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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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这也是对石越有好处的,不去说高宗皇帝收复幽蓟便封王爵的遗诏,如果石越真的成功收复幽蓟,到时候就算他隐退了,他的巨大威信,也依然能让他对汴京的朝局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会更加超然。更不用说,权位这种东西,如果不是迫不得己,谁又想真的放弃?北伐的战争可能会打上一年两载,那石越就又可以多做一年两载的右丞相,甚至是左丞相,这样的诱惑,就算石越再怎么样淡泊,也难以抗拒吧?
  所以,惟一的问题,就只剩下了怎么样向石越晓示这些利害。
  以他和石越的身份,就算是知交好友,很多话也是不能直言的,更不用说交浅言深了。李清臣与石越之间可谈不上什么深厚的私交,而且他为人也十分谨慎,和辽国多打几年仗就石越又能多做几年宰相这样的话,那是无论用怎么样委婉的方式,李清臣都不会说出口的。
  幸好,这个问题也并不难解决,因为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早就有现成的办法可用——只要找一个合适的说客就行。
  而到了河间府后,李清臣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说客——新晋的温江侯唐康。
  早在汴京陛辞的时候,皇帝赵煦便跟他提到过唐康,皇帝对唐康赞不绝口,称其锐意敢为,不但有勇有谋,而且十分忠心,认为唐康很可能会支持北伐。在李清臣接见唐康的时候,这位温江侯果然也态度鲜明的表达了他支持北伐之意,并且认为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宋朝至少应该乘胜夺取辽国的南京道,永绝河北之患。
  以唐康和石越的关系,李清臣几乎不用多想,便选中了唐康这个说客。自然,这些话他也不能亲自向唐康说,也用不着他亲自说。李清臣随行的亲信中,便有一人能言善道,还与唐康勉强算是故识。李清臣便遣了此人去游说唐康做说客,而唐康也没有让他失望,满口便答应下来。这其实也是李清臣意料之中的,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若说天底下最盼着石越继续做丞相的,唐康肯定要算一个。
  因此,虽然唐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石越并没有表态,但在李清臣看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这次正式会谈,才是石越正式表达他意见的时机。至于石越的最终态度,那应该是没有悬念了。
  李清臣坐在一张黑漆矮榻上,心情颇为放松的打量着石越的这间书阁,这书阁由数间连通的厢房组成,他和石越会谈的这间厢房正在最里间,除了他和石越对坐的矮榻与方桌外,一张巨大的书案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书案上面,堆满了卷轴、折子。河间府的天气依旧寒冷,但是这厢房内却颇为暖和,应该是有他没有觉察到的取暖设施。李清臣还嗅到温暖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应该是在某处点了香,他粗粗扫视,却没有发现香炉,李清臣为官清廉,生活颇为俭朴,自是也分辨不出香的名目。但他能猜到这香料应当十分名贵,在这方面,李清臣觉得石越更象真宗朝的名相寇准,生活比较奢侈,这间厢房虽然表面上看陈设比较简陋,但实际上,仅仅他们所坐的黑漆矮榻上面的座垫,李清臣便曾经在汴京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家商店看到过,标价三百贯!还有那书案上的端砚,李清臣一眼便看出那是绝品,价格岂码在十贯以上。如此种种,也让李清臣觉得石越到底不过是个凡人,他在很多方面到底不及王安石与司马光。若易地而处,是王安石或司马光遇到今日的局面,李清臣相信他们绝对会为国而无暇谋身,不会似石越这样,有诸多的算计与犹豫。
