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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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突然之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石越姑且不论,章惇、蔡京是为什么会反对火铳局?如果能扫清吕惠卿这个障碍,将他彻底踢出局,那么,不但陈元凤会支持自己,章惇与蔡京也不会再阻扰,甚至,因为火铳局能够坚定皇帝北伐的信心,说不定二人的态度,也会发生微妙的改变也说不定。薛嗣昌可是知道,在北伐的问题上,这两人和石越的态度,是有分歧的。
  石越的态度当然是一个大问题,但是他还记得章惇的分析,在未来,石越也很可能出局。就算他没有出局,他的精力也会被消耗在北伐的事情上,未必有多少心力来纠缠火铳局的事。所以,如果真的能踢开吕惠卿这个障碍的话,火铳局很可能又柳暗花明。
  越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薛嗣昌就越是意识到,吕惠卿的确是实现他理想的最大麻烦。不止是他现在接触的章惇、蔡京、陈元凤会因为吕惠卿而反对火铳局,在汴京的朝廷中,还有一大批旧党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坚决反对火铳局。
  这个障碍必须清除。
  薛嗣昌开始在心里构思起奏章来。他是绝对忠君爱国的,所以,薛嗣昌不会对皇帝说假话,只不过,真正的忠臣知道将哪些真话告诉皇帝,而哪些真话则不能说。陈元凤设计了这个“流言”,这部分没必要多说,而他则的的确确听到了这则流言。身为皇帝派出来的耳目之臣,将一切听到的“传闻”向皇帝如实禀报,本来也是他应尽的责任。
  人的命运可能是世上最难以预测与计划的事情。就算是打心眼里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他们往往早熟而聪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计划了行之有效并且风险极低的人生道路,满以为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就清晰而可以预测了。但是,到最后,他们都会发现,命运几乎一定会和他们开起玩笑,就在某个完全预想不到的地方,他的计划被打乱,甚至连原本坚定的意愿也发生动摇,未来又重新变得不可捉摸。
  刚刚在安平之役中再度立下大功、荣升昭武校尉的新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刘仲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小就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一心一意向着统兵大将的人生目标前进,却在终于成为昭武校尉,有资格独领一军之时,莫名其妙的步了种建中的后尘,进入了职方司系统。
  但这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刘仲武也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谁又能抵挡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兵部郎中或者枢密都承旨的诱惑呢?如果运气好,甚至还机会问鼎兵部侍郎甚至枢密副使的宝座。而如果是统兵大将的话,将来能够出任一路提督使副,都需要极大机缘。
  然而,刘仲武更加想不到的是,他上任接手的第一个案子,竟然就是调查安平劳军事件!
  现在他终于知道他的前任是怎么样丢官的了,军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职方司员外郎竟然事前毫不知情,皇帝对他不客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为了顾及石越的面子与情绪,其余四位主要责任人——兵部侍郎、卫尉寺卿、少卿、兵部职方司郎中,皇帝都强忍着没有处罚,如果连职方司员外郎都不吃点苦头,皇帝心里也太憋屈了。而与他前任一同倒霉的,还有卫尉寺的两位寺丞,都是叫御史寻了些别的过错,然后罢的罢,贬的贬,这辈子回汴京的希望都很渺茫了。
  而虽然兵部与卫尉寺的四位主官逃过一劫,但如果不将功折罪的话,皇帝肯定会秋后算账,所以,理所当然,安平劳军案就成了兵部职方司与卫尉寺的头号大案。而且,皇帝还安排了庞天寿这位亲信内侍督办此案,更让人不敢敷衍了事。
  这也是云阳侯司马梦求要极力招揽他刘仲武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精明能干,还因为他在军中的人脉。在调查一些敏感案件时,这种人脉往往能发挥大作用。
