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5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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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武选司掌管着五品以下武官的磨堪选任大权,武举亦由其负责,乃是兵部第一司,出任武选司郎中必须换文资,折遵正武资为正五品上,换成文资为正五品下,资序正好合适……”
  潘照临却是不由得一声长吁,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苦笑:“折可适越转定远将军才几天,便可做武选司郎中?看来,皇上已经做好相公不统兵北伐的准备了。”
  说完,他又神情复杂的望着石越,连连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石越不由问道:“这又有何可惜?”
  潘照临叹道:“举数十万之兵,北伐幽蓟,收复汉唐故郡,此乃何等功业?!这是百余年来,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朝思暮想之事,相公二十余年之功,不正为此?奈何事到临头,反失之交臂,与他人做嫁衣裳?”
  他话中遗憾、失望,无不发自肺腑,说完这番话,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沮丧。
  见石越不以为然,又说道:“相公苦心经营二十余载,若得亲自率军收复燕地,亦可算功德圆满,他事又何足道哉?且于相公而言,不但可以趁机修好与皇上的关系,相公的声望,亦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顶点,相公亦可当之无愧的成为大宋开国百余年来第一人……”
  石越笑道:“吾如今声望,亦已不低,月盈则亏,又何必做什么第一人?”
  “非也,非也。”潘照临头摇得波浪鼓似的,“相公莫要以为率军击退契丹,便如何如何。须知人心善忘而易变,假使有人收复了幽蓟,那么相公击退契丹的功业,相形之下,也就不过如此了。旁人不会记得相公击退契丹的艰难,反倒会觉得,这等事业,换成旁人,也照样能成功。除非是北伐失败,世人才会重新记得相公的功业。但以今日的形势,北伐又如何会失败?”
  说完,又是怅然慨叹:“可惜!北伐之事,皇上本是瞩意相公,以时势而论,除相公本也不做第二人想,然这等事业,相公不做,倒白白便宜了章惇、王厚辈!”
  石越却是没想到潘照临会如此失望,竟至有几分失态。
  他不由摇头劝道:“先生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天底下的事业,难道要由我一人做完?况且常言道功高震主,某若真的继续出任北伐主帅,也未必是好事。”
  见潘临照仍然是怏怏不乐,又说道:“人贵知足,知足则常乐。某本来是反对北伐的,如今北伐已成定局,某不必再想方设法阻止皇上北伐,做那个挡皇上道、招皇上厌的人,其实便已是赚到了。再者说,先生以为我还能在两府呆多久?市井小民,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原本也不可能一直做宰相,又何必在意这些虚名?”
  这些话,石越一半是劝慰潘照临,一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看了看潘照临,又自嘲似的笑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憾事,不过,我之憾事,却无关那北伐的功业……”
  潘照临感觉到一丝希望,凝视石越,问道:“却不知相公之憾事为何?”
  石越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叹道:“我自熙宁二年至汴梁,二十余年矣!这二十余年时间,也算是做了不少事业,亦帮着我大宋立了下一些规模,然便如古语所云——善始者不必善终,到底还是有一些要紧之事,我还没来得及做。”
  “却不知是何要紧之事,在相公看来,竟比收复燕云更加重要?”潘照临带着几分不解,又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问道。
  “这几桩事,在我看来,的确远比收复燕云更加重要。”石越没有理会潘照临语气中的讥讽,认真说道:“因为这些事情,涉及到本朝的立国之本!”