  李清臣此刻在想什么,石越自然是猜不到的。他根本想不到,李清臣在拿自己和王安石、司马光做比较,如果知道的话,他大概会哑然失笑。死去的人总是最完美的,人类无时无刻不在用回忆欺骗自己,便拿李清臣来说,王安石姑且不论,司马光在世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可谈不上多么友好,再怎么说,李清臣的政见也是更倾向新党的。但是,现在李清臣这样的情况却并不算罕见,这是石越的又一项成就,他成功的将王安石与司马光推上了神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心中的这种印象将越发巩固。
  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现在,不仅仅是儒生,即便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王安石与司马光,也已然成了本朝最接近圣人的存在。甚至可以说,这二人,俨然就已是宋儒的代表,宋儒中的荀孟。而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桑充国与石越一明一暗的推波助澜,当河北战事正酣的时候,在桑充国的推动下,白水潭学院已经决定在学校之内,树起王安石与司马光的雕像,以纪念本朝这两位儒家圣人——这样的举动,不要说宋朝,远溯汉唐,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当中自然有石越的影子。
  当然,这也并不全是石越的功劳,王安石和司马光的人格魅力的确是非同一般的,这两个人,都是那种连恨之入骨的政敌,甚至是敌国君臣,都不好意思昧着良心过多诋毁的人物,因此,像李清臣这样身居高位,对二人也算知根知底的人物,才会那么自然的任由自己的回忆去美化他们,而毫无抗拒。
  不过,此刻的石越心思却是全然不在于此,他坐在李清臣对面,抿着嘴唇,望着一脸微笑的李清臣,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李清臣辗转托唐康进行的那番游说。
  这个李邦直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李清臣这些天见了多少人,石越虽然没有刻意的关注,但心里还是大概有数的。李清臣并不知道,折可适在见他时虽然力陈辽国之不可伐,但见过他之后,却深感皇帝北伐之志甚坚,又反过来密谏石越,倘若朝廷执意北伐,石越当勉为其难,同意北伐,以掌握北伐之主导权。为说服石越,折可适也搜罗了不少的情报,石越因此也得以知道河间府文武们对于北伐的大概看法——不出所料,果然绝大部分人都希望北伐。
  但这并不足以让石越动摇。
  真正让石越态度松动的,是一份来自汴京的书信——他曾经最为倚重、信任的幕僚潘照临的来信。
  潘照临在信中,也力谏他一定要支持北伐。在信中,潘照临例举了无数的古代名臣的下场,痛陈善始者难善终,掌握权力容易,放弃权柄艰难,因为每一个曾经身居高位者,都不可能没有恨之入骨的敌人,区别只在于自己知道与否,如果草率的放弃权力,就会不可避免的遭到政敌的报复,若在汉唐,便很可能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本朝虽然宽厚,但正因如此,政敌不能置其于死地,为了防止其东山再起,就会转而攻击其政策,其当政之时所行之政,不论好与不好,皆必然受到政敌的疯狂攻击,以借此铲除其当政时的党羽,惟其如此,政敌才会安心。
  潘照临更在信中直谏,认为石越过于乐观,以为自己根基深厚,朝野已无可惧之政敌,指出天下大势,变幻难测,吉凶祸福,常在皇帝一念之间。又以韩琦之事为例,称韩琦在英宗一朝的地位,不逊于今日石越之地位,定策两朝,对高宗皇帝赵顼之功,也不逊于今日石越对赵煦之功,甚至犹有过之,其余德望、朝野势力,皆与石越相仿佛,但当年赵顼为了厉行新法,便逐韩琦于河北,言不听,计不从,所行之政,皆与韩琦之言背道而驰。在世人看来,韩琦之晚年已让人羡慕,但对于韩琦这样的人物来说,其心中之痛苦,谁能知道?难道韩琦真的安于被朝廷表面尊崇、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么?眼睁睁看着朝廷之政走向他所认为的歪路却毫无办法,对韩琦这样的人物而言,实已是最大的折磨。
  潘照临在信中直问,石越真的愿意学韩琦么?