  但新官上任的刘仲武却并不想冒冒然介入此案。他可是刚刚离开禁军,深知此案的敏感性,也知道石越在军中的威望,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而他一个区区六品官,会被轻而易举的碾成粉末。这是连皇帝都要慎之又慎的案子,只能秘密调查,秘密结案。而且,与枢密院职方馆那种专事对外的情报机构不同,诸如卫尉寺与职方司这种专门对内的调查机构,人事要更加复杂,其中不但有不少班直侍卫出身的官吏存在,甚至还有一些精干内侍在其中担任职务,这些人表面上可能是他的手下,但是他如果落下什么把柄,转眼之间,皇帝那边就可能知道了。而另一方面,刘仲武也知道,现今兵部职方司的顶头上司,兵部侍郎云阳侯司马梦求,众所周知,是石越的门客出身,那职方司内部,一定也存在着亲近石越的力量。所以,他不能不小心从事。
  刚刚成为职方司员外郎的刘仲武还不知道,在卫尉寺与职方司中安插大量的班直侍卫与少量内侍,根本就是石越与司马梦求的主意。尤其是职方司,更是在司马梦求接手之后,才真正有大批的班直侍卫加入进来,经过培训,成为骨干力量。这样做的原因,当然是因为石越并无取而代之的野心,所以他也明白,如果这两个机构不能让皇帝绝对信任,那它们的存在就不会有意义,因为皇帝绝对会在这两个机构外,另设新的机构取代它们的职能,然后将它们架空。在这一点上,石越与司马梦求可以说甚为成功,因为即便猜忌之心甚重的小皇帝赵煦,对卫尉寺与职方司也十分信任。
  而司马梦求对于此案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查明真相,并无半点故意掣肘之意,所以他不但任命了素以精明强干闻名又是班直侍卫出身的师怀秀出任河北房知事负责调查此案,又抽调了最精干的干办官、亲从官给师怀秀调配,还招募刘仲武出任员外郎,为的就是要彻底的查明真相,洗脱石越的嫌疑。因为以司马梦求对石越的了解,他根本不相信石越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他相信如果不是偶然的话,就一定是有人想陷害石越。司马梦求甚至在赵煦单独召见之时,用性命担保石越不知情,并且向皇帝许诺,如果查明此案是石越暗中指使,他愿意亲自出手刺杀石越,然后自杀谢罪。
  在朝廷大臣中,似司马梦求这样,身上有着任侠气质的人是极为罕见的,最终,司马梦求用他的“汉人之风”[257]赢得了赵煦的信任。这并不奇怪,有些人的人格,即便是连敌人也会信任他,赵煦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少年,而且,他其实有着极似其父亲的性格,只不过因为幼时的经历,让他更加不容易相信别人。
  但也只是不容易相信别人而已,并不是绝对不会信任任何人。对石越,甚至包括韩忠彦、李清臣,赵煦是永远都难以完全信任的,但是,如果换成桑充国、田烈武,甚至是程颐,这位被一些臣下心里视为外宽内忌的少年皇帝的心中,其实还是颇为信任的。
  这些,刘仲武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小心谨慎的想要拖延一些时间,好让自己能有时间更加清楚的判断形势,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师怀秀与他属下那些职方司菁英有着令人惊讶的效率与运气。
  他们不仅抓住了韦烈,还在庞天寿的配合下,顺利的撬开了韦烈的嘴巴,让案件离水落石出又前进了一大步,根据韦烈的交待,他的确是安平劳军时最早喊出万岁的人之一,而且他还招认,据他所知,一共有五名低级武官参预了此事,其中有两人已经战死,他们五人大多债务缠身,每人都收了一名身份不明的人超过四百贯交钞的巨款,才铤而走险,在安平劳军之时,率先大喊万岁。
  虽然韦烈坚决不肯承认他有谋反之心,只是为了四百贯交钞的巨款才冒险犯案,但是他的证词可不是很支持这一点,因为他也同时招认,他与另一名已死的案犯曾经商议过,两人都觉得石越在西军之中威望极高,只要有人大喊,必然万人响应,所以才敢冒此奇险。
  这显然也不是对石越多有利的供状,刘仲武很清楚,这份供状一旦公布,石越就会陷入十分尴尬的局面。就算是最终证明石越并无任何反意,但这供状公布之后,朝野也一定会有强大的力量要求皇帝“安全”石越,即使为了保全君臣之义,为了石越好,也该让石越从此远离禁军,甚至石越可能会被迫主动辞相。因为到时候,压力不但会来自石越的政敌,还会来自石越的盟友,许多真心关心石越的人,也会认为那样才是真正对石越好。
  到时候,即使是那些为石越鸣不平的人,也很难攻击石越的政敌,因为到时候只要还有点智商的政敌,都会打着为石越好的名义赶他下台。可以想见,来自石越一派的怒气,肯定会撒向拿出这份供状的调查机构。那时就算是云阳侯恐怕也得黯然辞官,更不用说他这个小小的职方司员外郎。不管他有没有错,皇帝都可能拿他开刀,做为一个姿态安抚一下石越。
  而且,刘仲武敢肯定,皇帝不会动忠于他的师怀秀,也不会动鱼元任,因为他们的官职太低微,用来安抚石越一派都不够份量,理想的泄气筒,毫无疑问就是诸如卫尉寺卿、兵部侍郎、职方司郎中、员外郎这样的官员。
