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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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的。”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儿也不为过。”凤姐答应着,回头望着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呢?”王夫人道:“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扣着。这里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儿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候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呢?”
王夫人听说,就停了半晌,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还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丫头们,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账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吗?”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着些儿说不省力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使唤,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不好?”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着罢。”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会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宝钗要约着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
说着,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绣起来。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去了。那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窗纱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刷子。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捂着嘴笑,却不敢笑出来,便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晌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么?”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同着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教他给王夫人磕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捂他的嘴,说道:“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近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说些春风秋月,粉淡脂红;然后又说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再答言。那宝玉方合眼睡着,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唱的最妙,因出了角门来找时,只见葵官、药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里?”都告诉他说:“在他屋里呢。”宝玉忙至他屋内,只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身旁坐下,因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遂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药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们。宝官笑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里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儿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贾蔷笑道:“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个你瞧瞧。”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戏台上衔着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着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神起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糊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原说解闷儿,就没想到这上头。罢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灾。”说着,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子送出来了。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个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锺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着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分定——命中注定的缘分。这里是指贾宝玉由龄官只爱贾蔷而对他十分冷淡而悟出各有缘分的道理。​
星宿(xiù秀)——这里是指星相家所谓与人对应的星官或星神。如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塞难》云:“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意谓人一出生,便有一个星宿与之对应,即每个人都有一个星宿。故俗以为对应的星宿一旦陨落,人便必死。​
晨昏定省──即早晨和晚上向父母和长辈请安问候的礼节。参见第三回“省”注。​
锺灵毓秀——即天地间的灵秀之气产生优秀人才。
锺:聚集。
毓:养育。​
关──发放或领取。这里是前一义。​
浑着──比喻故意使事情模棱两可,模糊不清。
浑:本义为浑浊。​
跐(cǐ此)
——踏,踩。​
糊涂油蒙了心——比喻愚蠢透顶,毫不开窍,死心眼儿。​
白犀麈(zhǔ主)——白犀牛尾做的拂尘(俗称“蝇刷子”)。泛指精致的拂尘。
犀:犀牛。犀牛多灰黑色,白犀牛极为罕见,故珍贵。
麈:即驼鹿,俗称四不像。古人多以麈尾作拂尘,故代指拂尘。​
文死谏,武死战──谏:臣下向君主进言或劝导。
语或本汉·韩婴《韩诗外传》卷七:“生以身谏,死以尸谏。”又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子胥力于战伐,死于谏议。”意谓文官以死谏君,武将拼死于战场。这是封建社会约定俗成的为臣最高道德规范。​
万幾──指纷繁复杂的国家政务。参见第三回“万幾宸翰”注。​
一套“袅晴丝”──指《牡丹亭·惊梦》中的《步步娇》套曲。因该曲唱词以“袅晴丝”打头,故称。全曲唱词是:“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相闺怎便把全身现。”​
浪事──没要紧的事,多馀的事,无用的事。​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话说史湘云回家后,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提。
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及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冷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妹探谨启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桐槛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亲劳抚嘱,已复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几处默,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谨启。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呢。这是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问道:“他独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就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众人见他进来,都大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论。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
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闹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却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来,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说道:“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话来骂人。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
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
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住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儿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么着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相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
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儿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道:“这么着,我就限韵了。”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做呢。”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枝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
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来罢。”说着,走到案前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
咏白海棠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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