  更何况,赵煦心里对于石越的感激,只怕远远比不上当年赵顼对韩琦心中的感激。因为当年英宗是过继继承大统,韩琦的支持至关重要,这种功劳,是石越开多少疆辟多少土都比不上的。石越虽然也为赵煦顺立继位出了大力,但是平定石得一之乱的功劳,却并非石越一人的。这是石越比不了韩琦的地方。赵顼为了推行新法可以将韩琦赶回家乡,如果石越真的执意反对北伐,赵煦为了北伐又会对石越如何呢?
  因此,潘照临劝石越事君之道,不可一味孤直。并批评当年石越事赵顼,颇知委婉,所以宋朝才有今日之盛,而如今石越权位已高,威望已重,小皇帝年幼,石越便渐失当年事高宗之心,不愿意曲意讨好小皇帝,过于看重宰臣的体面与威严,这是舍本而逐末。
  潘照临又劝石越,正因为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下野,才应当极力给皇帝留个好印象。便如人与人之相交,第一面固然极重要,但最后的印象如何,更是至关重要。当年李夫人至死不让汉武帝见其最后一面,这其中的智慧,值得石越三思。是做一个阻扰小皇帝北伐事业的绊脚石前宰相下台,还是做一个兢兢业业辅佐皇帝完成北伐理想的前宰相下台,这关系到的,绝不止是石越一个人的荣辱。
  潘照临不愧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石越的人之一。石越并没有公开表达反对北伐之意,但是,仅仅是从他的犹疑之中,潘照临便已然猜到石越的真实态度,尽管他也并不知道石越反对北伐的真实原因,可他的信却依然能直中要害。
  石越想要什么,害怕什么,潘照临可以说是最清楚的。
  宰相石越当然是想当的,但是迫不得己的话,也并非不能放弃。但是,石越绝对无法容忍人亡政息,他下台之后,他的事业就前功尽弃。到了石越这个年纪,以他的阅历与智慧,已然能够理解与接受“功不必由己成,名不必由己立”,他的政治理想与报负,不一定要全由自己来完成。事实上,这才是人生的常态,历史上有无数的经验教训,如果执意的坚持要由本人来完成自己的抱负,往往倒会事与愿违,造成极大的灾难。甚至是理想越伟大,灾祸就越深重。所以,这方面,石越还是能想得开的。
  可是,如果随着自己的落幕,自己一手开创的事业竟然就此夭折,甚至走上回头路,或者走上一条歪路,这种心情……这个时候的石越,是完全的理解了他记忆中的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王安石听到免役法被废时的心情,那是用悲怆、绝望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都嫌不够贴切的!
  李夫人的故事,熟悉历史的石越当然是十分清楚的。后世所有后宫的嫔妃们,口中所说的榜样多半是唐太宗长孙皇后,但内心深处,她们想要学习的,一定是李夫人无疑。但石越以前可从未想过,自己要向李夫人学什么。毕竟,他是堂堂的宰相,而李夫人,只是一个以貌事人的宠妃而已。但是,被潘照临指出后,石越特意让人找出《史记》、《汉书》中相关章节,仔细又读了几遍后,竟然不得不承认潘照临说得没错,这位李夫人的智慧,的确值得所有行将下台的宰相们学习。
  只要是涉及到权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潘照临总是对的。
  因此,尽管石越并不认为他下台之后人亡政息的风险有多大,甚至认为小皇帝已然不可能逆转他所一手开创的大势,但他依然不敢将潘照临的劝谏等闲视之。
  因为石越的出现与努力,新旧两党虽然斗争依旧,但是互相之间的怨恨却远远谈不上你死我活,甚至不少新党与旧党之间,虽然政见相左,但私底下却能成为儿女亲家——虽然这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却至少表明了两党之间的矛盾并非极端尖锐。而所谓的“石党”,现在也已经根深蒂固,绝非赵煦所能轻易铲除。尤其是朝中三党,都分别控制或者对一批报纸有极大影响,又各自都有一批学院补充新鲜血液,而三党之间又互相牵制,互为制衡,可以说任何一位皇帝想要下手,都不免要投鼠忌器。昔年唐文宗尚且感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而宋代文官之势力更远非李唐可比,事到如今,汴京禁中内无论是谁做皇帝,都已不可能有“去朝中朋党”的本事。
