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19部分在线阅读
《游园》、《惊梦》二出──即《牡丹亭》传奇第十出《惊梦》,演出本分为二出,写杜丽娘春游花园,于牡丹亭小憩,梦见与意中人柳梦梅幽会,梦醒怅然。本书多次提到这两出戏,如第二十三回、三十六回,足见曹雪芹大有用意,当隐寓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犹如空梦。
《相约》、《相骂》二出──即明代月榭主人《钗钏记》第八出、第十三出。《相约》写史碧桃与皇甫吟约定婚姻之事。《相骂》写史碧桃的丫鬟芸香责皇甫家负约,与皇甫吟之母争吵之事。这是两出喜剧,脂观斋批“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
沉香──各家对沉香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仅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一·沉香》所举即不下十家,多似是而非,或模棱两可。唯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卷中所述清晰而简略:“蜜香、沉香、鸡骨香、黄塾香、栈香、青桂香、马蹄香、鸡舌香:案此八物,同出于一树也。交趾有蜜香树,干似柜柳,其花白而繁,其叶如橘。欲取香,伐之,经年,其根干枝节各有别色也。木心与节坚黑,沉水者为沉香;与水平者为鸡骨香;其根为黄熟香;其干为栈香;细枝紧实未烂者为青桂香;其根节轻而大者为马蹄香;其花不香,成实乃香,为鸡舌香。珍异之木也。”可知沉香是指蜜香树砍伐后经长时间风吹雨打而挑选出的树心与树节,因其木质坚硬而浓香,入水则沉,故名“沉香”。需要补充的是,沉香不仅产于交趾,而且广泛生长于热带与亚热带。沉香木可以制作工艺品,沉香木及蜜香树的树脂又可制成香料。
伽楠──亦作“伽南”、“迦南”。是由佛经所称“阿迦嚧香”演变而来。香木名。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木五·榕》:“榕树,两广极多,不材之木……木岁久则成伽南香。”(参见清·屈大钧《广东新语·卷二六·香语·伽南》)
紫金“笔锭如意”锞──即刻有“笔锭如意”字样的金锭。“笔锭如意”与
“必定如意”
谐音,取其吉祥的意思。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
《丁郎认父》、
《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
《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里来。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舚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万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
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茗烟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吗?”宝玉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着作什么?”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炮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了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臜。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
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
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捂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
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焐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着,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
“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宝玉又诌道:
“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大喜,即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下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众耗子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面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
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花解语──解:理解,领会。
语本“解语花”,出自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解语花》:“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唐玄宗)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争:怎。)原指唐玄宗把杨贵妃比做善解人意的鲜花。引申以比喻善解人意的美女。曹雪芹化用为“花解语”,则变为美女善解人意;而“花”又为袭人之姓,则“花解语”就是花袭人善解人意。
