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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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辽不如存辽?”温国与赵俟都是怔住了,不由得异口同声的反问。已然快满十六岁的赵俟脸上全是诧异与不解,而温国则是皱紧了眉毛,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她心里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脱口说道:“石丞相不会有玩寇……”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连忙又闭紧了嘴巴,眼睛往四周看了看,见侍奉的内侍与侍卫都站得远远的,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这才略略放心。
  “你说石越玩寇自重?”赵煦却是十分肯定的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但他又颇为疑惑的叹道:“这也是朕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地方。朕的这位石丞相是十分聪明的,此前韩忠彦甚至在朕跟前以阖族性命担保他绝不会拥兵自重,说如果朕要罢掉石越的相位,石越绝对会坦然受命。此番李清臣去河北,也称石越并无恋栈之意,似乎已经打算主动辞相。如果他是贪权恋栈,北伐才是对他有利。不北伐的话……”赵煦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但话中之意却已甚明。
  温国的眉间却是锁得更紧了,“不是为了私心的话,那么,六哥,你可要慎重考虑了。”她严肃的望着赵煦,认真说道:“石丞相如今的权力,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说功高震主,亦不为过。这样的权位,古往今来,有几人能说舍弃就舍弃?他宁可舍弃这权位,也要劝谏反对北伐,那说不定他才是对的呢?”
  “怎么可能?!”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的不信,赵煦使劲的摇着头,激动的说道:“这简直是荒谬!什么叫亡辽不如存辽?再者说幽蓟本是中国州郡,收复幽蓟,是太祖、太宗、高宗皇帝的遗志,难道太祖、太宗、高宗皇帝的见识,会不如石越?什么叫如何结束一场战争?自然是要以胜利结束战争!”
  赵煦说出这些话的瞬间所流露出的踌躇满志,便仿若此刻他已然站在了析津府的城墙上,接受辽主的降表一般。但温国的眼神之中,却是泛起了一丝忧色。她没有读过石越的奏章,不知道赵煦说的是不是石越的本意,所以她有些疑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因为她也同样无法理解,如果有机会灭亡辽国,宋朝怎么可能不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她心里面是觉得赵煦更有道理的。但是,无论为了赵煦的统治考虑,还是为了她和石蕤的私交考虑,她都不愿意看到赵煦与他的右丞相发生矛盾。她很了解自己的这个弟弟,外表温和柔弱,但内心却是狂热偏执,他真正想做的事,是绝对不会甘心被他的宰相所阻扰的。而她虽然并不了解石越,却多少也了解一些朝廷中那些自矜的士大夫们,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在外表上,他们都不是轻易会向皇帝低头的,尤其是两府的宰执们。
  但温国也不知道如何劝谏,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赵俟,这位已经贵为郡王的七哥低着头,紧抿嘴唇,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一言不发。赵俟自从出阁读书之后,就被那些老夫子们教坏了,涉及到朝廷大事,别说主动发表意见,就算是赵煦有时兴之所致亲自询问他,他也是惜字如金,绝不肯多说半个字的。但这也不能怪赵俟,因为赵俟的态度,很可能就是赵煦至今还算宠爱这个弟弟的原因。
  温国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却见赵煦又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姐姐、七哥,北伐、收复幽蓟,可不只是一场普通的战争那么简单!这是太祖皇帝以来,历代祖宗的遗志,更是先帝的遗志!朕身为太祖、太宗皇帝的后代,身为先帝的儿子,若不能替他们完成这遗志,就是不孝!我大宋以孝治天下,朕身为万民之主,又岂能不为天下臣民表率?!”