  这让刘仲武心里十分的苦涩,有一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他只恨世间无后悔药可买,否则,他绝对不会接受司马梦求的邀请。现在稍稍能让他安慰的是,整个案件都是在绝密的状态下进行调查,从庞天寿表现出的态度来看,皇帝可能不会大张旗鼓的公布此案。在骁胜军这么久,刘仲武对朝廷的一些权力斗争还是颇有些了解了,所谓使功不如使过,现在皇帝手里算是终于有了能制衡石越的杀手锏,说不定君臣之间的关系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也不一定。而且就算皇帝只是想收回石越的权力,他只需要将这供状给石越一个人看过,石越多半也会识趣的主动辞相,这样就不会牵连到他们了。
  这其实也是放心使用石越这种臣子的不二妙法,做臣子的得有一个能被皇帝随时可以拿捏的大把柄,任何时候皇帝不想用你了,都可以将这把柄翻出来再炒一次冷饭,石越还得老老实实自己滚蛋。所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八字真言中,最关键的奥妙是能挥之即去。石越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皇帝难以简单的挥之即去,而有了这份供状之后,一切就改变了。刘仲武当年在骁胜军听一个勋贵之后吹牛时,就曾经听说过类似的故事,那就是太宗皇帝与开国宰相赵普,最后君臣之间就达到了这种境界,当朝中有大事,太宗皇帝需要赵普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召他回来做宰相,借赵普的威望解决朝中的难题,用完之后,就可以随便找个罪名,把赵普贬出朝廷。而且,最妙的是,至今都没几个人知道,赵普究竟有了什么把柄落到了太宗皇帝手中,但每个人都相信,赵普一定有什么把柄让太宗皇帝拿住了。
  可惜的是,刘仲武也知道,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因为石越和赵普的情况不同,而现今的绍圣天子,也多半比不上太宗皇帝,皇帝“使过”可以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太宗和赵普一样,只有当事人心里知道,但这种方法,需要皇帝对面权臣有足够的自信;而另一种,就是干脆直接将那把柄公布于天下,这其实是更常见的方式,这样做的坏处是将来想要对石越“召之即来”时会麻烦一点,因为石越的政敌会利用这一点进行阻挠,而且就算石越再度入朝,威望也会大受打击,因为他的政敌知道他可能随时会再被罢相,对他也不会那么惧怕,这些都会极大的损害将来皇帝使用石越的效果。所以,刘仲武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认定皇帝就必然会秘密处理此案。
  而且,这个案子的复杂之处是,以目前所得到的口供来看,石越现在的“过”虽然算得上是一个把柄,却也十分特殊,臣子竟然成为动荡的根源与隐患,这当然是臣子的错,也是臣子之罪,然而,若认真说起来,难道石越就不无辜么?他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因此,单凭韦烈的供状,就算石越被迫罢相,他在朝野的支持者也是断然难以服气的。
  想到这些,刘仲武便有一种恍若正被人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焦虑感。
  想象未来会遇到的种种麻烦,他甚至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破开这个困局。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对策,就是尽可能的去查明真相。
  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的疑点,即便韦烈的供状可信,那位花巨款买通韦烈等人喊万岁的幕后主使,也依然身份不明。韦烈把一切推到已经死去的同谋方索儿和袁坚身上,称他根本不认识那幕后主使,只知道方索儿与袁坚唤那人为“郭先生”,其人面白无须,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自称郓州人氏,但说的却是一口道地的汴京官话,方索儿与袁坚并没有介绍那人的来历,他也不曾多问,只是拿钱办事。
  虽然师怀秀他们并不肯轻易相信韦烈的说辞,但凭直觉,刘仲武却觉得韦烈可能真的不知道那“郭先生”的真实身份。因为,从卷宗中可以知道,那韦烈一直坚称他并无任何谋逆之心,还讲了许多的说辞开脱,例如说方索儿与袁坚曾经对他们表示呼“万岁”云云,其实只是表示欢呼之意,不但至今一些路州都有此习俗,连苏轼苏大学士的诗文中,也有“牧者万岁”之类的话——这自然都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辞,如果呼“万岁”果真是平常之事,那怎么可能会有人用重金相酬呢?