  “先生当知,我大宋立国,迥异于汉唐,然其中最为根本之不同者,却不过两件事而已。其一为汉唐建国,天子皆是与军功贵族及地方豪强士族共天下,而本朝却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其二则是汉唐治天下任人,而本朝治天下,专任法,我大宋自太祖、太宗皇帝始,天下之事,事无大小,一听于法,此亦与汉唐大异也。”
  “而这两件事情,不但是我大宋的立国之本,更是天道运转使然,顺之者昌,逆之者必亡。譬如本朝与士大夫共天下,便是因为士大夫之兴起,乃是天数。便如世人皆以为是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使儒术昌盛,却不知至汉武之时,百家衰微,已是穷途末路,而天下凡识字之人,却皆是自儒生处启蒙,儒术大兴,本已是无可阻挡,汉武亦不过顺天应人而已。本朝之事,亦大抵如此,前唐开科举,已然打破门阀士族之垄断,至本朝,印刷之术昌盛,五经不再操之经师之手,天下英杰之士,无论贵贱,莫不戴儒冠、诵儒经、为儒士,当此之时,若人主不与士大夫共天下,则覆亡不过旋踵间矣。故我大宋历代重文治,亦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人主欲治天下而与天下英杰之士为敌,天下可得而治乎?此亦秦所以二世而亡也。”
  “故此,当今之世,不同于古。今人主若不与士大夫共天下,则无论再如何聪明睿智,亦绝不可能保长治久安,宗庙倾覆,亦是迟早之事。然而士大夫治天下,亦有三弊!”
  “此三弊,其一曰好议论,其二曰好结党,其三曰忌武人!”
  “因其好议论,故本朝政事,凡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议之,不允于公议,则难以施行,而亦因此之故,又常因议论纷纷难定,延误时机,甚至白白荒废事业;因其好结党,故自仁宗以来,士大夫常以政见不同,各成朋党,互相攻讦;因其忌武人,故本朝以文御武,将从中御,武将地位卑下,军将无奋勇之心,每遇外敌,十战九败,遂成积弱之势。”
  “此三弊亦并非不能更革,去弊存利。只不过是本朝与士大夫共天下,乃前代未有,故国家制度,自然亦不可能尽善尽美,遂有此三弊存在。然要去此三弊,亦非易事。我以二十余年之功,亦不过除其第三弊而已!”
  “至于好议论与好结党,我却只不过是稍去其弊,远未根除。”
  说到这里,石越又是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其实这三弊,当世有识之士,亦多有论及。如结党事,欧阳修作《朋党论》,便是尝试解决,此后论之者不绝;好议论一事,苏子瞻亦曾写文章论及,以为人君者,乃是天下公议之主,理当以公议为是,大程更是曾经公开吁请朝廷设立延英院,延揽四方贤士,专门详定政事、讨论典礼[260]……”
  “但总而言之,忌武人还有不少士大夫认为其弊不小,而好议论与好结党二事,士大夫却大多不以为弊,故此,想要更革,更加困难。熙宁年改制,我力主设门下后省,便是为了稍抑其弊。但真要说彻底解决,至今我也没有把握。”
  “而且,此二弊亦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以解决。这天下,说到底是士大夫的天下,若士大夫中未先有一定的共识,我纵然做再多的事,也只是徒然。但若能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仍然能够做一些事情。”
  “比如大程延英院的设想,我便有一些构想,可以稍加修改,若能得以施行,应当能起到不错的效果,但如今朝廷既要北伐,我便是仍做宰相,亦难以进行大的更革。等到北伐结束,我也该差不多要罢相了,此事终究只能抱憾。”
  石越苦笑着自嘲的摇了摇头,又说道:“此外如本朝专任法治,与汉唐不同,亦有其因。苏子瞻言任人任法之利弊,谓任人而不任法,法简人重,任法不任人,则法繁人轻。某亦曾经编修敕令,深知本朝法令严密,远非汉唐可比,可称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有法待之,法严令具,无所不有。在本朝做官,不同于汉唐,士大夫若不知条贯律令,则必为滑吏所欺,甚至与傀儡无异。士大夫中,亦颇有欲复汉唐故事者,然终不可得。盖因如今天下之大势,一趋于法,欲一切反之于任人,此虽天地鬼神不能易矣!”