  他一口气说完,忽然却是一怔,然后,他那狂热而激切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惊喜,就在这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又给北伐找到了一个让他的大臣们难以反对的理由。
  一时间,赵煦兴奋得难以自抑的在温国与赵俟面前踱来踱去。北伐幽蓟,就是对太祖、太宗、高宗皇帝的大孝,这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他以前竟然忽略了。所幸的是,他到底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没多久,赵煦突然又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站住,双眉紧锁,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尽管亲政的时间不久,但是对于他的大臣们,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不论是石越,还是范纯仁、吕大防、刘挚,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虽然说他有了弘扬孝道的大义,但是,象范纯仁本来也没有说过不该北伐,他只是说不该马上北伐。但赵煦也不是三岁小儿,他知道这种事情,本就是要趁热打铁的,真要听范纯仁的,拖上几年,到时候再想重整兵鼓,那就更难了。
  “可恶!”想到这些,赵煦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他又一次感觉到想要有所作为的艰难,他北伐之志甚坚,但是,即使身为九五之尊,想要做这么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感到阻力重重。这让他不由得更加佩服他的父亲,也让他更加难以理解他的一些大臣们,尤其是石越,他不是曾经帮助他的父亲开创出中兴盛世的人么?
  难道真如那些御史们所说的那样,石越虽然年纪未老,却已然暮气沉沉,不复当年进取之志,便如曾经的韩琦一样,在仁宗时也是想要有所作为的,但到了先帝之时,却变得保守顽固。石越也逃不脱韩琦式的轮回么?
  赵煦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算计之中,但温国却很快就对这些军国大事丧失了兴趣,她也就是一时兴起,才替赵煦谋划一二,既然看起来赵煦已经有了主意,而赵俟在一旁又颇有些尴尬,她便也不想再多事,转头对赵俟说道:“七哥,你也别一直心疼你那匹奔宵了,回头冬狩的时候,你若能赢我一次,我还把这马还你。”
  “当真?”赵俟顿时便还过魂来,眼睛都亮了,一时间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的问道:“你不会是又瞧上我别的什么东西了吧?”
  温国白了他一眼,“你那王府又能有什么宝贝值得我惦记?”
  赵俟不由语塞,温国又道:“你不是说今天还约了环哥儿练剑么?依我说,你要想赢回你的奔宵,也别练什么剑了,带着你的家臣好好习练下冬狩的阵型——还是老规矩,冬狩的时候只能用火铳,不准用弓弩。”
  “打猎也只能用火铳?”赵俟目瞪口呆的望着温国,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下远处的标靶,赶紧使劲摇了摇头,不去接温国的话,假装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身对赵煦拱了拱手:“皇兄,臣弟之前约了狄环练剑,时辰不早,若无他事,臣弟便先行告退。”
  赵煦本也是心不在焉,随便点头应允,赵俟又干笑着向温国告退,温国挥了挥手不去理他,转头对赵煦道:“六哥,你政务繁忙,我也不扰你啦。”
  赵煦这才回过神来,正想说什么,旁边的内侍连忙凑过身来,在他耳边俯耳低语几句,赵煦“哦”了一声,便朝温国笑道:“正好我也要见几个人,你们先回去也好。”
  温国又行了个万福,便和赵俟一道离开琼林苑。
  琼林苑规模宏大,两人离开赵煦所在不远,便各有家臣内侍伺候上了马车,两人的车驾才走了没几步,便见迎面有几名内侍引了两名绿袍官员过来,见着二人车驾过来,连忙让到路边,叉手等候。温国在马车之内掀开车窗珠帘,匆匆扫过路边的两名官员一眼,见二人都是面生,便也没放在心上,马车呼啸而过。
  差不多同一时间。
