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50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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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无名僧人讲的“四念处观”,并没有教给石越什么,但是,却如同一道药引,让石越瞬间想通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人们为何烦恼?
  那是因为人们总是易于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让石越意识到,若想要摆脱自己的困扰,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弄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比起欺骗别人来说,人类最擅长的事情,还是欺骗自己。告诉别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很容易,但是,找到内心深处自己真正想要的,永远不会容易。
  他首先便拷问自己,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权力么?
  心里面马上浮出来的答案是否定。但是,那是真的么?再次追问,石越便无法如最初那样信心十足。权力是个好东西,石越明白那种滋味,即使他不需要靠权力来欺压别人、获取财富,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也同样需要权力才能实现。而理想实现的那种满足感,是用尽世间的一切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如果没有了权力,那么,恐怕想要实现什么,都会举步维艰。
  需要掌握权力是为了理想,为了抱负,看起来倒是挺高尚的。但是,如果对自己诚实的话,石越也无法肯定,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而进行的包装?自觉或者不自觉的美化自己的行为动机,这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
  但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真的便是权力么?
  不管问多少次,石越也无法相信,或者绝不愿意承认他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每一个问题,皆是如是。
  即使是关起门来问自己,即使是竭尽所能的对自己保持诚实,绝大多数的问题,也并没有确定的答案。
  答案似乎总是在是与不是之间。
  得不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于是,石越又尝试着回到最初的时间,换一个方式,来寻找自己的答案。
  他试着问自己,他最初是为了什么?从熙宁二年的那个冬天开始,近二十四年的时间,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谓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他花了很多的时间,认认真真的疏理自己这二十四年的光阴,结果却是吓了自己一跳。
  许多他认为自己从未改变过的东西,他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其实,亦只是表面上未变而已,而内里,早已不知不觉的变化。
  而他,却从未觉察,或者说,一直在视而不见。
  二十四年,是非常漫长的时间,但石越并未忘记自己的“初衷”,他能够轻易的记得他在熙宁二年时的所有梦想,所有抱负!虽然他并不需要经常的想起它们,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时时刻刻给自己精神支撑,但是,在内心的深处,他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让他一路走到今时今日的理由。因此,虽然不会时时想起,却也不至于随便遗忘。
  但这一次的自我审视,却让他猛然觉悟到自己与二十四年前的变化。
  熙宁二年的石越,想要的东西是简单而又真诚的,简单得可以归纳为一句话——他想要保护宋朝!
  因此,他竭力所能,想让宋朝变得强盛,帮助她击败西夏,希望她能收复燕云,不再重蹈那悲剧的命运。他将此,当成自己背负的使命。
  二十四年过去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原本石越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的改变。直到这一次,当他终于决定要从政治舞台的前台落幕,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犹豫与动摇,他才决定认真的重新认识自己,正视自己的变化。
  二十四年的时间,任何人都会发变化。然而,大大的出乎石越的意料,他发现,自己最大的变化,并非是有朝一日,他其实也同样会变得贪恋权位,也不是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异常的在乎建立千秋功业、青史留名,如此种种……
  他的初衷未改,他仍然想要保护宋朝!
