冤屈愁苦,也不要想念我。​
“素女”四句──素女:素女有三种传说:一说为与黄帝同时的神女,一说为月中嫦娥,一说为天河仙女。这里的素女既居“桂岩”,当指嫦娥。南朝梁·江淹《水上神女赋》:“青娥羞艳,素女惭光。”又明·唐寅《金粉福地赋》:“碧琐离离,素女窥月中之影。”两赋中的“素女”均指嫦娥。
桂岩:月宫的代称。
宓妃:传说为洛水之神。汉·司马相如《上林赋》:“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李善注引如淳语曰:“宓妃,伏羲氏女,溺于洛,遂为洛水之神。”
兰渚:渚(水中陆地)的美称。
弄玉:相传为秦穆公的女儿,本善吹笙,能招来凤凰。(见明·董斯张《广博物志》)后嫁萧史,又学会吹箫,夫妻相偕成仙。参见第五回“吹箫”注。
寒簧:相传为西王母的散花女史,后为嫦娥的侍书。(见明·叶绍袁《续窃闻记》和清·尤侗《钧天乐》)。
敔(yǔ
与):是一种形如伏虎的打击乐器。
这四句的大意是:你不会孤独,嫦娥将邀你去月宫作客,宓妃会请你去洛水游玩,弄玉将为你吹笙,寒簧将为你击敔。​
“征嵩岳之妃”二句──征、启:都是邀请之意。
嵩岳之妃:即嵩山神之夫人灵妃。见于《旧唐书·礼仪志三》:“(武)则天证圣元年,将有事于嵩山,先遣使致祭以祈福助,下制:号嵩山为神岳,尊嵩山神为天中王,夫人为灵妃……至天册万岁二年腊月甲申,亲行登封礼……则天以封禅日为嵩岳神祇所佑,遂尊神岳天中王为神岳天中皇帝,灵妃为天中皇后。”
骊山之姥:即骊山老母。本为上古时人,唐、宋后演化为女仙。清·俞樾《曲园杂纂·小浮梅闲话》云:“骊山老母,实有其人,非乌有也。《史记·秦本纪》:申侯言于孝王曰:‘昔我骊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申国,姜姓,则此女姜氏也。谓之骊山之女者,申国之君,娶于骊山而生此女,故以母名女,谓之骊山女……意其人必有非常才艺,为诸侯所推服,故后世传闻有天子之事(即做过天子);而唐、宋以后,遂以为女仙,尊曰老母。”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还可邀请嵩山之妻灵妃和骊山老母到你那里作客。​
“龟呈”四句──龟呈洛浦之灵:即指“洛书”之典故。典出《尚书·周书·洪范》:“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天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上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孔颖达传:“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常道。”意谓天帝要帮助大禹,便把文字刻在神龟背上,神龟从洛水中出来让大禹看了,大禹才写出《尚书》中的《洪范》一章。《洪范》讲的就是所谓“九畴”,也就是“九类常道”,即九种大法:“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德”、“稽疑”、“庶征”、“五福”和“六极”。
咸池:传说为黄帝制作的乐章名。见于东汉郑玄注《礼记·乐记》“咸池”:“黄帝所作乐名也,尧增修而用之。”
赤水:相传为发源于昆仑山的四大河之一。见于《山海经》卷二《西山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氾天(“氾天”为山名)之水。”又《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又屈原《楚辞·离骚》:“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又《穆天子传》:“天子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珠林:即三株树林。见于《山海经》卷六《海外南经》:“三株树在厌火(“厌火”为国名),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凤翥(zhù住):凤凰飞舞。
这四句的大意是:洛水的神龟将为你呈现灵迹,仙山的灵兽将在《咸池》乐曲的伴奏下为你跳舞,赤水的神龙将为你鸣啸,珠林的凤凰将为你表演飞舞。​
“爰格”二句──
爰:这里的两个“爰”字均作代词用,代指以上的诔文。
格、诚:皆为真诚的心意之意。
匪:这里的两个“匪”字皆通“非”字。
簠(fǔ辅)、筥(jǔ举):皆为古代宴会和祭祀所用器皿。簠为长方形,底与盖大体对称,底有四足,盖有两耳,将盖揭下翻转,也可盛物。筥为圆形竹器。这里代指供品。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对你只有诚心诚意的祝愿,并没有什么供品祭奠你。​
“发轫乎”二句──这两句化用屈原《楚辞·离骚》句:“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王逸注:“悬圃,神山,在昆仑之上。”
发轫:乘车起程。
霞城:相传为神仙居住的神山。《太平御览》引《上清经》曰:“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
还旌:义同“返旌”、“返旆”。本义为回师、回军,引申为回车、回驾、归来。
玄圃:即“悬圃”,“玄”通“悬”。北朝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一》:“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松;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三曰层城,一名天庭。是为太帝之居。”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兴尽而返,从霞城乘车起程,又经玄圃回驾。​
“既显微”二句──显微:稍微显露。
逋:通“膊”。暴露,显露。汉·扬雄《法言·先知》:“病者独,死者逋。”清·俞樾《诸子平议·法言二》解释曰:“‘逋’乃‘膊’之假字……《方言》:‘膊,暴也。燕之外郊朝鲜冽水之间,凡暴肉、发人之私、披牛羊之五脏谓之膊。’然则‘死者逋’犹言暴露也,正与上文‘死病者葬’相对。”
氤氲:形容迷蒙不清。
倏:忽然,突然。
阻:阻隔,遮蔽。
这两句的大意是:你的车驾有时稍微显露,有时可以看得很清楚,有时又完全看不见了。​
“离合”四句──离合:扑朔迷离的样子。
空蒙:亦作“空濛”。迷蒙缥缈的样子。
尘霾(mái埋):形容尘土飞扬,天昏地暗。
敛:本指收起来,引申为消散。
溪山:泛指山河,山川,大自然。
月午:月当中天,引申为明月高照。
这四句的大意是:天空有时烟云笼罩,有时雾雨迷蒙,有时阴霾消散而天高星灿,有时明月高照而山川绚丽。​
“何心意”四句──怦怦:形容心急、心跳,引申为心情不安。屈原《楚辞·九辩》:“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惊直。”
寤寐:“寤”为醒,“寐”为睡,合之为任何时候,时时刻刻。
栩栩:形容生动逼真。这里指晴雯的形象逼真。
欷歔:亦作“唏嘘”。形容抽噎、抽泣的样子。
怅怏:惆怅不乐。
这四句的大意是:我的心情为何如此不安?你的面容好像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抽泣惆怅,抽泣徬徨。​
“人语”四句──寂历:寂静。
天籁(lài赖):大自然发出的声音,如风声、雨声、鸟声等。
筼筜(yún
dān
g云当):是一种高大的竹子。晋·戴凯之《竹谱》:“筼筜竹最大,大者中甑,笋亦中射筒,薄肌而最长,节中贮箭,因以为名。”
这句泛指竹子发出了天然的声音。
唼喋(shà
zhá沙扎):形容成群的鱼、鸟吃东西的声音。
这四句的大意是:此刻是如此寂静,不仅绝无人声,就连大自然的声音也很少,以致能够听到风吹竹子的声音、鸟儿飞翔的声音以及鱼儿吃食的声音。这是用以烘托庄严肃穆的气氛,以表示祭奠的恭敬与诚意。​
志哀”二句──志哀:以某种方式表示哀悼。这里指用诔文表示哀悼。
成礼:祭奠仪式完毕。
期祥:希望带来吉祥。
这两句的大意是:我用以上诔文对你表示哀悼并为你祈祷,现在祭奠已完,希望给你带来吉祥。​
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阴中有个人声,倒唬了一跳。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熟烂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儿,谁知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的看看。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俗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不禁跌脚笑道:“好极,好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好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可以,我实不敢当。”说着,又连说“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异姓陌路,尚然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咱们?”
宝玉笑道:“论交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上头,却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宁可弃了这一篇文,万不可弃这‘茜纱’新句。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与我不涉,我也惬怀。”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话?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听了,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说:“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说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站着,凉着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