玉生香──玉:指林黛玉。
生香:散发出香气。
语或本“活色生香”,出自唐·薛能《杏花》诗:“活色生香第一枝,手中移得近青楼。”原形容杏花呈现出生机盎然的美丽颜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引申以形容女子的天生美貌和芳香气息。这里用以形容林黛玉的天生美貌和芳香气息。
掷骰(t
óu投)子——是一种游戏,即互掷骰子,以点数多少决输赢。
骰子:游戏或赌博用具。多用兽骨制成,为立体小方块,六面分别刻以一、二、三、四、五、六点,一、四点涂以红色,其馀涂以黑色,故又称“色子”。相传为曹操之子曹植发明。
《丁郎认父》──取材于小说《升仙记》的弋阳腔剧目。写明代杜文学因受奸相严嵩迫害,流落湖广,入赘胡丞相府,与前妻所生子丁郎曲折相认的故事。
《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或作《黄伯英大摆阴兵阵》。是由《七国春秋平话》改编的地方戏目。写燕国大将乐毅请师父黄伯央(《七国春秋平话》作“黄伯杨”)下山摆设阴魂阵围困齐将孙膑,最后两国讲和的故事。
《孙行者大闹天宫》──京剧和地方戏均有此剧目,取材于小说《西游记》。写孙悟空跟随唐僧前大闹天宫的故事。
《姜太公斩将封神》──京剧和地方戏均有此剧目,取材于小说《封神演义》。写姜太公助周灭商后斩将封神的故事。
按:以上四剧皆为闹剧,隐寓宁国府子弟粗俗不堪。
献酬──亦作“献醻”。指酒席上主宾互相敬酒。《诗经·小雅·楚茨》:“献醻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郑玄笺:“始主人酌宾为献,宾既酌主人,主人又自饮酌宾曰醻。”
行令──即行酒令。是一种宴会中助兴的游戏。其方法是:由一人任令官,按一定规矩行令,违令或按令该饮者都要饮酒。
家生子儿——奴仆在主子家生养的子女。清代规定家奴之子女必须为奴,世代如此。清·赵翼《陔馀丛考·家生子儿》:“奴仆在主家所生子,俗谓家生子。按《法苑珠林》记庸岭有大蛇为患,都尉令长求人家生婢子及有罪家女祭之,‘家生’之名见此。”(按:《法苑珠林》为唐·释道世撰。)又《汉书·陈胜传》“秦令少府章邯免骊山徒、人奴产子”唐·颜师古注:“奴产子,犹今人云家生奴也。”“家生奴”即“家生子”。可知“家生子”或“家生奴”之称至少在唐代已有。
卖倒的死契——指双方约定卖出后不能赎身、必须终生为奴的卖身契。
卖倒:犹“卖定”、“卖死”。不可变更或反悔之意。
禄蠹——禄:身居官爵,享受俸禄。
蠹:蛀虫。
“禄蠹”或本“国蠧”,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蠧也。”意思是本无治国之才而身居高位,便是国家的蛀虫。“禄蠹”与“国蠧”
的意思基本上一样,也是指身居高位、坐享国家俸禄而不干实事的官吏。
明明德——头一个“明”为动词。彰明、弘扬之意。
明德:美德,至德,完美的道德。
语出《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意思是弘扬完美的道德。这里是指贾宝玉只肯定包括《大学》在内的《四书》(《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是正经书,其他书都要不得。
魔星——曹雪芹的原作为“天魔星”,显然是借用了佛家和道家的“天魔”之说。佛家说“天魔”为欲界第六天主。如《楞严经》卷九说:“或汝阴魔,或复天魔。”又《百喻经·小儿得大龟喻》说:“邪见外道,天魔波旬,及恶知识,而语之言,汝但极意六尘,恣情五欲,如我语者,必得解脱。”道家则说“天魔”为天上的魔怪。如《云笈七签》卷四说:“有经无符,则天魔害人。”这里的“魔星”则为冤家之意。
腊八粥──源于佛教所谓“浴佛日”。相传释迦牟尼诞生于农历四月初八,故从汉代起,每逢此日,各佛寺都举行纪念活动,遍行布施,并用拌有香料的水灌洗佛像,谓之“浴佛日”、“浴佛节”或“灌佛日”。如《后汉书·陶谦传》说:“每浴佛,辄多设饮饭,布施于路。”又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说:“四月八日,诸寺设斋,以五色香水浴佛,共作龙华会。按《高僧传》:‘四月八日浴佛,以都梁香为青色水,郁金香为赤色水,丘隆香为白色水,附子香为黄色水,安息香为黑色水,以灌佛顶。’”至宋代,又以释迦牟尼成佛日即腊月初八为“浴佛日”,每逢此日,各寺院都举行纪念活动,不仅沿袭了布施、浴佛等项目,还增加了腊八粥,谓之“浴佛会”。民间也仿效而吃腊八粥。事见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一○·十二月》:“初八日,街巷中有僧尼三五人作队念佛,以银、铜沙罗或好盆器,坐一金、铜或木佛像,浸以香水,杨枝洒浴,排门教化。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此后相沿成俗,至今不衰。
香玉──典出唐·温庭筠《晚归曲》:“弯堤弱柳遥相瞩,雀扇团圆掩香玉。”原比喻美女散发的香气和洁白如玉的肌肤。这里是把玉石的“玉”和林黛玉的“玉”合为一体,以比喻美女林黛玉。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宝玉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身体不好;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厮样儿的躺在炕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儿。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他分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李嬷嬷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
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过来劝道:“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些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