  在此之前,宋朝面临的种种弊病,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国家推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官政府治理国家,因此不可避免在体制上会存在许多缺陷,尤其是文官政府与军队之间关系、文官政府内部党派关系的处理这两大难题,宋朝处理得都不尽如人意,最终导致了王朝的崩溃。
  石越的改革虽然不能说有多完美,但确确实实对症下药了,他带来的变化,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宋朝原有体制在这两方面的缺陷,完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政体。
  现在,任何人想要颠覆石越的改革成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宋朝现在的这个体制,不但石党,新党与旧党的绝大部分成员,都是身处其中的。符合任何一党利益的改变,都不可能不触犯另外两党的利益,而暂时没有任何一党的势力,足以压倒其余两党。
  所以石越有足够的信心,不害怕赵煦改弦更张。
  若是其他人进行同样的劝谏,石越多半也就是一笑了之了。但是,同样的话出自潘照临之口,却是完全不同的力量。石越再有信心,却也不敢绝对肯定一定不会发生变故。这不同于他带来的思想文化方面的改变,思想、文化的改变极难,但若真的将种子种去下,看着它萌芽、成长了,那就是绝对不可能逆转的改变。就算暴虐如秦始皇,焚书坑儒、行偶语律,但结果又如何?非但灭绝不了儒家,倒将自己的帝国赔了进去。更何况这是宋朝,石越完全可以塌塌实实的高枕安卧。
  但政治方面却不同。所谓的政体,本就是看起来强大实则脆弱无比的东西。一方面,世间本无完美的政治制度存在,另一方面,不管石越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宋朝是君主制这一事实。赵煦想要改弦更张的确很困难,但是,皇帝就是皇帝,真要惹恼了他,再加上有人挑拨,谁又能肯定赵煦会将这个国家带到什么方向去?
  潘照临又在信中告诉石越,他已经起程赶来河北,如果石越还是坚持反对北伐的话,也希望石越等他到了之后,再做决定。这可是极罕见的,自从石越遣散潘照临等幕僚后,除非是遇到大事,潘照临是很少与石越相见的。这次他如此慎重其事,让石越也不由得越发重视。原本已经下定了的决心,也不由再次动摇起来。
  “邦直。”短暂的沉默之后,石越终于开口,他幽黑深遂的眼睛注视着李清臣,声音略有些低沉,“邦直,我们刚刚得到了永安侯的一些消息。”
  李清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意外,他没想到石越会突然提起被围困在蔚州的折克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倾了倾身体,问道:“蔚州的情况……”
  “蔚州还在永安侯手中。”
  李清臣顿时微微松了口气,却见石越轻轻摇了摇头,“天气对我们更不利,但辽军也一样受到影响,耶律冲哥没有强攻蔚州……”说到这里,石越心里只感到一阵无奈,因为他知道,耶律冲哥是没有必要强攻,他控制了飞狐峪,就是将折克行关在了蔚州,那已经是一只孤军,如果没有援兵,被全歼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他有些苦涩的继续说道:“但是,永安侯部的粮草已尽,而且还缺少薪炭,还能坚持多久,实已不容乐观。”
  也许,在此刻,折克行部已经全军覆没也有可能。石越悲观的想道。虽然吴从龙的情报是来自辽人的口中,但是,宣台之内却没有人怀疑其真实性。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折克行部的情况,就应该和辽人说的差不多。石越只是谨慎的没有提及“食人”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而一提起折克行部,石越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愧疚,恼怒是对章楶和种朴的,而愧疚,是因为石越心里面开始有了一种感觉,折克行部的行动,很可能从战略上来说就是一个失误,事后来看,折克行北上蔚州真有价值么?还是只是画蛇添足?更糟糕的事,让折克行部陷入如此困境,他身为统帅却束手无策,这让石越有恼羞成怒之感。