  但从这种自相矛盾之中,却也可以看出韦烈等人当时的心态。他们极可能的确并无谋逆的胆子,然而心里面自然也知道此事几乎形同谋逆,所以,在为了四十万文的巨款铤而走险的同时,他们也需要一个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以说服自己。即便那个借口根本是错漏百出其实也无关紧要。如果不是如此,似韦烈这等粗鄙无文的武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苏轼“牧者万岁”的诗文?如果不是因为此案,连刘仲武自己都从未听说过苏大学士还写过这样的诗文。
  如果刘仲武的推断正确的话,韦烈等人既然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思,那么的确是有可能不会去刻意追查那“郭先生”的身份背景,他们甚至还可能会不自觉的去回避了解更多的关于那“郭先生”的事。
  而且,从常理来说,韦烈既然已经开口招供,一般也不会在这幕后主使的身份上刻意隐瞒,让幕后主使落网多少可以减轻他的一些罪名,对他是有利的,况且,他还交待了另外的同谋,在审问另两名同谋之后,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师怀秀也肯定能够弄清楚。
  现在这案子最重要的,自然是查明神秘的“郭先生”的真实身份。师怀秀已经派人去抓捕另外两名案犯,同时刘仲武也已签发命令,派人前往京东西路的郓州调查与“郭先生”有关的线索,但是,如果韦烈的供状可信的话,另外两名案犯对那“郭先生”很可能也所知有限,而知道更多内情的方索儿与袁坚却都已战死……也就是说,虽然表面上案情已取得重大的突破,但进一步深究的线索,却很可能已经中断!
  刘仲武本能的感到方索儿与袁坚的战死很蹊跷,但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这二人的战死却并无任何的异常。他隐隐的感觉到前路一片漆黑,但是,这已是他现在唯一能走的路,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查出那“郭先生”的真实身份!冥冥之中,刘仲武有一种预感,这是他能拯救自己仕途的唯一出路。
  4
  宣抚使司行辕。
  对于职方司正在进行的秘密调查,石越一无所知。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司马梦求接手后的职方司的确卓有成效,不但石越对此毫不知情,包括和职方司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高世亮在内,一众宣抚使司的谟臣,也都被完全瞒在鼓里。众人当中,惟一稍稍听到过一点风声,只有在朝中宫中都颇有人脉的唐康,但即使唐康所知也颇为有限,他对于师怀秀等人也是同样的一无所知,因此,唐康也不可能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到石越跟前去说。况且在唐康心里,也并未将听到的风声视为多大的麻烦,安平的事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那绝对只是一起偶然事件,皇帝若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也不是一件坏事。
  其实,就算是石越知道刘仲武、师怀秀们在做什么,他大概也会和唐康是一样的态度。身正自然不惧影斜,这其中有没有阴谋,石越自己最清楚,他既然行得正,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以他如今的地位与声望,也不是别人轻易构陷得了的。
  更不必说,现今的石越,心中已萌退意。小皇帝又能把他怎么样?无非就是想将他赶出政事堂罢了,这件事,石越自己本来也在计划了。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能够查明真相,洗脱嫌疑,石越其实也是乐观其成的。
