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42部分在线阅读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言。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你们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会,方来看贾母、凤姐。
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娼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泪流下来。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们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皱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下来,拿些个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素昔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如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忙来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的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像别的粉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刀铰下来,替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为恨。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后来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复又起身,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绢子忘了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搁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会,也往稻香村来,说了回闲话儿,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只跟着贾母睡。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
邢夫人惦记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的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娼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儿,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头。”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别生气了。”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
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
贾母又命凤姐来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的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
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话,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三个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娼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混账女人也不及了,我还有什么脸过这个日子?”说着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唠叨,难道你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话:“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冷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会子,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唬他,只管叫他告。他告不成,我还问他个以尸讹诈呢!”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
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做好做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坊官等说了,将番役、仵作人等叫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辩亦不敢辩,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水账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又体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屋里无人,便和平儿笑道:“我昨儿多喝了一口酒,你别埋怨。打了那里?我瞧瞧。”平儿听了,眼圈儿一红,连忙忍住了,说道:“也没打着。”只听得外面说:“奶奶、姑娘们都进来了。”
要知后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男祭》──又作《祭江》,为《荆钗记》第三十出。本出述王十朋与母亲在江边祭奠钱玉莲。林黛玉知道贾宝玉当日到外面祭奠过金钏,故借此出戏加以调侃。
台盏──带托子的杯子。宋·程大昌《演繁露·托子》云:“古者彝有舟,爵有坫,即今俗称‘台盏’之类也。然台盏亦始于盏托,托始于唐,前世无有也。”并详细介绍了托子的发明者与发明过程,略谓:唐代崔宁之女嫌茶杯烫手,便用熔化的蜡比着茶杯底做了个托子的模子,使工匠照模子做成,效果甚好,遂流传于世。
涎言涎语──涎皮赖脸地胡言乱语,厚着脸皮胡说八道。
宣窑——指明宣宗宣德年间在景德镇所建宣德窑以及该窑烧制的瓷器。宣窑瓷以精巧细致著称,尤以青花瓷为古今之冠。明·沈德符《敝帚轩剩语·瓷器》云:“本朝窑器,用白地青花,间装五色,为今古之冠,如宣窑品最贵……”
番役──又称“番子”、“番子手”。明、清两代对缉补罪犯的差役的称谓。清朝又分为刑司番役和户司番役两种,前者专司捕盗行刑,后者主管贡物等。
仵作──旧时官府中负责验尸的差役。
复辩──改变原来的说辞,即对原来说过的话表示翻悔。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姐妹进来,忙让了坐,平儿斟上茶来。凤姐儿笑道:“今儿来的这些人,倒像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例了。我想必得你去做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先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儿笑道:“我又不会做什么‘湿’咧‘干’的,叫我吃东西去倒会。”探春笑道:“你不会做,也不用你做。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罚他就是了。”
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早猜着了:那里是请我做监察御史,分明叫了我去做个进钱的铜商罢咧。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着做东道儿。你们的钱不够花,想出这个法子来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不是?”说的众人都笑道:“你猜着了。”
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凤姐笑道:“亏了你是个大嫂子呢!姑娘们原是叫你带着念书,学规矩,学针线哪,这会子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来陪着他们玩玩儿,有几年呢?他们明儿出了门子,难道你还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个河落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光棍,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你这个东西,亏了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这么出了嫁,还是这么着;要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竟是为平儿报仇来了。我竟不知道平儿有你这么位仗腰子的人,想来就像有鬼拉着我的手似的。从今我也不敢打他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都笑了。
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是奶奶们取笑儿,我可禁不起呢。”李纨道:“什么禁的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门找东西去罢。”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去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账合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走;还有你们年下添补的衣裳,打点给人做去呢。”李纨笑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了这些姑娘们闹我。”凤姐儿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全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倒反逼起我的命来了。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姐儿们的要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连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么?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我又不会作诗作文的,只不过是个大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愁着你们还不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
凤姐儿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所有这些东西,叫人搬出来你们瞧,要使得,留着使;要少什么,照你们的单子,我叫人赶着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老太太那里,那边珍大爷收着呢。说给你们,省了碰钉子去。我去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好不好呢?”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么着还罢了。那么着,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了他姐妹们就走。
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别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为宝玉来,倒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想,说道:“没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就完了。”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着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要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这喜打那里来呢?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赏东西,我孙子在大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小子,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儿,主子的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个东西。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照样也打出你这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有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出来了。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作那一处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越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的父母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来罢了,又生受你。”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了来,骂一顿才好些。”
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你爷爷那个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来的,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都没说,且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因为我们小子选出来了,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不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么荣耀光彩,就倾了家,我也愿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儿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吃了一走儿,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一喜欢,赏我们三二万银子,那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
说毕,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儿呢,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儿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前儿我的生日,里头还没喝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在外头张罗,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领小幺儿们往里端;小幺儿们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做什么?”
赖嬷嬷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叫他改过就是了;撵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的脸上不好看。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了,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么着,明儿叫了他来,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喝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
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会,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子,给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着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大夫,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铞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吃了药了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的?也倒干净些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
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下来,命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会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暂且无话。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金兰契──金:金子。金子的质地坚固,以喻交情牢固。
兰:兰花。兰花的香味浓郁,以喻情意深厚。
契:投合。
语本《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臭:气味。引申为趣味、品性。)比喻经久不渝、融洽深厚的交情。
进钱的铜商——意谓白出钱的傻瓜。
铜商:典出《史记·佞幸列传·邓通》:邓通百无一能,只因汉文帝得一异梦,备受宠幸,竟“赐邓通蜀郡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因邓通以铸铜钱而发财,又“通”与“铜”谐音,后遂以“铜商”代指富商或富人。
河落海干──比喻一点不剩。
拜了印──即正式上任。
拜印:旧时新官到任与原官交接的仪式,其中以交接官印为主,故称。这里是玩笑。
选出来了──就是被实授为现任官员。清代官制:拿钱捐官只是买到了官衔,还要候补,等到有了官缺,从候补官员中挑选,选中了才能出任为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