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嬷嬷们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至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提升。因未曾娶妻,贾赦见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择为东床娇婿。
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大愿意。但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且他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馀不多及。
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不过是他祖父当日希慕宁、荣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挽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未曾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那娶亲的日子甚近,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扫兴,每每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说要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忙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要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太太使人找你凤姐姐去,竟没有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这个话,我就讨了这个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还要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一时间就空落落的了。”
宝玉只有一味答应,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话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话,这般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话,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好。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造了什么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议论。”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拉扯别人家了。”
宝玉问道:“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时,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忙笑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馀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的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因此才有这个诨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弟兄,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后。”
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时又通家来往,从小儿都在一处玩过。叙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伙计们,一群人遭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天,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太太去求亲。我们太太原是见过的,又且门当户对,也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道:“这是什么话?我倒不懂了。”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怎么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睡,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发热。也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比,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方可出门行走。
这百日内,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屋里玩笑。四五十天后,就把他拘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的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又听得薛蟠那里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必不得似先前这等亲热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不尽。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从此倒要远避他些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日日忙乱着,以为薛蟠娶过亲,因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静些;二则,又知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呢。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来,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里的丘壑泾渭,颇步熙凤的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兄弟,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他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未免酿成个盗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里和丫鬟们使性赌气,轻骂重打的。
今儿出了阁,自为要做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
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里,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得另换一名。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是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都还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和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便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金桂便哭的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妈恨得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看要抱儿子了,还是这么胡闹。人家凤凰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媳妇。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么胡闹,喝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
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越发得了意,更装出些张致来,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有自软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气概不免又矮了半截下来。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后将至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寻隙,苦得无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
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因问:“‘香菱’二字是谁起的?”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若说姑娘不通,奶奶没合姑娘讲究过。说起来,他的学问,连咱们姨老爷常时还夸的呢。”
欲知金桂说出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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