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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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名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较重要的人物。​
散众儿的──普通人,一般人。​
走了水——失火的避讳说法。​
火神──掌管火的神。有两种说法:一说指“祝融”。《吕氏春秋·孟夏》:“其神祝融。”高诱注:“祝融,颛顼氏后,老童之子,为高辛氏火正,死为火官之神。”一说指“回禄”。《左传·昭公十八年》:“郊人助祝史除于国北,禳火于玄冥、回禄。”杜预注:“回禄,火神。”​
疏头──这里指为敬神佛而劝人布施的短文。​
瘟神──传说中散播瘟疫的凶神。汉·蔡邕《独断》卷上:“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为瘟鬼。”可知“瘟鬼”的传说产生于远古,而后世又改称“瘟神”,并立庙塑像,烧香祭祀,使其更为神气十足。如宋·叶適《朝议大夫王公墓志铭》说:“民事瘟神谨,巫故为阴庑复屋,塑刻诡异,使祭者凛栗,疾愈众。”​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姐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必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即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清晨起来,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老老、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很。”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老老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儿怕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
李氏便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门上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着,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的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着似的,仔细碰了牙子。”又回头向刘老老笑道:“老老也上去瞧瞧。”刘老老听说,巴不得一声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熌灼,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发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又复开了门,色色的搬下来。命小厮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乱着,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已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老老,忙笑道:“过来带花儿。”
一语未完,凤姐儿便拉过刘老老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老老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刘老老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作个老风流。”
说话间,已来至沁芳亭上。丫鬟们抱了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栏坐下,命刘老老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老老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么得到画儿上逛逛。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儿?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老老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贾母、众人都笑了。
歇了歇,又领着刘老老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甬路。刘老老让出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琥珀拉他道:“老老,你上来走,看青苔滑倒了。”刘老老道:“不相干,我们走熟了。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鞋,别沾了泥。”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众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老老已爬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了。”贾母问他:“可扭了腰了没有?叫丫头们捶捶。”刘老老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儿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手,请王夫人坐了。刘老老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刘老老道:“这必定是那一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老老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
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说笑一会。
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蝙蝠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这个样的。拿了两匹出来,做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没经过没见过的,连这个纱还不能认得,明儿还说嘴!”
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怎么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连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做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做蝉翼纱。正经名字叫‘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
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道:“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试试,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户。”凤姐答应着。
众人看了,都称赞不已。刘老老也觑着眼看,口里不住的念佛,说道:“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的襟子拉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呢,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啊!”
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要有,就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有雨过天青的,我做一个帐子挂上;剩的,配上里子,做些个夹坎肩儿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儿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
贾母便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罢。”刘老老笑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这梯子做什么?后来我想起来,一定是为开顶柜取东西,离了那梯子怎么上得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东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了。”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
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说着,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摄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想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
凤姐儿听说,便回身和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倒不理会。凤姐儿却听着是说刘老老,便笑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儿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递了茶。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席摆下。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挨着我这边坐。”众人听说,忙抬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忙拉刘老老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老老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要错了,我们就笑话呢。”
调停已毕,然后归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了,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刘老老挨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他要捉弄刘老老,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递眼色。刘老老道:“姑娘放心。”
那刘老老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老老。刘老老见了,说道:“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拿的动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老老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老老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老老。
刘老老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
那刘老老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老老便伸筷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出去了。刘老老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
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了?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过去了,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
刘老老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要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老老道:“这个菜里有毒,我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
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过来给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里。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残桌,又放了一桌。刘老老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老老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老老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老老吃?”刘老老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老老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
