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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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鸘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做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上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这宝玉一发得意了,每日家做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那里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
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馀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说的黛玉扑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刚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头看时……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西厢记──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亦称《张君瑞待月西厢记》。元代杂剧,王实甫撰。全剧五本二十折。该剧是在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而《西厢记诸宫调》又是取材于唐·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又名《会真记》)。该剧写已故宰相之女崔莺莺与书生张君瑞邂逅相遇,一见锺情,在丫鬟红娘的帮助下,诗书传情,西厢幽会,海誓山盟,欲成百年之好。但因莺莺之母崔老夫人以为门不当户不对而坚决反对,致使婚姻不谐。后因张君瑞状元及第,官授府尹,二人才终成眷属。由于该剧描写了崔、张二人对恋爱和婚姻自由的大胆追求,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语言活泼生动,曲词优美动人,遂成为我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戏曲之一,对后来的戏曲和小说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明、清的大批才子佳人小说,就是在它的影响下产生的。本书一再提到《西厢记》,或引用其曲文,一者借以暗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二者也显示了曹雪芹对包办婚姻的不满。​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简称《牡丹亭》或《还魂记》。明代汤显祖撰。是著名的传奇剧本。全剧五十五出。说的是南宋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忽梦在自家后花园游玩,与手持柳枝的男子在牡丹亭畔梅树之下相遇,一见锺情。从此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临终前自画肖像,并题一诗,嘱父母将其安葬于后花园的梅树之下,并嘱丫鬟春香将其自画像藏于后花园的太湖石下。此时恰值金人南侵,杜宝调任扬州安抚使。于是遵女儿之嘱将其安葬,并在墓旁建造梅花观,请石道姑住观护墓。三年后,岭南书生柳梦梅赴京应试,路经南安,借住于梅花观,拾到了杜丽娘的自画像,爱慕不已。当夜杜丽娘的鬼魂与之幽会,嘱其开棺。柳梦梅得石道姑之助,遵嘱开棺,杜丽娘复活,二人遂相偕至京城临安,途中又与春香相遇。后柳梦梅状元及第,又经过一番周折,杜宝才认柳为女婿,合家团聚。此剧一出,即轰动文坛,“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足见其影响之大。《牡丹亭》在本书出现的次数更多,其作用与《西厢记》相同。​
勒石──即刻石碑。
勒:雕刻。​
烫蜡钉(dìng定)朱──是刻碑的两道工序。
烫蜡:即先用朱笔将碑文写在石碑上,然后将白蜡熔化在石碑面上,以保护朱文。
钉朱:即按朱文雕刻。
钉:用锤子砸。这里指用锤子砸錾子,即雕刻。​
斗草──亦称“斗百草”。是一种以花草比胜负的游戏,多在端午节玩此游戏。其玩法是:各采多种花草,互相比赛,以优者、稀见者、吉祥者为胜。
簪花:把鲜花插在头上。​
拆字猜枚──是两种游戏。
拆字:即把一个字拆开组成一句话,让人猜那个被拆的字。例如宋·黄庭坚《两同心》:“你共人女边著子,争知我门里挑心。”答案是“好”(“女边著子”)字和“闷”(“门里挑心”)字。
猜枚:即把棋子、钱币、瓜子、石子等小物品握在手心,让人猜个数、单双、颜色等,猜中为胜,猜不中受罚。多用于酒令。
枚:数量,个数。​
《春夜即事》诗──霞绡(xiāo消)云幄(wò握):泛指色彩漂亮的丝绸被褥和帘帐。
霞、云:皆形容色彩。
绡:轻薄的丝织品。
幄:帐幕。
梦中人:指林黛玉。
烛泪:蜡烛燃烧时滴下的蜡液。化用了唐·李商隐《无题》诗中的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借喻林黛玉对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渝。
花:美女的代称。这里指林黛玉。
嗔:生气,责备。
小鬟:小丫鬟。“鬟”为古代女子的一种发式,成“丫”形,婢女多用此发型,故称婢女为丫鬟。
此诗写春夜之景及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思念。首联和次联写时当春夜,贾宝玉在装饰华丽的房中,耳听蛙声和雨声,思念着心上人林黛玉。三联写贾宝玉拟想林黛玉在春夜中的情态:既为我而悲泣,又为我而生气。四联写小丫鬟们拥被说笑。​
《夏夜即事》诗──幽梦:朦朦胧胧、颠三倒四的梦境。
麝月:月亮的美称。典出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序》:“金星将(一作“与”)婺女争华,麝月与(一作“共”)嫦娥竞爽。”
开宫镜:揭去覆盖宫镜(皇宫所用镜子)的罩布或打开镜匣。这里的“宫镜”比喻月亮。
霭:笼罩,缭绕。
檀云:檀香燃烧冒出的烟雾。
品:欣赏,体味。
御香:宫廷所用香料。泛指名贵香料。
琥珀:是一种半透明化石,可作小型器皿和装饰品。
荷露:荷叶上的露珠。借喻美酒。
滑:清醇爽口。
玻璃:是一种类似水晶的天然透明物,而非现今人工烧制而成的玻璃。
槛:栏杆。
纳:纳凉,乘凉。
齐纨动:挥动团扇。
齐纨:亦称“齐纨素”。出自汉·班倢伃的《怨歌行》:“新出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本指古代齐地出产的白色细绢,因班诗“裁为合欢扇”句而成为团扇的代称。
此诗巧用鹦鹉、麝月、檀云、琥珀、玻璃五个丫鬟的名字拼写而成,泛写大观园女儿国的夏日生活。首联写姐妹们因白天忙于刺绣等女红而疲倦,所以晚上都沉沉入睡,梦魂颠倒,而笼子里的鹦鹉却冒冒失失地大喊“端茶来”。次联写屋外是皓月当空,犹如揭去镜罩的宫镜,把窗户照得雪亮;屋内是香烟缭绕,异香满室。三联写用琥珀杯品味美酒,在玻璃栏杆下乘凉。四联写姐妹们傍晚在水亭上挥扇乘凉,然后回到闺房,卸妆休息。​
《秋夜即事》诗──绛芸轩:贾宝玉在怡红院的卧室名。代指怡红院。
桂魄:月亮的代称。因俗谓月宫有桂树,故称。
流光:形容月光如水。
