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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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道:“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么着,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做了个梦,说来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应候宫里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话。”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
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一两日就送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放在心里?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银来。”
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给小太监打叠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
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这会子再发个三五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脸,更衣,往贾母处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才听见雨村降了,却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未必保的长。只怕将来有事,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椅子上再说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说:“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滋生出些人来?”贾琏道:“我也这么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屋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就说我的话。”林之孝答应了,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这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也不用究办。”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己的满口应了,出去。
凤姐又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我原要说来着,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还没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倒欢天喜地,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你既说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发懊恼,惟恐旺儿仗势作成,终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底。
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遂迁延住不肯说去,意思便丢开了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赵姨娘还要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长生牌位——亦称“长生禄位”。写有恩人姓名、官位等的牌子。多将此牌供在家里,经常烧香磕头,为恩人祈福祈寿,以表感激之情。​
血山崩——亦称“血崩”。中医病症名。妇女不在月经期间出血不止之症。​
蜡油冻——冻石的俗称,亦称“蜡石”。以其石质透明如冻冰,滑润如蜡油,故称。为制作印章和工艺品的珍贵石料。​
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比喻与其到处求人,倒不如只求一人。隐含奉承之意。​
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意谓如果家人和睦团结,外人就不会说三道四。​
石崇、邓通──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两个富豪,以致成为富人的代表。
石崇:西晋人,以抢劫客商致富,富可敌国。于河阳建金谷别墅,富丽过宫廷,美女如云,宾客常满座。贵戚王恺不服,与其斗富,屡输。王恺得晋武帝之助,以二尺多高的珊瑚树炫耀于石崇。石崇将其打碎,然后摆出六七株三四尺高的珊瑚树,令恺挑选,作为赔偿。恺只好认输。(见《晋书·石崇传》)
邓通:见第四十五回“进钱的铜商”注。​
衔口垫背——丧葬旧俗。
衔口:指将珍珠或米粮放入死者口中,以为可使其在阴间和来生有饭吃。
垫背:指把钱放在死者的褥子底下,以为可使其在阴间和来生有钱花。​
遮羞礼──勉强保住面子的礼物。表示薄礼。​
搬——折腾,闹腾。这里指以各种借口三番五次要钱。​
外祟——本指外来鬼怪造成的祸害。这里借喻外人造成的经济损失。​
庚帖——旧俗说亲时男女双方出具的文书,上写当事人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贯及祖宗三代情况等。因上写年庚,故称“庚帖”。​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方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来敲院门。老婆子开了,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头,名唤小鹊的。问他作什么,小鹊不答,直往里走,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小鹊连忙悄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爷前不知说了你些个什么,我只听见‘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说话罢。”一面说着,回身就走。袭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宝玉听了,知道赵姨娘心术不端,合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说些什么,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儿咒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要书不舛错,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还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穀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究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
自己读书不值紧要,却累着一房丫鬟们都不能睡。袭人等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晴雯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替换着睡。”袭人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几句。麝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些罢。”
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
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了人。”晴雯便道:“别放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刚才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吓得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呢。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了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众人听了,吓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
晴雯和秋纹二人果然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吓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的仔细查访。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众人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不料倒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及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里的人比先放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着熬困起见。如今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的事。”
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
凤姐虽未大愈,精神未尝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偏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来了,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去园内传齐,又一一盘查。虽然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统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馀者不能多记。
贾母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去,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给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
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奶奶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过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生气,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到凤姐儿处来闲话了一会,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园内去闲谈。
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也要到园内走走。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瞧着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爱巴物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专做粗活的。因他生的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正往山石背后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儿,心下打量:“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给贾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见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
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子石后头拣的。”邢夫人道:“快别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因你素日是个傻丫头,要不连你也要打死呢。以后再别提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头,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便塞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于声色,到了迎春房里。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因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姑娘的身分来。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可是什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巧语花言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裳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着头。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
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己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边来。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银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里却明白,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
迎春道:“何用问?那自然是他拿了去,借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放在里头,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才这么着。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里,将此事回了。他或着人要;他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赎了。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省事些好。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儿媳妇为他婆婆得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又看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着从小儿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救出他来才好。”
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玉柱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
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
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着来安慰。他们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自止了,遂趁便就走。
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什么,左不过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合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
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合怨姐姐一样。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丝凤怎么又夹在里头?”
那玉柱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拿出些来,赎来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了,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与侍书,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法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别话岔开。
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委屈。”平儿忙道:“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那玉柱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吗?你但凡知礼,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的媳妇们无故到姑娘屋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柱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才退出去。
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要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这柱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嬷嬷,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逼着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
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么样呢?”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人来了。
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屈戌——即用于固定、关锁门窗、屉柜等的老式搭扣。屈戌与铁(或铜)环组成一套,分别固定于两门或一门一框之上,即可上锁。​
集──这里指将“五经”中的精彩文句或典故搜集在一起,以备做诗之用。​
《左传》、《国策》、《公羊》、《穀梁》──这四种书皆为经书。《左传》为《春秋左氏传》的简称,《公羊》为《春秋公羊传》的简称,《穀梁》为《春秋穀梁传》的简称,这三部书都是阐释《春秋》的。《战国》为《战国策》的简称,是记载战国时各国政治、军事、外交等的史书。​
时文八股──“时文”为“八股”的别称,又称“制艺”、“制义”、“时艺”、“八比文”。八股是明、清两代科举考试专用文体。因规定全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八股(八段)组成,故称。其中每股各有要求,十分苛刻。其内容更不能超出《四书》、“五经”的范围。因而从内容到形式都限制了士子的自由发挥,实际上成为封建统治者笼络和扼杀人才的手段。​
圊(qī
n
g青)厕行(hán
g杭)
——打扫厕所的行当。
圊厕:厕所。​
五彩绣香囊——即用彩色线绣的香袋。回目所说的“绣春囊”是指绣着淫秽画面的香袋。​
春意儿——指香袋上绣的是淫秽画面。​
借了肩儿——比喻暂借他人钱财以应急。​
捞梢——赌输了翻本之意。​
《太上感应篇》──书名。晋代葛洪《抱朴子》行世后,有人托名太上老君,根据《抱朴子》改写而成,古本已佚,清代顺治年间奉诏刊行后,广泛流行于民间。此书宣扬因果报应思想,迷信色彩甚浓。​
小题大做——语本明、清科举考试制度:以《四书》文句命题称“小题”,以“五经”文句命题称“大题”。见清·戴名世《甲戌房书小题文序》:“制义之有大题小题也,自明之盛时已有之,而小题犹号为难工。”意谓用做“五经”文的章法来做《四书》文。引申以比喻把小事极力渲染,当做大事来办。言外之意为不值得或不恰当。​
守如处女,出如脱兔——脱兔:被捕获而又逃脱之兔,跑得更加飞快。
这两句语本《孙子·九地》:“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原意是两兵交战时,开始要像处女般沉静,使敌人放松警惕,然后像狂奔的兔子般迅猛出击,使敌人措手不及。林黛玉略作改动,成为攻守战术,借以调侃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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