  不过,此时石越对此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几日间,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准备和李清臣的这次正式会谈之上。虽然石越与汴京朝廷之间奏折、书信往来频繁,但是,河间府与汴京毕竟相距千里,沟通不畅的问题是始终存在的。李清臣身为执政,以代天子劳军之名前来河北,其间意义,石越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小皇帝是想透过李清臣,来了解河北诸臣的真实想法,甚至进行游说、劝导,而反过来,石越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也需要透过李清臣,更清楚的了解小皇帝的底线,乃至是进行说服劝谏。
  因此,在李清臣抵达河间府之后,他并没有马上就和石越进行正式的会谈,而是密集的接见河间府的文臣武将,进行密谈。
  他不但会见了章惇、蔡京、陈元凤等宣抚使司官员,还单独见了王厚、慕容谦、田烈武等各行营的主帅与各禁军统兵大将,如果算上他一路上见过的自河北转运使陆师闵以降的河北地方官,李清臣这次的河北之行,可以说几乎将河北文武见了个遍。
  而所有的这些会谈,也的确给了李清臣极大的鼓舞。
  李清臣此次奉旨北来,说到底,他是极希望能够帮助皇帝赵煦达成心愿的。朝中反对继续北伐战争的那些大臣姑且不论,现在朝野之中,真正能够妨碍到北伐进行的,其实也就是石越一人而已。而在安平大捷以后的气氛之中,石越的态度暖昧不明,其实就已经意味着他对继续北伐持保留态度。
  所以,李清臣心里面是很清楚的,他此次北来最困难的,就是要说服石越支持北伐。但他知道这有多难,因为相比石越,他在对辽国的战和之事上,基本没什么发言权。而且,他李清臣希望能赢得皇帝的认可不假,但他并不是个奸佞之臣。他当然希望能两全其美,可是如果真的形势不允许北伐,他还不至于以国家的命运为代价去讨好皇帝。
  因此,在此之前,尤其是到河间府之前,李清臣心里面还是颇有些惴惴不安的。他绝不想做那个让皇帝扫兴的人。
  但是,到达河间府之后与河北众文武的会谈,却扫开了一直笼罩在李清臣心间的阴霾,让他彻底的放下了心里的担忧。
  他见过的这些人,每个人都亲历了与河北的战争,对辽国的国情、军情都颇为了解,可以说是大宋朝对此最有发言权的人,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支持继续北伐!并且认为北伐将有相当的胜算。
  尤其是与新晋的签枢、德安县公王厚的那次密谈,更让李清臣感到振奋。王厚虽然认为辽军虽遭重挫,但实力犹存,并不可小觑,北伐幽蓟谈不上稳操胜劵,但他言谈之中,也流露出大军云集河北不易,若不能趁胜北伐,颇为可惜的意思。而且,王厚也明确表态,只要能护全粮道,稳重用兵,北伐就算不能得竞全功,也不至于遭受失利。而宋辽两军若能在南京道大战一场,就算宋军不能夺取幽蓟,也能极大的削弱辽国的国力。
  在密谈之中,王厚也向李清臣提出了他理想的破辽之策——从此次参与对辽战争的禁军精锐中,挑选至少十万大军,分别屯驻雄州、保州、定州一带,花费一年的时间,让将士们加紧操练,并熟悉水土地理,而朝廷在此期间,在雄州与定州修筑要寨,屯集军粮补给,并且补充河东路的兵力。一年之后,大军齐出,不取析津府,而是全力攻克易、涿二州,将辽军吸引到涿州一带与宋军野战,并且继续经营易、涿之地,在雄、定至易、涿之间,构筑要寨,同时在涿州屯聚军粮补给。如此步步为营,待涿州稳固,再由涿州攻取析津。这样,最多三年,宋军必能收复幽蓟之地。
  王厚的策略怎么样,李清臣自然是判断不出好坏的。李清臣心里面认为这样打仗过于保守了,但是他熟知本朝故典,也明白王厚的策略的优点是应该能够避免重蹈此前几次北伐失利的覆辙,而缺点,自然是太耗钱粮了。李清臣不用细算,也知道按这位德安县公的战略,接下来三年之内,宋朝所要支出的军费,绝对是一个能让他目瞪口呆的数字。说白了,王厚就是想仗着宋朝的国力和辽国打呆仗、拼消耗。
  身为宰执大臣的李清臣当然是不会喜欢王厚的破辽之策的,但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王厚的态度,实际上还是支持北伐的。