此诗写秋夜之景及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思念。首联写怡红院秋夜寂静无哗,月光洒满茜红窗纱。次联写青苔遍布院中石缝,正好供白鹤睡眠;而井台上栖息的寒鸦,却被飘落的梧叶露水弄湿了羽毛。三联写贾宝玉拟想潇湘馆秋夜的情景:丫鬟将晾晒的绣金凤彩被抱回了卧室,靠在栏杆上的林黛玉也回到了卧室,卸下头上的翠花首饰。四联写贾宝玉因思念林黛玉而夜不成眠,借酒浇愁而口渴,故命丫鬟将鼎香重新拨旺,将茶水端来。​
《冬夜即事》诗──梅魂、竹梦:指梅、竹都进入梦乡。
锦罽(jì季):泛指彩色毛毯之类的卧具。
鹴(shuāng霜)衾:泛指羽绒被子。
鹴:即鹔鹴,大雁的一种。这里泛指羽绒。
鹤、梨花:皆为雪的代称。
女儿:指林黛玉。
公子:贾宝玉自指。
试茗:即用头场雪所化的水试着煎茶。
此诗写冬夜之景及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思念。首联写梅、竹虽在寒冬野外,都已进入梦乡,而贾宝玉在屋内盖着温暖的羽绒被子,却至三更还难以入睡。隐寓其思念林黛玉。次联写大雪盖满了庭院,只有松树傲然挺立,连黄莺(又称黄鹂)也怕冷不再鸣唱。形容天气严寒。三联写贾宝玉拟想林黛玉因为怕冷,连诗也不做了;他自己虽然身穿貂皮衣,围炉饮热酒,也觉难以御寒。也是形容严寒。四联写幸亏丫头机灵,扫雪烹茗,使他(贾宝玉)能喝上热茶。​
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飞燕:即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其传有汉·伶元《赵飞燕外传》、宋·秦醇《赵飞燕别传》。
合德:赵飞燕之妹。此人并无专传,其身世见于《赵飞燕外传》。
则天:即一度篡唐称帝的武则天,亦未见其外传。
玉环:即唐玄宗之妃杨贵妃,小名玉环,曾为女道士,号太真。其传有宋·乐史《杨太真外传》。​
传奇角本──这里泛指明、清时盛行的爱情题材的传奇剧本和杂剧剧本,如元·王实甫的《西厢记》、明·汤显祖的《牡丹亭》、明·梁辰鱼的《浣纱记》、清·洪昇的《长生殿》、清·孔尚任的《桃花扇》等。​
中浣(huàn幻)──即每月的中旬。唐代规定官吏每十日休息洗沐(浣)一次,每月三次。后因称每十日为浣,每月分为上浣、中浣、下浣,即上旬、中旬、下旬。​
《会真记》──本为唐·元稹《莺莺传》传奇小说的别名,这里实指元·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盖因《西厢记》取材于《会真记》,故仍称《会真记》。​
落红成阵──形容落花成堆成片。
语出《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为崔莺莺唱《混江龙》曲中的一句,其前半曲皆描写落花:“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兰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
多愁多病的身、倾国倾城的貌──倾:倾覆,覆灭。
语出《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为张君瑞(张生)唱《雁儿塔》曲文:“我则道玉天仙离了碧霄,元来是可意种来清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他”指崔莺莺,故林黛玉听了这两句而恼羞成怒。
倾国倾城:典出《汉书·孝武李夫人传》:“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顾:看,瞧,一瞥。)意思是只要美人看一眼就能使一城或一国灭亡。比喻绝代美人。​
贾宝玉说变大忘八驼碑一段──事或本《列子·汤问》:传说渤海之东有一无底深渊,五座仙山即漂浮其上,天帝恐其漂走,命十五只巨鳌轮流驮山,五山才岿然不动。后人据此而以龟为碑座,谓之“龟趺”,以示永垂不朽。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丧礼·碑碣》:“唐葬令,五品以上,螭首龟趺。”唐·刘禹锡《吏部侍郎奚公神道碑》:“螭首龟趺,德辉是纪。”一说碑座下的龟形石雕为龙生九子之一,或谓名蠵龟,或谓名“赑屭”、“赑屓”,或谓名霸下,因其力大而好负重,故用作碑座。见明·焦竑《玉堂丛语·卷一·文学》:“俗传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一曰赑屭,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是也。”又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介部一·蠵龟》:“赑屓者,有力貌,今碑蚨象之。”又见明·李东阳《记龙生九子》:“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霸下,平生好负重,今碑座兽是其遗像。”又见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七·内阁·龙子》:“长沙李文正公在阁,孝宗忽下御札,问龙生九子之详。文正对云:‘其子……霸下好负重,今为碑碣石趺。’”又见清·褚人获《坚瓠十集·龙九子》:“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六曰霸下,好负重,碑座兽是。”贾宝玉据此而编造了自己变成大忘八替林黛玉驮碑的笑话,以释黛玉之怒。
鼋、鳌:皆巨型龟类动物。​
是个银样蜡枪头──蜡枪头:蜡做的长矛头。比喻中看不中用。“蜡”一作“镴”,是一种铅锡合金,表面似银,质地很软,与“蜡”性质类似,因此也通。
语出元·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二折,为丫头红娘唱《小桃红》曲文中的一句,全曲是:“既然泄漏怎干休?是我相投首。俺家里陪酒陪茶到撋就,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婚媾?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元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鑞枪头。”
投首:自首。
俺家里陪酒陪茶到撋就:意谓陪酒陪茶应该是男家要做的事,如今倒由女家来做。
到:通“倒”。撋就:迁就。
我弃了部署不收:意谓我放弃做你的师傅,不收你这个徒弟。
部署:元代教武功师傅的称谓。
苗而不秀:语出《论语·子罕》:“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意谓禾苗长得很好却不出穗。比喻中看不中用。
这段曲文的大意是:红娘在崔莺莺与张君瑞的暗通中起了关键作用,不料事情败露,崔老夫人大怒,红娘供认不讳,而张君瑞却不敢去见老夫人,所以红娘骂他“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林黛玉借以比喻贾宝玉,也很恰当。​
一目十行──一目:一眼看去(实指二目看)。
语出宋·刘克庄《杂记六言五首》其二:“五更三点待漏,一目十行读书。”而刘克庄又本于“五行俱下”,出自晋·华峤《汉书》(见《三国志·魏志·应玚传》裴松之注引):“玚祖奉,字世叔,才敏,善讽诵,故世称‘应世叔读书,五行俱下。’”意谓能同时看十行文字。形容看书的速度极快。​
“原来”二句和“良辰”二句──这四句皆出自明·汤显祖《牡丹亭》传奇第十出《惊梦》杜丽娘唱《皂罗袍》曲文,而且四句相连。此段曲文极为著名,故录全文如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原文无“是”字。
姹紫嫣红:形容百花争艳,灿烂夺目。
断井颓垣:形容久无人住、墙倒屋塌的残破景象。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本于东晋·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意谓天下没有完美无缺的事。