鸳鸯便问:“今儿剩的不少,都那里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给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吃不了,喂你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里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做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答应了。
凤姐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槌。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给他,说:“玩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老老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贾母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会,因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细些。”
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的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也乐了,不好吗?”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赶着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好。
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姐妹们都大不喜欢人来,生怕腌臜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儿,正经坐会子船,喝酒去罢。”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老老、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船,次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那不是玩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凤姐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去。然后迎春姐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馀老嬷嬷、众丫鬟俱沿河随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兴。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院,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没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这样小气!”王夫人、凤姐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么,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道:“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
贾母摇头道:“这可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么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别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呢?要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没这个闲心了。他们姐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两件体己,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说着,坐了一会,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头放着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馀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刘老老,刘老老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笑说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叫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才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便拉着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锺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
鸳鸯未开口,刘老老便下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老老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老老方住了。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老老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再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合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了一张‘六合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却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锺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彩,贾母饮了一杯。
鸳鸯又道:“又有一副了。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
“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了。左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鸳鸯道:
“中间还得‘幺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一个‘樱桃九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迎春笑着,饮了一口。
原是凤姐和鸳鸯都要听刘老老的笑话儿,故意都叫说错了。至王夫人,鸳鸯便代说了一个,下便该刘老老。刘老老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儿,可不像这么好听就是了。少不得我也试试。”众人都笑道:“容易的,你只管说,不相干。”
鸳鸯笑道:“左边‘大四’是个人。”刘老老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么说。”刘老老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儿,姑娘、姐姐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老老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笑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老老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老老两只手比着,也要笑,却又掌住了,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由不的大笑起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牙牌令──即用骨牌行酒令。
牙牌:骨牌的别称。因多用象牙制成,故称。是一种赌博工具,也可用以行酒令。参见第七回“抹骨牌”注。
酒令:参见第十九回“行令”注。​
摄丝戗(qiàng呛)金五彩大盒子──是一种用多种工艺制造的有孔的木质捧盒。
摄丝:是在盒子的孔洞处用细铜丝做成网状,使其既透气而又有装饰作用。
戗金:亦作“鎗金”。是一种复杂工艺。据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三○·鎗金银法》介绍,其工序大致如下:首先为器物上黑漆。其次,用针在漆底上镂刻山水人物等图案。第三,将雌黄涂于刻沟内,再贴上金箔(若戗银则贴上银箔),使图案成金色,用棉花揩拭,熨斗烫熨即成。
五彩:是最后一道工艺,即在深色漆底上加以彩绘,使其呈现出深色底子上有金色图案和五彩绘画。​
乌木三镶银箸──是一种在两端和中间镶银的乌木筷子。筷子镶银既为装饰,也为试毒。
乌木:是一种产于热带的硬木,以其色黑而得名。​
叉巴子——即“叉耙子”。本指一种两齿的农具,这里借以调侃筷子。​
攒盒——亦作“攒合”、“
攒槃”。是一种分成多格用以盛糕点果品等食物的盘盒。清·平步青《霞外捃屑·释谚·火锅锡旋子攒合》:“明制:宫中小祭献及小燕享,俱用槃槅,《李梦阳传》所称攒槃者也,俗称攒合。以髤漆为之,外盛以木匧,今亦用漆。”​
汝窑花囊——汝窑烧制的花囊。
汝窑:参见第三回“汝窑美人觚”注。
花囊:是一种扁圆形的插花瓶,周围有插花孔,瓶内可储水以涵养插花。​
米襄阳──即北宋著名画家兼书法家米芾,字元章,自号鹿门居士、无碍居士、家居道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世称米南宫、米襄阳。祖籍太原,生于苏州,移居襄阳。宋徽宗时召为书画学博士。
《烟雨图》──描绘烟雾迷濛、细雨绵绵景象的图画。这里说此画为米芾所画,只是借米芾的大名,以形容贾府的富贵与探春情趣的高雅而已。​
颜鲁公──即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其书法被称为“颜体”),字清臣;因为他是临沂(今属山东)人,而临沂古时属鲁国,故人称颜鲁公,以示敬意。然而探春闺房中不可能悬挂颜真卿所题对联,因为对联始创于五代后蜀主孟昶,故唐代的颜真卿根本不可能题过对联。可见这是曹雪芹所虚构,仍然是借颜真卿的大名,以形容贾府的富贵与探春情趣的高雅而已。​
“烟霞”一联──烟霞、泉石:皆指山林、山水。典出南朝梁·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夹中二月》:“敬想足下悠游泉石,放旷烟霞。”
骨格:性情,志趣。
此联意谓仙云野鹤般逍遥自在的生活。当取意于《旧唐书·田游岩传》:田游岩隐居箕山,唐高宗召见之,问其过得如何,他回答说:“臣泉石膏肓,烟霞痼疾,既逢圣代,幸得逍遥。”(《新唐书·田游岩传》略同)意思是我爱山林逍遥自在的生活,犹如不治之症,已到了不可改变的地步。探春闺房中悬挂《烟雨图》和此等对联,说明其虽为大家闺秀,却有山林逸士的情怀与志趣,不同于庸脂俗粉;或许如同此书已几次以风筝隐寓探春必将远嫁一样,这里也有同样寓意。​
白玉比目磬——用白石制作的比目鱼形(即扁平形)的磬。
比目鱼:是一种体阔而扁平的鱼。古人误以为这种鱼只有一目,必须两鱼并行,故名。如《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至明代仍沿袭此说,如明·李时珍《本草纲目·鳞部四·比目鱼》:“比,并也。鱼各一目,相并而行也。”
磬:古代打击乐器。用玉、石或金属制成,状如曲尺,悬挂于架上,击之而鸣。​
拔步床——是一种带框架及抽屉的大床,可挂床帐,因床前有踏板而得名。​
下作黄子——骂人话。义同“下流胚”、“下流货”、“下流种子”。
下作:下流。
黄子:亦作“行子”、“行货子”。胚子、种子之意。​
李义山──即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
留得残荷听雨声──出自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诗而改了一字,原诗是:“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改“残荷”,可能是曹雪芹误记,但意思未变。林黛玉偏爱如此凄凉诗句,正反映其哀愁满怀。​
土定瓶──即模仿定窑瓷器的瓷瓶。
定窑:即宋代定州(今河北曲阳)瓷窑,所产瓷器为中国名瓷之一,故仿制者众,而仿制品被称为“土定瓷”。​
墨烟冻石鼎——即用墨烟冻石雕琢的鼎。
墨烟冻石:亦称“牛角冻石”。为寿山石的一种。因色如淡墨而有黑点,并有牛角上常有的丝状水纹,故名。​
乌银洋錾(zàn暂)自斟壶——即用西洋雕刻法雕出图案并有提梁的黑色小银壶。因便于一人自斟自饮,故称“自斟壶”。
乌银:用硫磺熏为黑色的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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