  除了王厚以外,另外两位大总管慕容谦与田烈武也明确表示他们支持北伐,至于其余的统军大将,更是无不希望朝廷能继续北伐,收复幽蓟。
  武将如此,文臣亦如此。陈元凤外,章惇、蔡京等人,对北伐都极为热心。
  更让李清臣高兴的是,他以前所担心的军心士气,现在看来,也是不足为虑。阅武当日发生的血书请战事件,虽然不足为法,却也多少反映了一部分的军心士气。这件事更是提醒了李清臣,他因此专门派遣亲信前往轮休禁军聚集的勾栏瓦舍了解军心,基本可以确定,在赏赐三军之后,诸军士气高昂,虽然的确有一部分将士盼望回家、不想再打仗,但大部分将士对继续北伐也并不算抗拒,更有不少的将士盼望能够北伐,好升官发财。
  可以说,整个河间府,李清臣感受的气氛都是希望趁胜北伐的。旗帜鲜明的反对北伐的人廖廖无几,即便在宣台的谟臣之中,明确表示反对北伐的,也就只有定远将军折可适一人而已。
  这位宣抚使司的第一谋士,在密谈之时,向李清臣力陈辽国有“五不可伐”——
  宋军新胜之后,将骄兵惰,骄兵必败,为一不可伐;
  辽军虽败,实力犹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遑论辽国励精图治之后,军容鼎盛,几万人的损失,不足以动摇其根本,反倒会让辽国君臣从之前骄傲自大中清醒过来,哀兵必胜,为二不可伐;
  辽军南侵,粮道辽军长而宋军短,弊归于辽,宋军北伐,粮道宋军长而辽军短,弊归于宋,宋军虽有精骑,但不可能将此主力用于屏护粮道,在辽国骑兵的袭扰下,宋军难以遮护粮道安全,十余万大军集于析津,一日缺粮,后果将不堪设想,为三不可伐;
  国之贫于师者远输,师久于外,则国用不足,辽军南犯,河北残破,河北诸州,已不足以支持北伐之粮草补给,举师北伐,一切补给,皆须万里转运,而朝野上下,皆期之于速胜,此为兵法所谓之“无虑而易敌者”,若不能速胜,则不惟北伐之师有败亡之忧,连国内皆恐将动荡难安,此为四不可伐;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辽乃大国,与辽战和,皆当谋定而后动,不当以意气兴兵,宋军本无北伐之准备,只是因辽国南犯而兴兵,既败辽国于安平,将辽军逐出河北,则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之上策,应该是派遣使者与辽国交涉,以达到最大利益,纵然有意规复幽蓟,也当徐徐图之。西夏小国,灭之犹耗费百载之功,辽国大国,岂能鲸吞?此为五不可伐。
  折可适的“五不可伐”当然颇有道理,但是,在李清臣看来,折可适的观点其实与王厚接近,二人都认为辽军实力犹存,北伐幽蓟困难重重,所以折可适才极力反对北伐,可是相同的认知,王厚却不如折可适那么极端,只看到北伐不利与困难的一面,看不到对宋朝有利的一面。便如王厚所指出的,大军集结不易,若不趁胜北伐,于时机而言,殊为可惜,而且在辽国南京道内作战,可以削弱辽国的国力,这些都是于宋朝有利的。此外,章惇与蔡京也明确指出,正因为辽军实力犹存,所以北伐才是必要的,宋军有必要进一步削弱辽国的国力与军力,纵使不能规复幽蓟,也能换来数十年的平安。
  这些道理,李清臣不相信石越不知道。
  所有的利弊,石越一定比自己更清楚,而麾下将领与章惇等人对北伐的态度,石越也一定是清楚的!既然知道这一切,石越的态度却还是暖昧不明,或者说是隐隐的反对北伐,那么,其中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在心底里,李清臣已经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如果石越真的坚决反对北伐的话,那么他反对的原因,多半不单纯是公义上的,石越不是纯粹为了国家社稷考虑而有此决定,而很可能是出于私心。
