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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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账,听见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又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他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了没脸,强似受那些娼妇的气。”后面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账,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账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没疯了,得罪他做什么?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扯人?”
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事。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着这么闹,可叫人怎么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的,大家什么意思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点汗儿,便不叫他起来,自己端着,给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玩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啊。”宝玉听说,只得依他,看着他去了簪环躺下,才去上屋里,跟着贾母吃饭。
饭毕,贾母犹欲和那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宝玉惦记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矇眬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钱,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乐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玩玩儿去吗?所以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道:“咱们两个做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起你说头上痒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道:“使得。”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镮,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儿,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没这么大造化。”说着,拿了钱,摔了帘子,就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宝玉笑着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晴雯也笑道:“你又护着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袭人已是夜间出了汗,觉得轻松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才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
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因此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日看他也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在一处玩。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幺!”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幺。”
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了莺儿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住了。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景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看待,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了他?”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湘云、黛玉、宝钗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锺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人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所以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才只得让他三分。
现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
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里怎么了?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话做什么?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便赶忙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性气的东西呦!时常说给你:你要吃要喝尽可随意,你爱和那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个玩。你总不听我的话,倒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说道:“输了一二百钱。”凤姐啐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么着。”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儿再这么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得牙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呢。”喝令:“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那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作什么呢?”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是。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说的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排揎——数落、责难之意。​
作起耗来——即“作耗”,义同“作祟”。即兴风作浪,任意胡为。​
“交杯盏”两句──这是晴雯开玩笑说宝玉与麝月尚未成亲,麝月就改成了小媳妇的发式。
交杯盏:旧婚俗之一。即在举行婚礼时,将两杯酒用红丝相连,令新郎、新娘相互交换而饮。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娶妇》:“用两盏以彩结连之,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饮讫,掷盏并花冠子于床下,盏一仰一合,俗云大吉,则众喜贺,然后掩帐讫。”又宋·王得臣《麈史·卷三·风俗》:“四方不同风,甚至京师尤可笑。古者婚礼合卺也,以双杯彩丝连足,夫妇传饮,谓之交杯。媒氏祝之,掷杯于地,验其俯仰,以为男女(指新婚夫妇将来所生子女)多寡之卜,即怀之而去。”
上头:亦旧婚俗之一。即在成婚时将头发改梳发髻,以示由姑娘变成了新妇。​
放年学──旧时私塾从腊月二十日左右至来年正月二十日左右放假过年,犹今之放寒假。见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放年学》:“儿童之读书者,于封印之后,塾师解馆,谓之放年假。”​
忌针黹——简称“忌针”,亦称“忌作”。即妇女在正月里忌讳做针线活,否则将大不吉利。如说正月使针将生瞎眼孩子,使剪刀将生豁嘴孩子等。无非是为操劳一年的妇女找个休息的借口而已。此俗始于唐代,至今在某些农村仍然流行。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今人家闺房,遇春秋社日,不作组紃,谓之忌作。故周美成《秋叶香词·乳鸭》:‘……闻知社日停针线,采新燕,宝钗落枕梦春远……’张籍《吴楚词》云:‘庭前春鸟啄林声,红夹罗襦缝未成。今朝社日停针线,起向朱樱树下行。’乃知唐时已有此忌,循习至今也。”​
狐媚魇(yǎn演)道──以邪魔外道迷惑人或陷害人。
魇:俗谓使人做噩梦的鬼怪。​
窝心脚──对准心口用脚踢。表示狠狠地教训对方一顿。​
青肷(qiǎn浅)──青狐腋下的皮毛。​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说着笑着跑出来,怕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别绊倒了,那里就赶上了?”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道:“饶他这一遭儿罢。”黛玉拉着手说道:“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着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却值宝钗来至湘云身背后,也笑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撂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来戏弄我。”宝玉劝道:“罢呦!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说你了?”