  但李清臣却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他也难以体会这一点,甚至在他看来,石越所说的折克行部的情况,也并没有超过预想,至少蔚州还没有丢,折克行也没有降辽——其实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李清臣也不觉得是什么灾难,在李清臣看来,折克行部虽然名为禁军,却是宋军之中最后一支准军阀武装,只是折家一直忠于宋廷,朝廷也不得不优容,留着这所谓的“折家军”做朝廷的鹰犬可以接受,但如果折损在蔚州,宋廷也不会感到心疼。
  因此,他只是疑惑的看着石越,猜测他突然提起这些的用意。
  石越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李清臣,他不知道李清臣的心思,只道对方是因为不懂军事而沉默,又说道:“邦直,我们不能坐视永安侯与飞骑军、河东蕃骑一万几千名将士不管。”
  李清臣望着表情严肃的石越,他没有明白石越的意思,却还是言不由衷的点了点头,一边心思转动,试探着问道:“丞相的意思是?”突然,李清臣眼睛一亮,“要救援折家军?丞相是说,北伐?”
  因为激动,李清臣的声音高了一些,在外面几间厢房办公的宣台谟臣都隐约听到“北伐”二字,不由得都有些有骚动起来,一个个竖直了耳朵,希望能再听到些什么。
  石越却是一阵愕然,随即他就明白过来,李清臣根本不关心折克行与他部下将士的死活,他在乎就是北伐,因为那是赵煦的意志,他凝视着李清臣,叹了口气,摇头道:“北伐!邦直,北伐谈何容易?”
  李清臣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心一沉,他怔怔的望着石越,石越的意思,竟然还是要反对北伐么?一时间,李清臣竟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这是他所无法理解的。在他眼里,石越并不是一个圣人,那他怎么可能拒绝北伐的好处?
  过了一小会,他才缓过神来,疑惑的问道:“那,丞相的意思是?”
  “要在幽蓟进行一场战争,冬天可不是对我们有利的季节。”石越不假思索的回道,“我认为现在能真正帮到永安侯和他的一万多名将士的,惟有谈判一途。”
  他望着惊愕的张大了嘴的李清臣,又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略有些萧索的说道:“但是,皇上不会接受这一切,对吧?邦直。”
  然而,只是一瞬间,石越的眼神又变得凛烈起来,他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的盯着李清臣,问道:“邦直,你知道辽主的这次南犯为什么会失败么?”
  李清臣张了张嘴,但石越却根本没想听他的答案,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因为辽主发动了一场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结束的战争!”
  “辽主的南犯是必定要失败的,就算我们打再多的败仗,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辽国无力灭亡我们大宋,而如果不能取胜,我们就绝对不会停止这场战争。”石越的语速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脸色微微显得潮红,“自然,辽主是不这么想的,他自以为他能迫使我们签定和约,但是,就算我们的军队真的被打败,我们被迫签订了城下之盟,但是,邦直,你觉得以今日之大宋,我们会善罢甘休么?”
  “绝不可能。”李清臣想也不想便回道。
  “不错。”石越赞同的点了点头,“所以,耶律濬并不知道,他挑起的这场战争,他其实根本没能力结束。也因此,辽国才陷入了今日的窘境。但是,”石越话锋一转,有些尖锐的问着李清臣:“邦直,现在我们是不是正在重蹈辽国的覆辙呢?”
  李清臣被他问得有些狼狈,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却听石越又直言不讳的继续说道:“如果真的要北伐,对我是有好处的。如若皇上坚持要北伐,我又有何不能遂皇上之意?但是,对于大宋来说,如果不知道该如何结束一场战争,那么就不应该开始它。皇上如果想要北伐,他可想好了该如何结束它么?”