  “这并非是因循苟且的托辞。本朝之所以专任法治,实是因为本朝立国之势与前代不同。本朝立国,不禁兼并,不抑商贾,商业发达,商税甚至重于两税,而坊市人口,亦远超汉唐,城市之内,不立坊墙,若说汉唐是以自耕农户为国家根本,自耕农户兴盛则国家强盛,本朝却并非如此,对大宋而言,坊郭之民[261]能否安居乐业,与自耕农户同等重要,甚至尤有过之。商业兴盛,坊郭人口繁滋,若不专任法治,那除非所有官吏,皆贤明似圣人,否则天下必然大乱。是以本朝专任法治,亦不过是顺应大势而已。”
  “但也正因如此,朝廷的一切条贯敕令,都并非是深思熟虑后设计颁行,不过是施政之时,遇到某事,事后便补上一条法令弥补,如此这般,全是东缝西补,因事而设,日积月累,遂成规模,号称严密,却并无章法。法令前后矛盾,互相抵牾者也所在不少。而且,大多数士大夫也并未真正意识到本朝与汉唐不同之处,极少有专门立法,以令坊郭之民兴旺,保障商业发展,大多数立法,完全是被大势推动,被动而为。即使是那些有利于商业之法令,立法之初衷,亦不过为了增收税收而已。”
  “此外如本朝法制,州郡以上,已然远胜汉唐,然县以下,却仍旧因循前代,实际弊端,反又超过汉唐。其根本之原因亦在于此,因为州郡以上,坊郭之民繁滋更加明显,因应这种变化,司法制度亦不得不随之完善,而县以下,仍是汉唐之世,便依旧用汉唐之法。然汉唐各县,实为本县贤达自治,县令长吏,多有贤士,而本朝英杰之士,咸聚于州郡,朝中英材,亦多居州郡为知州、通判,故此本朝县治,反不及汉唐。”
  “这一切弊政,某早欲有所更革。熙宁间某所见不及于此,且既要调和新旧两党,又要解除西北边患,亦无暇顾及,绍圣以来,先有交钞危机,又是封建诸侯,好不容易安稳一阵,又遇辽国南犯,六七年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今更不用提。”
  说到这里,石越凝视着潘照临,道:“先生,平心而论,你不以为这些事情若能得到推动,不比收复燕云,更加重要么?”
  潘照临神情复杂的沉吟了许久,他本是聪明绝伦之辈,也自负智计无双,然而,石越说了这么一大通的话,却都是他从未想过的。但以他的智慧,虽然以前虑不及此,如今听石越说出来,便也马上意识到,石越所说的,恐怕还真是切中宋朝的要害了。
  他想起熙宁年间初见石越,他也曾经与石越讨论时弊,当时二人针对的是冗兵、冗官、冗费等等问题,二十余年来,对症下药,宋朝也的确达到了富国强兵的目的,在潘照临心中,的确是以为改革已经取得成功,宋朝已然中兴。
  但二十四年后,再与石越一席谈话,潘照临却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们二十四年的努力,其实也只是完成了一些初步的改革,当年所谓的冗兵、冗官、冗费等时弊,其实可能只是表象而已,石越今日所说的,可能才是宋朝一切问题的根本原因!
  也就是说,他们用了二十四年之功,却很可能只是完成了“治表”的任务而已!
  石越和潘照临说了这么多,其实简单来说,他所讲的,就是宋朝正处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因为知识下移、技术进步,导致了士大夫阶层、商人阶层、市民阶层三个阶层的同时崛起。其中士大夫是统治阶层,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高效稳定的文官政府,而这着重要解决的就是与军队的关系、政党政治,以及如何兼顾公议与效率——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局面,此前宋朝的士大夫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各个方面,都做得不够理想,石越努力了这么久,其实也就是勉强为宋朝找到了文官政府与军队关系的那个平衡点,并且为政党政治充做润滑油,打下了一些好的基础,没让他们一开始就把事情搞砸。
  至于商人阶层与市民阶层的崛起其实是一件事情,虽然这是两个不同的阶层,但是如果没有商业的繁荣,城市居民的数量就不会大幅的增长,如果说汉唐的统治基础是自耕农,自耕农不破产,国家的统治就能维系,那对宋朝来说,其统治根基却是由商人、市民、自耕农三者共同组成,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汉唐也有商人与市民,但这两个阶层在国家的经济结构、人口比重中,相比自耕农来说完全是无足轻重的,但在宋朝,三者却已然可以分庭抗礼。