  然而,二十四年过去了,他对“宋朝”的解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熙宁二年的时候,他想要保护的“宋朝”,是很简单的,就是这个国家而已。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心中的“宋朝”,却早已发生变化。“宋朝”不仅仅只是他脚下的这个国家,它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一种文明……
  二十四年的时间,让石越意识到,他真正想要保护的“宋朝”,更多的是文化象征意义上的,甚至是精神象征意义上的。
  这个“宋朝”,难以言喻,很难明确的形容、解释,但是,懂的人,自然能够理解。
  他熙宁二年想要保护的那个宋朝,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他真正想要保护的“宋朝”的载体,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是言此。
  但那亦并非“宋朝”的全部。
  宋朝固然是“宋朝”最重要的部分,西夏与辽国,也许没有那么重要,但同样亦是“宋朝”的内容。
  石越已经很难弄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改变。也许是从他故意纵西夏西窜的那一刻?又或者,是从熙宁二年开始,这样的想法,便已深藏心中,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否则,他不会那么小心翼翼的对待每一件可能改变宋朝的事情。
  改变宋朝的命运需要变化,但是,如果改变之后,宋朝不再是“宋朝”,那么,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但不管怎么说,石越都很清楚,那个时候,他的想法并不如今日这么清晰。
  他现在能确定的,只是不管是有意的,亦或只是受到潜意识的影响,当他帮助宋朝击败西夏,真正走向中兴之路后,他其实就已经在改变。他经营、布局,不再只局限于宋朝一个国家。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石越心底里,就已经意识到,如果他在意的“宋朝”是一个文明,那他就不应该局限于汴京统治下的这个国家,理想的方式,应当是构建一个以汴京、以宋朝为中心的文明圈。
  如此,他心中的“宋朝”,才能亘古长存。
  因此,他才暗中支持西夏的复兴,才大规模的封建南海诸侯……
  再加上受宋朝影响日深的大理、高丽、交趾,他构想的“文明圈”已然初见雏形,如果这幅地图上能添上北方的辽国,那么,他所希望的世界,基本上便可成形。
  如果是站在这样的立场来思考,辽国的存续,便是至关重要的。在某种意义上,辽国是一个理想的国家——只要不解体,它就强大得足以让宋朝感到威胁,但是,因为它复杂的内部问题,尤其是它所处的特殊历史阶段,又让它再怎么样努力,也很难有能力对宋朝形成真正致命的威胁;它对游牧民族保持着自己的优势,并且被其视为自己人,但同时,其国内数量众多的汉人,又让它不可避免的受到中原文明的影响,绝不至于脱离诸夏,彻底沦为蛮夷……换言之,现在的辽国,比起西窜西域的西夏,更加天然的就是石越所设想的“宋朝文明圈”的国家。如果不持续的对西夏施加影响,西夏是可能异化的,但辽国却不可能——只要辽国不失去燕云!
  只要有燕地汉人存在,就完全不用担心辽国不受宋朝文化的影响。
  那是一座天然的、稳固的桥梁!
  从河间到大名府的这段路程,许多的问题,石越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但是,他的的确确弄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反对宋军北伐的真正原因!
  他之前站在宋朝的立场上想出来的理由,也许都是成立的,但那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已将辽国视为他构想的文明圈的一部分!他不希望辽国灭亡,甚至不希望辽国失去燕云,对石越来说,理想的局面,就是在安平之战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一种全新的宋辽关系。
  当原本隐隐绰绰的东西变得清晰之后,一部分的决定,亦随之变得简单。
  比如对于北伐的态度,石越便不再有任何的犹豫。
  但是,正当石越下定最后的决心,回汴京后要尽可能的阻止宋朝北伐之时,折克行自蔚州突围的消息传来——这让石越意识到,即使是他,也已经无法阻挡即将到来的北伐。
  既然如此,石越也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他绝不会转而支持北伐,甚至如潘照临所期望的那样,试图去争夺北伐的指挥权,哪怕这样的确会有利于他控制战争的走向。
  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正如石越若在心里面反对北伐,那么他哪怕多想继续做宰相,也不会为此改变立场;同样的,他也绝不会去谋取一场他不想赢的战争的指挥权。
  虽然率领宋军打赢了几场战争,但石越并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可以随意操纵战争的胜负的程度。辽军虽然受到重挫,也不是可以随意捏拿的软柿子。如果选择了战争,就必须竭力全力争取战胜——即使这样,也未必能够称心如意。
  如果石越继续担任宋军的主帅,他绝不会故意去求一个平局或者什么,如果他抱着如此自大狂妄的想法,宋军一定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些事情,别人理解不了,但石越毕竟也带了这么多年的兵,却不可能不知道厉害。战争之中,最忌讳的就是上下不同心,若宋军迫于实力,上上下下都一意求和,倒也罢了,但若主帅想要求和,下面的统兵将校与士兵却想要锐意进取,这样的军队,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