朝飞暮卷:语本唐·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锦屏人:深闺中人。
韶光:美好的时光。
这段曲文是杜丽娘触景伤情,感叹世事无常,青春不再。这正与林黛玉的心情吻合,因而“不觉点头自叹”,流连忘返。​
“只为你”二句和“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语出《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柳梦梅唱《山桃红》曲文,原文与曹雪芹所引略有出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只:义同“则”,故可代替“则”。
眷:眷属。这里指妻子。
是答儿:到处。
这段曲文的大意是:你本来是我梦寐以求的美貌妻子,而你的青春年华却像流水般白白浪费了,只落得在闺房中顾影自怜。林黛玉知道这正是贾宝玉欲向她倾诉而不敢出口的话,因此听了“越发如醉如痴”。​
水流花谢两无情──出自唐·崔涂《春夕》诗:“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一作“杜鹃”)枝上月三更。故园书动经(一作“多”)年绝,华发春唯(一作“移”)满镜生。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此诗原是抒发作者思乡之情。​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出自五代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暮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此词原是李煜感叹亡国之痛。​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出自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楔子崔莺莺唱《幺篇》曲文:“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萧寺:寺庙的代称。因南朝梁武帝萧衍笃信佛,下令盖了许多庙,故称。这里指蒲州的普救寺,为崔莺莺之父所建,故寄柩于此庙,母女二人也暂住此庙。
这段曲文写崔莺莺见落花随水流去,不禁感叹年华易逝,愁绪满怀。
按:以上三家诗词曲,曹雪芹各取其思乡之情、亡国之痛、年华易逝,这完全符合林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孤苦伶仃、青春渐逝、身无着落的凄凉身世,难怪她听了“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曹雪芹真可谓化用前人名句之妙手。​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找我们姑娘,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了。回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叶来。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去换了衣裳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着实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岁呢,就给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了。”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笑着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日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
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
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乌嘴的,那里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的母亲好罢。你姑姑、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儿。”
娘儿两个说着,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姊妹们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芹儿了。他许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这么着,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做什么?我那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先等着去,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舅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你做什么来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件。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知事体。后来听见母亲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法儿呢。”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当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们大屋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事的爷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碰见你们三屋里的老四,坐着好体面车,又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儿,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个事到他身上了?”
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明儿就送了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语音,将醉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