  也正是因为这两个阶层的崛起,导致宋廷需要更多的官吏进行治理,治理自耕农与治理商人、市民需要的官吏数量是完全不同的,于是就导致了官员数量的激增,同时,这两个阶层的崛起,也导致了宋朝需要更多的法律、政策来解决新的问题。宋朝的法律非常繁密,而这些繁密的法令,基本都是一些临时颁发的敕令,遇到新问题就颁个敕令,然后过一阵时间就整理一下,从来没有系统性的、规范性的立法,也没有真正有针对性、有目的性的立法,但就是这样,也基本上达到了一个法令相当严密的程度。宋朝的士大夫也都非常清楚,本朝就是重法令、任法,并且这种任法也不同于秦朝的任法,然而,他们却没有弄明白宋朝为什么要任法,为什么要讲法治?因为“任人”的政治,治理自耕农为主的国家,当然不成问题,但要治理一个商人、市民阶层崛起的国家,却根本不可能做到。他们只是根据需求,被动的做出了选择。但在这种情况下,法令的混乱也就可想而知。不但如此,一些士大夫还将这种混乱归咎于“任法”的国策,试图向汉唐盛世中学习成功的历史经验,结果自然只能进一步加剧这种混乱;还有一部分士大夫则坚定的相信自耕农才是国家强大的关键,试图将宋朝扳回到汉唐的成功道路上去,结果当然也是除了添乱以外不可能有任何效果;而即使是比较开明的那部分士大夫,他们大多也只是觉察到大势难以抵挡,所以消极的不做徒劳的反抗,他们所做的一切,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而已。商人与市民阶层已经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但不只是士大夫,整个国家都完全没有做好接受这个现实的准备。
  也因此,要推动这些方面的改革,比起石越之前二十余年所做的,要困难得多。
  熙宁以来,宋朝进行的改革,在士大夫中间,其实都是有共识的。主张变法的新党自不用说,旧党其实也同样想要变革,所谓的“旧党”,本身就是庆历年间的改革派传承下来的,旧党反对的只是新党的变法,他们与新党,只是在变法的方向、方式、程度上面,有着极大的争议。如果从儒家的角度来说,新党主要是接续古文经学派的遗绪,旧党则主要是今文经学派的传承,儒家这两大学派从西汉斗到宋朝,虽然早已经不再泾渭分明,许多人都以为在宋朝已然没有今古文之争,但这持续千年的斗争,仍然在不那么明显的影响着宋朝的士大夫们。因此,新党与旧党之间,对于变法,从思想根源上,就存在着冲突。但是,三冗的问题,财政的困局,对外的不振,无论新党、旧党,都是想要改变的。需要变革的共识,在士大夫间,还是普遍存在的,在哪些方面需要变革,这个共识,也是同样普遍存在的。
  有了这两个前提,石越便有发挥的空间,小心翼翼的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公约数,妥善的处理与两党的人际关系,身段柔软一些,用上一些权谋,再加上一些运气,虽然并不容易,但终究还是成功了。
  但二十四年后,石越指出来的这些问题,想要推动改革,却要困难得多。
  即使在士大夫中间,也只有最优秀的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才可能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问题的存在。连石越都是慢慢的、逐步的发现这些问题的,遑论他人?
  思想上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在一些问题上,可以预见,士大夫中间会存在根本性的分歧,甚至是一边倒的反对,即使以石越如今的威望,想要变革,也不可能得到什么有力的支持。哪怕是所谓的“石党”,石党之所以为“石党”,是因为他们认可石越的理念,但如果他们不认可、不理解、不接受了,一件两件事情,也许还会因为石越的个人威望习惯性的支持,多了的话,这些人就可能不再是石党了。
  但这些事情,却也不是完全做不成。如果是完全没希望的事,石越也不会有所遗憾。
  在绍圣七年,这些事情,虽然并非成熟的时机,却也已然有了一些可供播种的土壤。
  比如政党政治,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人们对于党派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朝中党派的存在,也已经半公开化。而三党的关系,也不是你死我活,只要能够构建出一种合适的理论,就可能推动政党政治再向前迈进一大步。
  又比如法令,人们已经普遍接受“任法”的现实,而且都对繁杂混乱的众多法令感到不满,如果石越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以解决法令混乱繁杂的名义,亲自主持修订一部法典,也不是没有可能来一次瞒天过海、移花接木,搞一次静悄悄的大变革。无疑,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以及足够多的人材,靠着石越一个人,是编不成一部法典的。因此,若想做成这件事情,需要很好的时机,合适的外部环境,以及想办法得到一些重量级宰执大臣的支持……这并不容易,但却不是没有可能。
  而所有这些事情,只要任何一件能够做成,其影响都将无法估量。
  虽然潘照临的认识不可能这么清晰、深刻,但如他这样聪明的人,对很多事情,往往都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直觉,只是凭着直觉,他就已经能意识到,这些事情,哪怕做成一件,其影响,都可能不逊于收复燕云!
