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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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只见坠儿也蹭进来了。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往前凑了几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向他手上乱戳。又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喊。麝月忙拉开,按着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地里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了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越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野,也撵出我去!”
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就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天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他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心罢咧,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并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顿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就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好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给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瞧。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
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挨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要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缝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
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拿个枕头,给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眼睛抠搂了,那可怎么好?”
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氄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声,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虾须镯──用细金丝编成的手镯,为贵重首饰。“虾须”是形容金丝很细。​
孔雀裘──曹雪芹原本作“雀金裘”,实为一物二名。即用孔雀毛捻线织成面料而制成的大衣。此裘并非曹雪芹杜撰,确是实有之物,且历史悠久。南朝齐·傅玄《豫章行》乐府诗中已有“轻裘缀孔羽”语。又《南齐书·文惠太子传》云:“(太子)善制珍玩之物,织孔雀毛为裘,光彩金翠,过于雉头远矣。”这两条材料可以证明三点:其一,确证南朝齐已有“孔雀裘”;其二,证明曹雪芹是根据“光彩金翠”一语而称之为“雀金裘”,高鹗则根据“织孔雀毛为裘”一语而改为“孔雀裘”;其三,所谓“雉头”是指用野鸡头颈绒毛捻线织成面料而制成的大衣,理应比“凫靥裘”珍贵,而此称“孔雀裘”“过于雉头远矣”,足见其何筹珍贵,难怪书中不仅特写一段“晴雯补裘”,而且作为回目。又本回正文中说此裘“是孔雀金线织的”,而贾府即有“现成”的“孔雀金线”。由此可见,这件“孔雀裘”是否为俄罗斯进口货,值得怀疑,很可能是曹雪芹为了说明贾府的富贵而如此说说罢了。​
下一社──下帖邀请诗社社员,举行一次做诗活动。下面的“邀一社”与此同义。​
《咏〈太极图〉》──《太极图》:中国古人用以解释宇宙现象的图。有两种:一种是道家绘制的圆形图,周围配以八卦,用以解释阴阳变化,且常作为道教的标志;另一种由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绘制,其根据是《周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用以阐发其理学思想。这种玄而又玄的哲学问题根本不适合做诗,薛宝钗称以《咏〈太极图〉》为诗题,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一先──即下平声第一韵部,因此韵部以“先”字打头,故称。本韵部共有近二百韵,薛宝钗说要“都用尽了”,当然也是开玩笑。​
真真国──曹雪芹虚构的国名。​
联垂——即垂于两侧的发辫。因像对联般对称,故称。​
猫儿眼──亦称“猫睛石”、“猫儿眼睛”、“猫睛”。是一种珍贵的宝石。因其表面光带如猫眼闪光而得名。明·蒋一葵《长安客话·猫睛石》:“猫睛石出细兰国,光色一如睛,佳者瞳子随时变换,大如指面,值千金,如钱无价。”清·曹昭《格古要论·猫儿眼睛》:“猫睛出南蕃,性坚,黄如酒色。睛活者中间有一道白横搭,转侧分明,与猫儿眼睛一般者为佳,故云。若眼睛散及死而不活者,或青黑色者,皆不为奇。大如指面者尤好,小者价轻。宜镶嵌用。”​
祖母绿──亦作“祖珻琭”。阿拉伯语的音译。是一种通体透明的绿宝石。明·田艺蘅《留青日札·猫睛祖珻琭》:“祖珻琭,本琭宝石。上者名助把避深,暗绿色;中者名助木剌,明绿色;下者名撒卜尼,浅绿色带石者。”​
“昨夜”一联——朱楼:红楼。代指闺房。
水国:水乡。这里指沿海的岛屿。
吟:作诗。
此联是说昨天夜里我还住在闺房里,今天晚上却已在海岛上作诗了。​
“岛云”一联——岛云:岛上的浓云。
岚气:山中的雾气。
此联是说岛上的浓云如同大海沸腾的蒸气,山中的雾气弥漫丛林。​
“月本”一联——此联是说月亮自古以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只因人的情绪经常变化,才对月亮产生了不同的感受。​
“汉南”一联——汉南:典出北朝周·庾信《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原指汉水之南。引申以泛指故土、故乡。
历历: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关心:关切,动心。
此联是说故乡历历在目,我却到处漂泊,怎能叫我不想家啊!​
过了病气——意思是传染上瘟疫。​
建莲——福建建宁出产的莲子。建宁莲以粒大洁白而闻名,宋、元以来即为贡品,故又称“贡莲”。​
法制紫姜——按传统方法制作的鲜姜酱菜。​
老君的仙丹——“老君”多称“太上老君”。即道家祖师老子。《老子内传》云:“太上老君,姓李名耳,字伯阳;一名重肆。生而白首,故号老子。耳有三漏,又号老聃。”相传他修成正果,升天为仙。又善于炼丹,故后人托名撰《太上老君内丹经》等。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七回写孙悟空因偷吃了西王母的蟠桃和太上老君的五壶丹,变为金钢之躯,大闹天宫。太上老君将他放入八卦炉,炼了七七四十九天,不但未把他炼化,反而炼出一副火眼精睛。​
钻沙——本指某些动物为自我保护而钻进沙中。这里借以比喻人为偷懒而躲到别处去了。​
拨嘴儿——顶嘴,拌嘴,强嘴,争辩。​
界线——是一种手工刺绣法,即纵横线交错钩织。衣服锁边、锁扣眼即用此法。​
竹弓──亦称“花绷子”。手工刺绣工具,用竹片制成双层圆圈,用以绷紧刺绣面料。​
抠搂──即眍。指眼窝下陷。熬夜或生病均可造成这种现象。​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了痨病了呢?”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甚便,宝玉自能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的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
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娘、李纹、李绮家去住几天;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诗社一事,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儿置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提。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拾起来,就叫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咱们这么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下来了。光禄寺老爷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那边二婶娘: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给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
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着:
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罢。”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庖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兔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道:“你还硬朗?”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以,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
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客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来。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
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一件猞猁狲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像,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
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着领完东西,回屋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
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次日,由贾母等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进贾祠观看,便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献书”。两边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王太傅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
。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
俱是御笔。里边灯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些神主,却看不真切。
只见贾府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
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里。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共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去,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尤氏上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姐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吃茶。贾母与年老妯娌们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搀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了?”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走罢,咱们家去吃去,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得什么儿似的,那里还搁的住我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设立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设立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一直开到里头。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堂中间,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就回来,归了正坐。
贾敬、贾赦等领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然后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上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取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
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儿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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