  至于故意去输掉这场战争,那更是石越所不可能去做的事。
  且不说宋军真的输掉这场战争也未必有利于建成石越想要的文明圈,即便可以,石越自问自己的内心也尚未“强大”到那样的地步。为了这样的原因,亲自让成千上万信赖他的宋军将士去送死?也许有些人可以做得到,但石越做不到。他宁可承受挫折,选择更艰难的道路。
  不想赢,也不愿意输,更加不相信在这个时代有任何人可以做到随心所欲的操纵战争的结果……世事有时就是如此,有时候,人们就会面对如此处境——无论怎么样选择,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每个人可能都会有不同的选择,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选择亦会不同。
  这一次,石越的决定是,如果自己暂时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办法,那就不妨先退出这一局,让别人来试试。一个宏大的理想,不可能事事顺利,能够发展到现在,石越已经感到满意,这个地方受挫,那也不妨暂且避其锋芒,先在其余的地方努力,等到时机合适,再回过头,也许会发现,那时候有更好的机会。
  这不算是一种有勇气的选择,但是,却不失为明智。
  石越觉得,人生就是如此,有时候需要的是勇气,有时候需要的是明智。他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他相信自己做出了最恰当的选择。
  但面对潘照临的质问,他的理由,却没办法诉之于口。
  难道要告诉潘照临,他那个“文明圈”的理想么?即使是潘照临这样的才智之士,恐怕也无法真正理解。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是王安石,时机合适的话,石越也许还相信对方可能理解自己,甚至认同自己,司马光大概也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多半会觉得他太不务实,因此绝不会认同他,除此之外,如果辽国的萧佑丹未死的话,也许有机会成为石越的盟友……
  但可惜的是,石越认为的这个世界上有可能会理解他的三个人,全都去世了。
  活着的人中,也许还有一个人会认同他——桑充国应当会认同自己,但石越却永远不会对他说这些。因为他担心桑充国可能会将这种观念传播出去。那样的话,自己之前、现在、以后,一切对西夏、辽国的政策,乃至封建南海的国策,都可能被人以此为借口,来重新审查。石越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潘照临一直是咄咄逼人的凝视着石越。
  石越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直接回答潘照临的质问,只是委婉的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在得知苏子由罢参政的消息后,某便已经上表,向皇上举荐宣抚使司诸君……”
  潘照临怔了一下,便立即反应过来,他神情复杂的看了石越一眼,“相公这是担心皇上有猜忌之意么?”
  “和先生说话,便可少了许多顾忌。”石越笑了笑,坦白说道:“苏子由这个时候罢参政出外,弦外之音,某还是听得懂的。虽然皇上又刻意拜子宣为工部尚书,听说某也将进位左丞相,然而,这又是另外的意思了。况且,某回到汴京后,即使拜首相,也是一定要出任太皇太后山陵使的……”
  “那却未必……”潘照临皱眉说道。
  石越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先生不必多言,某若为首相,却不出任太皇太后山陵使,还象个人臣的样子么?就算皇上不让我去,我也一定要去,这个道理,先生应当是明白的。”
  潘照临亦不由默然。的确如石越所说,若他是首相却不出任山陵使,一定会被人讥为贪恋权位而不忠不孝,而且,在这个时代,这就是事实,并非别人冤枉他。不过,若石越此刻正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领兵,那还是有充足的理由让右相范纯仁代行的。但石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既然不提这种可能,那就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石越又笑道:“况且,先生也应当知道我为何要在此时向皇上荐举宣抚使司诸君……”
  潘照临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话。石越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了,大封赏刚过,此时的“举荐”,必然是说给宣台诸谟臣推荐新的差遣官职,这等于是石越主动解散了宣抚使司,乃是皇帝表示他没有任何贪恋兵权的野心,同时也是在试探小皇帝的心意。而且,石越肯定也会故意给每个谟臣都推荐一个美官要职,这既是犒赏跟自己辛苦几个月的一众谟臣,也是在进一步试探小皇帝的态度。
  果然,便听石越又说道:“我向皇上推荐折遵正出任兵部武选司郎中,游景叔为尚书省左司郎中,何莲舫兼任侍卫亲军马军司都训练检阅使,范仲麟为扬州知州,高世亮为广信军知军,黄裳为舞阳县知县,何去非为枢密院编修所计议官……”
  哪怕是事先有所预料,潘照临还是略有些惊讶,他望着石越:“皇上都答应了么?”
  石越点了点头,苦笑道:“不错,全部照准。”
  潘照临忍不住还是追问了一句:“连折可适出任武选司郎中都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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