“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贾芸听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么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还的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分两不错,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来。他母亲正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里去了一天?”贾芸恐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了没有?”他母亲说:“吃了。还留着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来给他吃。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冰、麝,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娘那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惦记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长辈儿跟前撒谎了?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了婶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的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笑着道:“只因我有个好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着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这香铺也不开了,就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像这贵重的,都送给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
凤姐正是要办节礼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儿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而把派他种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贾芸自然也难提,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故此吃了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儿呢。贾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头,见是贾芸,便笑道:“何苦二爷唬我们这么一跳?”因又笑道:“我不叫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儿只叫我焙茗罢。”贾芸点头笑着,同进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了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探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要找别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
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没个人过。这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笑不笑的说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叫二爷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儿,也不过嘴里答应着罢咧。”
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屋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用,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过来,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别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儿就求婶娘,这会子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昨儿又来找我了?”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要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事,还值的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儿,我正想个人呢,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儿。”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去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给贾芸。贾芸接来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被宝钗烦了去打结子去了;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现在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屋内。偏偏的宝玉要喝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吓了一跳,问:“你在那里来着?忽然来了,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么?”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那丫头笑应道:“是。”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水,拿东西,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眼面前儿的呢?”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来了,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来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
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呢?因为我的绢子找不着,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喝,叫姐姐们,一个儿也没有,我赶着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老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改唤他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小红年方十四,进府当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姊妹及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几分容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话,心内早灰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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