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会,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说道:“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罢。”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出至外间。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
宝玉又复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翠缕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就势儿洗了就完了,省了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着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肥皂去,宝玉道:“不用了,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撇嘴笑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宝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候儿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不会梳了。”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
原来宝玉在家,并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又有金坠脚儿。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了。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叫人拣了去了,倒便宜了拣的了。”黛玉旁边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呢。”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伸过手来,拍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又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央告。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就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会,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齁,料他睡着,便起来拿了一领斗篷来替他盖上。只听唿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仍合着眼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今儿起,我也只当是个哑吧,再不说你一声儿了,好不好?”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的是什么话呢?”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宝玉素知他两个亲厚,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麝月便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去。
宝玉拿了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清秀,宝玉问他道:“你不是叫什么‘香’吗?”那丫头答道:“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道:“正经叫‘晦气’也罢了,又‘蕙香’咧!你姐儿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儿?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叫他倒了茶来。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着嘴儿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就变尽方法儿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馀,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劝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他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得横着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会《南华经》。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
原来袭人见他无明无夜和姐妹们鬼混,若真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旧好了;不想宝玉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那里去,就过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争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在你,也不值的这么着呀!”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急呢!”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着?快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便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见宝玉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了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题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诊脉。大夫说:“替太太、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症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给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裳。外面打扫净室,款留两位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安歇。凤姐和平儿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材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儿,因他懦弱无能,人都叫他作“多浑虫”。二年前他父亲给他娶了个媳妇,今年才二十岁,也有几分人材;又兼生性轻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要有酒有肉有钱,就诸事不管了。所以宁、荣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媳妇妖调异常,轻狂无比,众人都叫他“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见过这媳妇,垂涎久了,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儿也久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儿;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三四趟。招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小厮计议,许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子是旧交,一说便成。
是夜,多浑虫醉倒在炕,二鼓人定,贾琏便溜进来相会。一见面,早已神魂失据,也不及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贾琏此时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妇子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们姐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腌臜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妇子越浪起来,贾琏亦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不免盟山誓海,难舍难分。自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是夜,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说。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里去后,平儿收拾外边拿进来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藏在袖内,便走到这边房里,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东西?”贾琏一见,连忙上来要抢。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从手中来夺。平儿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倒赌利害。等我回来告诉了,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你赏我罢。我再不敢利害了。”