  三百里外,北京大名府安平门附近一处临街的三层酒楼内,石越曾经最为倚重的谋主潘照临,正坐在顶层的一间雅座之内,一边居高临下的观赏大名府的街景,一面浅酌清斟。两名黑衣青年恭敬的侍立一侧,不时替他斟酒夹菜,而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短须男子,长相称得上是容貌英伟、姿容卓世,但此时却似乎是心事重重,面对满桌酒菜,却毫无下箸之意。若有留意南海诸侯国人物的人便有可能认得,这短须中年男子也不是寻常人物,乃是周国国相柴远的族弟柴逊,如今正奉了周国公的敕令,在大名府负责替周国招募百姓。这大名府许多人都知道,周国国相柴远是潘照临的知交好友,因此潘照临既然路过大名府,与柴逊密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潘照临虽然只是一介布衣,但他的名望也早已著于四海,诸侯国的使者对于周国能有这层私交,都是非常艳羡。但却无人料到,柴逊见着潘照临后,竟然是忧容满面。
  潘照临却似乎是全没留意柴逊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吃着东西,看着大名府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柴逊愁眉苦脸了好一阵,似乎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向前倾了倾身子,试探着问道:“在下听说先生离京之前,贵属去见过杨子安杨殿院、刑和叔刑侍读?”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却盯着潘照临身边的一名黑衣青年。
  潘照临不由晒笑一声,但眼色中却是略有些惊讶,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又瞥了一眼身边的那名黑衣随从,笑道:“不过去见杨畏和刑恕的人不是他。他只不过用了点手段,将一些消息透露给了经常在杨畏、刑恕二人门下往来的几名学生,估摸着那些学生中有人又将这些事情透露了杨畏和刑恕。总之,和我是全无干系的。”
  说完,潘照临又若有所思的望着柴逊:“不过,看起来是百密一疏了,这件事情,竟然连你都知道了。”
  柴逊连忙摇了摇头,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个先生倒不必担心,在下也只是猜测而已。而且我知道此事,也纯属偶然。”
  “是么?”
  见潘照临不信,柴逊只得又发出一声苦笑,继续解释道:“先生应当也知道在下以前不成器的旧事……”
  这柴逊的底细,潘照临当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他可比不上他的族兄柴远,这柴逊年轻之时,是读书习武经商耕田,一无所长,只会些声色犬马的东西,家中让他到汴京求学,他却不和儒生交往,每日里都是与一些滑吏赤佬、市井无赖呼朋唤友,混迹于勾栏瓦舍,在家族之中,名声颇为不堪。如今的柴逊自然是性情大变,否则也不可能被周国派来大名府担此重任,但这些旧事可也不是什么光彩往事,潘照临亦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便不动声色,听他继续说道:“却是事有凑巧,在下前几日间,在这大名府,遇到了一个年青时的故交,我这旧友原本是世世代代都是枢密院的小吏,到了他这一代,因为偶尔犯错,被开革出密院,便改行做了省探,如今在汴京,也算是小有名气……”
  “省探?!”听到这两个字,潘照临心里便已经恍然大悟。
  但柴逊却是不敢得罪了潘照临,仍然继续小心解释道:“我这旧友和我闲聊之时提到,他打听到御史台杨殿院和学士院刑侍读不约而同的在秘密调查绍圣二年到绍圣四年间扬州的案件卷宗……”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投向那名黑衣青年,苦笑着:“这却不能不让在下有些联想了——之前这位贵属,却是来见过在下的一名属下,问了许多事情。巧的是,在下那名属下,正好是绍圣四年之前在扬州做小吏,因为牵涉到一件大案中,才改名换姓,逃到南海,到了我们周国。这些曲折,原本连在下也不知道,所以这次才带他回到中土,未曾想贵属却是如此神通广大……”
  柴逊一面说着,神情却是愈加苦涩,“当日在下听旧友提到杨殿院和刑侍读的事之后,本来只是想帮他打听一二,谁知道召来那名属下一问,却是大吃一惊。原来他所涉的那桩案子,竟然涉及到前扬州通判王巩王定国。在下又稍加打听,才知道这位王通判的来头竟然如此之大,竟然是真宗皇帝时为相十二年的王文正公王旦之孙,还是当朝御史中丞刘公的姻亲,如今正掌管着登闻鼓院!”