  一念及此,潘照临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相公识见绝人,吾不如也。”
  说完,又意味深长的说道:“相公说的这些事情,我虽不曾查究,但也知皆是千秋万代之事。但其实这些事情,若相公统兵北伐,收复燕云之后,仍可做得。”
  石越似笑非笑的睹视潘照临:“不论我是否统兵北伐,先生真的以为北伐成功之后,我还能做得几年宰相?”
  潘照临不由又是一阵沉默,他嘴皮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石越又笑了笑,淡然说道:“其实先生也知道,只要朝廷决定北伐,很多事情,便很难再有机会做了。北伐即使成功,收复了燕云,辽人也不会善罢干休,北面的局势不会就此平静下来,而且连年大战,就算无事,也该休养生息一阵,这段时间,也不宜多生事端。恐怕转眼之间,又是十余年,十余年后,我岂能还在两府?”
  潘照临看着石越,心中头一次这么犹豫难决,他很想趁此机会,向石越和盘托出自己真正的计划,但是,看着石越,再三犹疑,却到底没有开口。
  石越并不知道潘照临在想什么,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其实,这些事情纵然做不成,有点遗憾,也没什么要紧。这种事,便如同为人父母一般,做父母者,总会想着帮子女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子女只需坐享其成便可,但谁又说得清,这于子女,究竟是福是祸呢?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我这二十余年,算是勉强做好了这二十余年内该做的事,来不及做的事情,便当相信后继者自有其智慧。若没有这份信任,我便多做一两件事,亦没什么意义。”
  “而且,在我看来,朝廷这次北伐,恐怕未必会如想象的顺利。如今劝谏皇上不要北伐已是无用,但等到辽国再打上几仗,久战无功之后,再劝谏皇上,便能听得进去了,顺便也能让辽人再吃点苦头,正是一举两得。到时候,若我还在两府,便与范尧夫一道,再花个三五年时间,为国家好好的选拔一批人材,替大宋经营一个更好的局势,然后我也就可以安心告病,离开汴京了。我已经写信给唐甘南,托他帮我在杭州觅一处宅院,到时便可举家南迁,在杭州继续做我入仕前的事业,著书立说。”
  “如我方才所说的事情,其实不做宰相,也同样能做不少事情。待告病南迁之后,我便召集一群儒生,一同探究思考,也许能够为士大夫治天下与任法治天下,提供一些适用的理据……如此,便算不在汴京,亦不算寂寞。”
  说完,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潘照临说道:“先生亦不必太过执着,我与先生相交二十余年,如今也算功业粗就,虽不能称尽善尽美,也足以无愧于此生了。先生何不效法子柔,多置良田美宅,娶几位娇妻,再生几个子女,尽享天伦?人生如朝露,又何须自苦如此?”