  现在看来,陈元凤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石越的“顾虑”应该是为了他自己的退路,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尽管石越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但是他却并不觉得这样想有什么不妥,因为,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可以说在李清臣的心里,石越算是和王安石、司马光一个“辈份”的,他现在想要急流勇退,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石越如今之功业,已然称得上自大宋开国以来臣子中的第一人,虽然放弃曾经掌握的权力是世间最困难的事,但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历史上总也有那么几个,以石越之智,想要谋一个善始善终,也并不奇怪。
  而且,这也并不只是他李清臣和陈元凤的想法,章惇与蔡京都有类似的猜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李清臣接下来推动北伐就更加心安理得了。石越的处境大家都能谅解,但是国家社稷的利益是毫无疑问的要重于石越的个人荣辱的。而且这也未必不能两全其美,李清臣知道皇帝的心思,小皇帝当然想要石越退隐,但如果北伐的话,他还是希望由石越来主持大局的。有石越坐镇,就能给朝廷中的许多人吃个定心砣,尤其是那些旧党的君子们,尽管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不喜欢石越,可是如果没有石越坐镇指挥的话,恐怕他们会立马闹将起来,北伐遇到的阻力会大得难以想象。
  这点,自负的章惇是绝对想不到的,他不可能认为自己的威信竟然会镇压不住朝堂上的反对者。但李清臣与小皇帝却是很清楚的,除了石越之外,其实也没有几个人选,能让朝中各派都认可,比如章惇,即使他有此能力,两府诸公也不会愿意坐视他立此大功,将来压到自己头上。
  屈指数来,能够获得两府的认可,来取代石越坐镇指挥的宰臣,也只有韩维、范纯仁、韩忠彦三人而已。但这三人,韩维卧病,连御前会议都参加不了;范纯仁有威望而无能力,他绝不会接这差遣;韩忠彦则资历太浅,威信不足,只怕根本指挥不动王厚等将领。
  因此,现在可以说是自赵煦继位以来,第一次真正的需要石越为他效力。尽管在此之前,石越已经为了他的统治做了许多不可或缺的事情,但是,那都不是赵煦主动想要的。
  为此,赵煦不惜对石越主动示好,不但对石越与他的亲属不吝爵赏,连一些可能与石越关系亲密的大臣,他都刻意的予以重赏。小皇帝是真心实意的想留下石越的,至少暂时是如此。这也让李清臣感觉到皇帝对收复幽蓟的热切,因为,皇帝这样做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石越的功业越来越大,威望越来越高,如果再让他收复幽蓟的话,君臣之间的关系恐怕就更难相处了,尾大不掉,将来发生难言之事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然而,为了北伐,赵煦甚至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尽管现在看来,这个风险很小,因为石越流露出的退意,表示他不是那种贪权恋栈,不知进退的人。而只要石越真的能做到主动放弃现有的权位,那么,他们君臣之间是不会有任何矛盾的。
  这也让李清臣此时的使命变得更加轻松。
  如果石越真的是为了他的未来考虑而对北伐态度暖昧的话,那么,在李清臣看来,只要让石越弄清楚了皇帝的真实心意,他就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现在激流勇退,不如北伐胜利之后再退。如果石越能够帮助小皇帝再打赢北伐这一仗,皇帝不会忘记他的功劳,只要到时候他能体面的致仕退隐,凭借着石越的功勋,兖州石家以后世世代代,都可以安享富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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