  5
  “如何结束一场战争?”
  开封城西琼林苑,小皇帝赵煦一身戎装,斜靠在一张矮木榻上,左手拿着一封奏章读着,一边自言自语的失声笑了出来。在他身边不远,他的姐姐温国长公主与皇弟遂宁郡王赵俟,正一人举着一把火铳,专心致致的瞄准约摸三十步外的标靶,砰、砰,随着两声巨响,便见两缕烟雾升起,两人熟练的将手里的火铳递给身边侍奉的小内侍,然后都是一脸期望的望着一路小跑过去检查标靶的小内侍,待到那内侍大声报出两人的成绩,便听到温国兴奋的大喊了一声,然后一脸不屑的望着赵俟,得意的说道:“打了十铳,竟然只有两铳中靶,七哥,你也太丢人了吧!”
  赵俟不服气的白了温国一眼,“你也就是中三铳,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也比你多,赢就是赢,愿赌服输,你那匹奔宵就归我了。”温国毫不在意的宣布着,拍了拍手,朝赵煦走去。赵俟一脸肉疼,张了张嘴,却终是不敢跟这个姐姐耍赖,只能默默的跟在她身后。那匹奔宵是他花了很多力气才得到的名马,已经连续十场在汴京的赛马大会上夺标,这让赵俟好不得意,没想到却被自己姐姐盯上了,被她硬拉着比火铳,还被逼用奔宵做赌注……
  面对温国的巧取豪夺,赵俟是无力反抗的,他这时候只是不住的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去折腾什么火铳,结果给了温国一个借口。赵俟并不知道朝廷中关于火铳局的讨论,对薛嗣昌更是一无所知,他对火铳的兴趣,是源自高丽国进贡给他一把火铳,尤其在听说了火铳在邺国开国的战争中的作用后——南海的任何消息传回汴京,都免不了会有很大的夸张与走样——赵俟就对这种新兴的单兵火器有了浓厚的兴趣,他慷慨的资助了白水潭学院几名格物学者,那些学者设计了各式各样的火铳,找汴京最好的工匠打造出来,但是,显然他的钱都打了水漂,事实证明,比起柔嘉送给温国的那把火铳,他让人造出来的火铳,除了外表镀了一层漂亮的白银外,就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了。赵俟可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射击水平太差,他年纪虽轻,却已然是弓马娴熟,还是宗室之中有名的神射手,如果是比弓箭的话,十个温国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这该死的火铳,准头实在是太差了!
  温国毫不理会身后沮丧的弟弟,已经快二十岁的温国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高挑的身材,继承自母亲的美貌,还有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她那特立独行的性格给人的印象深刻。对于这位长公主的言行,朝廷中的言官不少都有微辞,但是,这反倒更彰显了她的得宠,不但是皇帝宠着她,连已去逝的太皇太后高太后也宠着她,凡是敢在奏章中对这位长公主有不敬言辞的御史或谏官,最后的结果都是被贬得远远的。现在,汴京所有的达官显贵都知道,宗室之中,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位美丽的小寡妇。
  而且,消息稍为灵通一点的人都知道,马上就不会再有温国长公主了,因为在封建诸侯的时候,撺掇着小皇帝给了柔嘉格外的殊恩,所以严厉的高太后在世之时,一直没有给温国晋封,但是,现在赵煦借着对辽国大胜的机会,已经准备一次性弥补她的损失,很多人都已经知道,皇帝打算一口气将她晋封为燕国长公主。
  不过对于温国本人来说,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虽然封国的晋封不仅能让她在各种朝廷的仪式上更受礼遇,而且还会带来薪俸上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她一但获封燕国长公主,每年的薪俸收入很可能会翻上一翻,让她增加数千贯的收入,这样一笔稳定的巨额收入,对于平时生活可以用挥霍无度来形容的温国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碳,但是,温国长公主殿下本人对此却是的的确确的毫不关心。