  潘照临没料到石越竟然会劝他功成身退,学陈良一般享受荣华富贵,一时间不由愕然,过了好一会,才哑笑失笑,摇头笑道:“陈子柔大智若愚,其实比我要聪明得多。不过人各有志,他那样的日子,我终是学不来的。”
  话已至此,潘照临也知道他这次来见石越的目的已经失败,再多说也无益处。虽然过程有些出乎潘照临的预料,但这个结果他其实也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他心底里,倒也并不算多么气馁。他筹划已久的计划,更不可能就此放弃——实际上,与石越的这番交谈,反倒让潘照临更加坚信自己要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石越虽然已在筹划着退隐的事情,但潘照临却并不相信事情会如石越设想的那样发展。所谓形格势禁,最终,石越仍将不得不回到他所计划的轨道上来,只不过换一种方式而已。
  因此,潘照临便也闭口不再谈北伐的事情,只是与石越叙些汴京、河北的趣闻秩事,便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他特意前来河北会见石越的原因。
第三十七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
  1
  绍圣八年正月。
  “朕荷皇穹之眷命,守列圣之丕基,于兹八年,常思安民息战,每戒边臣,勿侵外境,岂黩武以穷兵者哉?而契丹不遵道理,背盟弃义,侵我边州,深入封圻,涂炭生民,故天所以厌之,今已遣上将,分路致讨,终麾貔虎之威,大破逆虏之众。而辽主尤无愧悔,仍怀侥幸。幽燕奥壤,本中华故地,自五季石氏割赂,契丹盗据一百五十余年矣,朝廷顾澶渊、熙宁之誓,守此信书,不忍兴兵,蠢兹邻敌,乃谓之当然,辄背世盟,朕闻春秋以王者大一统,先帝遗诏,亦以幽燕未复为憾,今朕顺天应人,整饬师徒,兴师北伐,恭行天讨,以扫边民之积耻,雪中国之世仇,收复幽燕,以正封疆,凡尔众多,宜体兹意。幽燕黎庶,皆我汉唐遗族,应大军入界,当安抚百姓,不得误有伤杀,不得发掘坟墓、焚烧庐舍、斩伐桑枣、掳掠人畜,犯者并斩;契丹文武官吏,若有识机知变,举众来降者,即以本任授之,仍加优赏;军镇城邑乡村民户,待幽州平定日,皆免二税外一切无名科率,耶律氏若能率其徒属舆榇军门者,亦当以王礼待之。布告中外,咸使知闻。”
  汴京城西,新郑门,连接着大宋朝东、西两京的官道,便是由此门开始,蜿蜒向西,经数百里,最终抵达到西京洛阳。这也是大宋朝最重要的一条官道,大宋朝虽然共有四京,但在政治地位上,无论是北京大名府,还是南京应天府,都无法与西京河南府相提并论,更不必说首府东京开封府了。而且,这条官道,不仅连接着宋朝两个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它还经过一个对于宋朝来说非常特殊的地区——巩县。
  在那里,有着大宋朝自宋太祖以来所有帝后的陵寝。
  宋朝每一位帝后,在死后,都会沿着这条官道,前往他们的永眠之所。
  因此,宋廷对于这条官道的修葺维护,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熙宁十八年高宗赵顼驾崩,虽然其时宋朝财政极为拮据,赵顼的丧葬费用不过六十万贯,但山陵使司马光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些钱来,给桥道顿递使韩忠彦修葺道路桥梁。似乎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绍圣间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滔滔,在执政期间虽然躬行节俭,不治宫殿,但在她执政的七年之内,只要朝局财政稍有好转,便总会挪出一些钱来,用于修葺这条道路。
  高太后此举的确颇有先见之明,绍圣七年她驾崩之际,正逢宋辽激战正酣,宋廷甚至腾不出手来办理她的丧事,只能让她先停柩大相国寺。安平大捷之后,宋朝虽然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是,东方的战争并没有战败者赔款的传统——无论战争的结果是赢还是输,都意味着国家财库的大缩水。败了自不用提,即便赢了,单单是犒赏三军的费用,便足以让许多统治者肉疼。比如这一次的安平大捷,宋廷单单是赏赐、抚恤河北将士的费用,便高达数十亿文。再加上战争的巨额花费,以及还要为接下来的北伐做最低限度的储备,宋廷自绍圣以来六七年时间的积蓄,基本上已被消耗一空,在这种情况下,宋廷根本就掏不出高太后的丧葬费用了。而高太后在去逝前也留下遗诏,宣布她的丧葬诸事一切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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