一语未了,忽听凤姐声音。贾琏此时松了不是,抢又不是,只叫:“好人,别叫他知道。”平儿才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叫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日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没有?”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少什么不少?”平儿道:“细细查了,没少一件儿。”凤姐又道:“可多什么?”平儿笑道:“不少就罢了,那里还有多出来的分儿?”凤姐又笑道:“这十几天,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什么戒指儿、汗巾儿,也未可定。”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在凤姐身背后,只望着平儿杀鸡儿抹脖子的使眼色儿,求他遮盖。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一样?我就怕有原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儿都没有。奶奶不信,亲自搜搜。”凤姐笑道:“傻丫头,他就有这些东西,肯叫咱们搜着?”说着,拿了样子出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摇着头儿,笑道:“这件事,你该怎么谢我呢?”喜的贾琏眉开眼笑,跑过来搂着,“心肝乖乖儿肉”的便乱叫起来。平儿手里拿着头发,笑道:“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儿,好便罢,不好咱们就抖出来。”贾琏笑着央告道:“你好生收着罢,千万可别叫他知道。”嘴里说着,瞅他不隄防,一把就抢过来,笑道:“你拿着到底不好,不如我烧了就完了事了。”一面说,一面掖在靴掖子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过了河儿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呢!”
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平儿夺手跑出来。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的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似的,只许他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你行动就是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呀!”贾琏道:“哦!也罢了么!都是你们行的是,我行动儿就存坏心。多早晚才叫你们都死在我手里呢!”
正说着,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便问道:“要说话,怎么不在屋里说,又跑出来隔着窗户闹,这是什么意思?”贾琏在内接口道:“你可问他么,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笑道:“没人才便宜呢。”平儿听说,便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便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赌气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己掀帘进来,说道:“平儿丫头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起我来了。仔细你的皮!”贾琏听了,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了他了。”凤姐道:“都是你兴的他,我只和你算账就完了。”贾琏听了,啐道:“你们两个人不睦,又拿我来垫喘儿了。我躲开你们就完了。”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自然有去处。”说着就走。凤姐道:“你别走,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青盐擦了牙,漱了口──那时尚无牙膏,故用咸盐擦牙漱口,其作用与用牙膏刷牙一样。​
金坠脚儿──指辫梢拴上金首饰,使辫子保持下垂,兼有装饰作用。​
《南华经·外篇·胠箧》──《南华经》即《庄子》的别名,唐太宗于天宝元年(公元742年)诏改《南华真经》,后人通称《南华经》。现存三十三篇,分为内篇(7篇)、外篇(15篇)、杂篇(11篇)三个部分。《胠箧》是外篇中的第三篇。此篇以盗贼根本不必撬开箱子,把上锁的箱子盗走更为干脆作比,说明圣人制定的礼法不但不起作用,反而启发人们犯罪,从而证明道家无为而治的学说。
胠箧(qū
qiè区怯):撬开箱子。
曹雪芹写贾宝玉喜读《庄子》有双关用意:一者暗示贾宝玉博览旁搜,渴望自由,离经叛道,绝非死读圣贤之书、一心金榜题名的“禄蠹”;再者以道家的虚无思想,为贾宝玉后来的出家作了铺垫。​
“故绝圣弃智”四句──绝:摒弃,抛弃。
圣:这里是聪明才智之意。
擿(zhā
i
摘):义同“掷”。扔掉,抛弃。
这四句是说聪明才智和珠玉宝贝固然可贵,然而珠玉宝贝引诱人产生盗窃之心,而聪明才智使人具有盗窃的本领,因此只有抛弃了它们,才能不再有盗贼。​
“焚符”四句──符:用竹、木、玉、金属等制成的凭证,上刻有文字,从中一剖为两半,双方各持一半,以为验证。一般用于帝王赐与大将或贵臣。
玺:印章,图章。
朴鄙:纯朴善良。
掊斗:砸碎量具斗。
折衡:折断秤杆。
这四句是说符、玺、斗、衡之类固然可以作为凭证,然而它们恰好证明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可言,因此只有毁掉它们,百姓才会变得纯朴善良,不会再有争夺之心。​
“殚残”二句──殚(dān
丹)残:全部毁掉。
圣法:圣人制定的礼仪和法律。
论议:发表意见,畅所欲言。
这二句是说圣人制定的礼法固然可以管束百姓,然而剥夺了百姓的发言权,因此只有彻底废除了这些礼法,百姓才能畅所欲言。​
“擢乱”四句──擢(zhuó浊)乱:搞乱,搅乱。引申为废除。
六律:相传黄帝时有伶伦以竹管之长短,分别声音之高低清浊,确定阴阳各六个音阶,谓之“六律”,遂成为古代音乐的标准。这里泛指音乐。
铄(shuò朔)绝:彻底销毁。
竽瑟:两种乐器名,这里泛指乐器。
瞽(gǔ古)旷:即师旷,因其目盲(瞽),故称“瞽旷”。为春秋时晋国乐师,相传他精通音律。这里代指一切音乐行家。
人含其聪:每个人的听力才能发挥出来。
含:这里为表现之意。
聪:灵敏的听力。
这四句是说音乐固然美妙,瞽旷固然高明,然而它们扰乱了人们的听觉,因此只有废除音律,捣毁所有乐器,抛弃音乐行家,人们的听觉才能恢复正常。​
“灭文章”四句──文章:这里指文采。
五彩:泛指一切颜色。
胶:粘住,糊住。
离朱:又名离娄,相传为古代视力最好的人,“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孟子·离娄上》赵岐注)。这里代指所有视力特别好的人。
明:锐利的视力。
这四句是说五彩缤纷的颜色固然美丽,离朱的视力固然锐利,然而它们迷惑了人们的视力,因此只有消灭了一切华丽的东西,摆脱了对离朱这类人物的崇拜,人们的视力才能恢复正常。​
“毁绝”四句──钩:画曲线的工具。
绳:画直线的工具。
规:画圆形的工具。
矩:画方形的工具。
攦(lì立):折断。
工倕(chuí垂):相传为尧时的巧匠。
这四句是说钩、绳、规、矩这些工具固然精巧,工倕固然极巧,然而它们使人懒惰,不动脑筋,因此只有毁掉这些精巧的工具,摆脱对工倕这类能工巧匠的迷信,人们才能变得心灵手巧。​
“焚花散麝”二句──花、麝:贾宝玉指自己的丫头花袭人、麝月。
含:这里为藏而不露之意。
这两句是说赶走花袭人和麝月这些丫头,就不会再有人规劝我(贾宝玉)了。​
“戕宝钗”四句──戕、灰:皆为毁灭之意。
仙姿:形容美貌。
灵窍:形容聪明。
丧灭:泯灭。
相类:差不多,不分高下。
这四句是说毁掉了像薛宝钗一样的美貌,林黛玉一样的聪明,人人泯灭了感情,女子就不再有美丑的区别了。​
“彼含”二句──含其劝:藏起她们的劝告,也就是不再劝告。
参商:这里是不和睦之意。参见第十五回“参商”注。
虞:忧虑。
这两句是说如果宝钗等人不再劝我,就不必担心彼此不和睦了。​
张其罗而邃其穴──张其罗:展开了她们的罗网。比喻她们的魅力。
邃其穴:挖深了她们的地洞。比喻她们的陷阱。
此句形容薛宝钗等人因为魅力十足,很容易迷惑男子。​
不知所之──语出《庄子·马蹄》:“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又《庄子·庚桑楚》:“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原指古人无知无识,漫无目的,听任自然。这里引申以形容贾宝玉因作了篇模仿《庄子》的短文而大彻大悟,心情舒畅,睡得很香。​
付之度外──付:交给(含对待意)。
度:忖度,考虑。
语或本“置度外”,出自《东观汉记·世祖光武帝纪》:“天下悉定,惟独公孙述、隗嚣未平。上曰:‘取此两子置度外。’”又见《后汉书·隗嚣公孙述传》,文作:“帝积苦兵间,以嚣子内侍,公孙述远据边陲,乃谓诸将曰:‘且当置此两子于度外耳。’”(两子:指隗嚣与公孙述。)原指汉光武帝不把隗嚣与公孙述放在心上。这里引申为贾宝玉已把昨天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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