  这并非是温国长公主殿下不懂得钱财的重要性,事实上,这位长公主殿下出乎意料的会经营,她和赵煦一母同胞的小妹妹徐国长公主[258]共同成立了一家商行——老实本份,如今才不过七八岁的徐国长公主殿下当然和这家商行没有任何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温国的实际合伙人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圣瑞宫的皇太妃殿下。这家商行从事着一本万利的买卖,从汴京以及杭州、泉州、广州贩卖各种铁器,甚至是兵械器甲至岐国的国都东岐与邺国的东都新邺,有时候还承运前往两国的移民,然后再从岐、邺两国带回大量的香料、象牙、珠宝等海外奇珍,就是这家才开业不到一年的商行,已经给温国与皇太妃带来了数万贯的利润。
  除此之外,温国在石蕤的帮助下,还在汴京开办了数以十计的商铺,包括酒楼、绸缎铺、钱庄等等,在开封城外,她还拥有十几个庄园。
  可以说,温国绝对是大宋开国以来,最有钱的一位公主。
  只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是大宋开国以来最能花钱的公主。尽管收入不菲,但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却似乎永远都处在入不敷出的财务窘况之中,经常要找人借贷度日。这可能也是她再嫁十分困难的主要原因,即便是传承数代的世家子弟,也对这位长公主表现出的慷慨感到心惊肉颤。她不但在衣服首饰吃住等方面奢侈无度,完全没有大宋之前的公主们的那种“俭仆”的美德,还对各种奇珍异宝有奇怪的搜集癖,经常一掷千金收集各种藏品。而这位长公主殿下最可怕的还是她的仗义疏财,诸侯们的使者来到汴京后,只要有机会面圣,都会哭诉自己君主的穷困,而在他们离开汴京回国之时,除了在朝廷那儿哭到的赏赐外,往往还会得到温国的大笔馈赠。但这种慷慨并不会带给她任何回报,除了口头上的赞美,大多数接受馈赠的诸侯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一些诸侯甚至还会因此嫉恨她,只因为她留在了汴京,而他们却被迫去了海外的蛮荒之地,他们将这种好心当成是她的炫耀。
  但是,尽管也有人提醒,温国却全不在意,反而是依旧我行我素。
  除此以外,她那让人诟病的开支簿上,还包括每年花费数千贯甚至上万贯的巨款资助一些莫名其妙的研究,对佛寺过于慷慨的供奉,在赛马会上一掷千金的豪赌,以及经常耗费巨资举办花样百出的各种比赛等等。
  总而言之,温国长公主对于钱财的态度是既精明,又不甚在乎的。而这也给她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名声,不喜欢她的人私下里会以此来指责她奢靡无度,败坏了皇室的名声,而喜欢她的人则会认为这位长公主有太祖皇帝之风,任侠纵性,仗义轻财。
  但不论外人如何评价,也不论自己心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赵煦与赵俟这两兄弟,对这位姐姐,是不敢多说什么的。
  赵煦看见温国走过来,随手便将奏章合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正要说话,温国已先问道:“六哥,你方才说什么了?”
  赵煦笑道:“你耳朵倒是很尖——朕是在看石越和李清臣的奏章。”对于这位姐姐,他并无丝毫的避讳之意,见她眼中流露出的好奇,赵煦又略带讥讽的笑道:“石越在奏章里说,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应该知道该如何结束它,否则就不应该开始战争。北伐还没开始呢,朕的这位右丞相,就已经在担心朕穷兵黩武、欲壑难填了。”
  “朕真想让天下人都拜读下石丞相的高论!”说着说着,赵煦的声音突然就尖锐起来,他有些激动的从坐榻上站了起来,手舞足蹈,“他竟然在奏章中暗示,收复幽蓟可能导致辽国灭亡,而对大宋来说,亡辽不如存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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