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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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各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馀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
一时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姊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众,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馀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馀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间待客,晚上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歇宿。
这日,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早些找点子什么吃了,歇歇去罢,明儿还要起早呢。”尤氏答应着,退出去,到凤姐儿屋里来吃饭。凤姐儿正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呢,只有平儿在屋里,给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么还不请奶奶去?”尤氏笑道:“既这么着,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饽饽,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里和他姐儿们闹去。”一面说,一面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
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哟!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
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倒会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的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半晌,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气性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体,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老婆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笑道:“偏不用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他了。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账。”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说:“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贼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甚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内,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道:“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也值的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他好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十来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尽着缠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个大不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了来求邢夫人,说:“我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到齐,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欢喜,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
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的照顾,愿意在园内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儿捆了两个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着头脑,憋的脸紫涨,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大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来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么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
凤姐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细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我看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笑道:“才觉的发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帮着师父们替我拣佛头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
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馔来,请两个姑子吃。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
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都说:“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调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应该混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是一心无罣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儿们都不出门子罢?”尤氏笑道:“怨不得都说你空长了个好胎子,真真是个傻东西。”宝玉笑道:“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吗?”一句说的喜鸾也臊了,低了头。当下已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班儿房子里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湖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看时,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
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他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是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了。”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
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帑(tǎn
g
躺)银——国库中的银子。​
福寿香——组成“福”、“寿”字样的香,以取吉利意。​
《保安延寿经》──当为《延寿妙门陀罗尼经》的俗称,简称《延寿经》,别称《护命法门神咒经》、《善方便陀罗尼经》、《金刚秘密善门陀罗尼经》。据说是释迦牟尼亲自宣讲的经文。宋代僧人法贤译。​
跪经──跪着诵经。这里指参加寺庙僧人为贾母的八十大寿而举行的诵经仪式。​
焚天地、寿星纸──即为天神、地神和寿星烧纸钱,以求这些天神保佑贾母长命百岁。​
中台——旧时演戏,观众尚未到齐,先由次要演员上场表演短出戏,以招徕看客,谓之“开场戏”。观众到齐后,由主要演员表演正本戏,谓之“中台”。​
“甄家一架大屏”三句──是说这架大屏风由十三扇组成:中间一扇是在大红缎子上用泥金顔料书写的一百个不同写法的“寿”字,两边十二扇是在大红缎子面上用刻丝工艺织成的“满床笏”故事。
刻丝:是一种手工丝织工艺。
满床笏:参见第二十九回“《满床笏》”注。
泥金:参见第四十二回“泥金泥银”注。​
拣佛头儿——为年长者祝寿的一种旧俗。即用一升豆子,晚辈边拣豆子边念佛,为长者祈寿,自己也可沾福。其做法见下文。​
佛偈——佛经中的颂词。多为四字一句,多富哲理及预言性。​
结寿缘——即把拣过的豆子煮熟,散给众人吃,以为可以增寿。​
鬅(pé
n
g棚)头——是一种高耸蓬松的发髻。​
首尾——这里指男女私通。明·顾起元《客座赘语·方言》:“南都方言……男女之私相通者,亦曰首尾。”​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热,心内突突的乱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给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却说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因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躺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了,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烧香磕头,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倘或咱们散了,以后遇见,我自有报答的去处。”一面说,一面哭。
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酸心,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哟!我作什么管你这些事,坏你的名儿,我白去献勤儿?况且这事,我也不便开口和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别胡行乱闹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便顺路来问候。刚进入凤姐院中,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站立待他进去。鸳鸯来至堂屋,只见平儿从里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中觉了。你且这屋里略坐坐。”
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问道:“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近来看着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前头,就是这么着。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就露出马脚来了。”鸳鸯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
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应道:“嗳哟!依这么说,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吗?”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个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你倒会咒人。”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听见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个什么孙大人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闹得人怪烦的。”
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平儿忙迎出来。贾琏见平儿在东屋里,便也过这间房内来,走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步幸临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又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爷可怜,省我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因前日老太太的生日,我看古董账,还有一笔在这账上,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在何处。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了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说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你们奶奶了,你这会子又问我来了。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
平儿正拿衣裳,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人去说过,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比那强十倍的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就爱上那不值钱的咧?”贾琏垂头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锺酒,那里记得许多?”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
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撒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一语未了,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呢。这半日,我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着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到了有钱的时节,你就撂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
贾琏笑道:“好人,你要说定了,我谢你。”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才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这么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么也罢了。”贾琏笑道:“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
凤姐不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害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的呢?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能够。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去,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什么呢?”贾琏道:“何苦来?犯不着这么肝火盛。”
凤姐听了,又笑起来道:“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后日是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个儿女留下,也别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贾琏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凤姐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说:“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媳妇儿,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随便自己择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了,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
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便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儿,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是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自讨了个没趣儿。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心里没有什么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做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凤姐儿的陪房,且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努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这贾琏忙道:“你只管给你们姑奶奶磕头。我虽说了,到底也得你们姑奶奶打发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们两亲家也难走动。”
凤姐忙道:“连你还这么开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这事说了,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
凤姐道:“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便搜寻到头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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