  “因此在下不敢轻慢,又费了点心思,谁料知道得越多越是惊心,这位王判院可以说是亲朋好友布于朝野,曾经得到过司马陈王、冯京冯相公等人的赏识,而且竟然还是本朝有名的画家,与二苏交同莫逆,他判登闻鼓院,也是因为小苏相公的推荐……”
  “因为在下那名属下原本世代为扬州小吏,故此对绍圣二年到四年间扬州的事情,也甚是清楚,那两三年间扬州发生的大案,也只有他所牵涉的那桩案子,前通判王巩因为年轻气盛大,争风吃醋,勾结胥吏对一名本地豪族子弟滥用私刑,结果被人上告,因为后果并不严重,王巩只是被定了个‘少年之过’,调离扬州了事,倒是那些与他勾结的司法小吏全部被严惩,而在下那名属下也是因为害怕被当地豪族报复,才不得不逃往南海……”
  “但这么着一桩不甚起眼的陈年旧案,竟然会劳动先生的贵属与一名殿院、一名翰林侍读先后过问,我想断不至于只是为了弹劾王巩那么简单。而且在下又与那名旧友旁侧斜击,竟然得知那翰林侍读刑恕可以算是司马陈王的门生,而杨殿院杨畏能够出任殿中侍御史,更是御史中丞刘公所荐,二人与王巩也并未听说过有何宿怨,怎么又会特意去翻查这陈年旧案呢?”
  潘照临不以为然的瞥了柴逊一眼,道:“你又如何能确定他二人与王巩没有宿怨?”
  但柴逊却是肯定的摇了摇头,道:“先生莫要诳我,就算他二人与王巩有人所不知的宿怨,亦犯不着为了这点陈年小事,去得罪一个御史中丞、一个当朝参政。更何况,连先生的贵属也来打听此事,难道先生也与王巩有何宿怨?”
  说完,他也不待潘照临回答,又苦着一张脸,却是十分真诚的望着潘照临,说道:“先生,说实话,这件事情,直到现在,在下都是一头雾水。以常理而论,这件事情的后面,多半是针对刘中丞与小苏相公,但以刘公与小苏相公的身份,若是针对他二人的是新党,在下倒还能理解,可刑侍读是司马陈王门下士,杨殿院更是刘公亲自举荐的……但不管怎么样,在下虽然愚钝,却总是知道,这件事情既然有一位御史中丞、一位参知政事,还有先生这样的人物涉及其中,那就肯定不是区区在下所能沾惹的。”
  潘照临的双眼瞬间眯成了一条细缝,“这么说,你刚刚却是在试探我,是想确定我是否与此事有关?”
  “还请先生恕罪。”柴逊起身朝着潘照临认真的长揖一礼。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冷淡凝重起来。
  过了一小会,柴逊似乎是暗暗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道:“在下北来之前,家兄曾经吩咐在下,说先生乃是不世出的人物,有经天纬地之材,神鬼莫测之智,敝国得以封建南海,先生之力大焉,封建之后,亦蒙先生照顾,此恩此德,我兄弟纵粉身碎骨,不得报其万一。但如今吾柴氏宗庙立于金洲,而家兄亦得国公错爱,为柴氏国相,一言一行,不得不以祖宗社稷宗庙为重。敝国国小民寡,战战兢兢,犹恐有倾覆之危,既为宋之封臣,于朝廷之事,惟有恭奉圣旨而已,绝不敢有妄图火中取栗非份之想。故此家兄严令在下,不论朝局如何,敝国之臣属,绝不可有任何牵涉……”
  “嘿嘿!”他话未说完,潘照临已是冷笑起来,“柴远应当还叮嘱过你,要和我保持距离,必要的时候,要断然与我划清界限吧?”
  柴逊沉默了一会,却没有否认,只是长揖说道:“家兄只是说,还望先生看在柴家列祖列宗的份上,体谅他的苦心。”
  一面说着,一面抬眼悄悄观察潘照临的表情,却见潘照临的脸上,始终是那副不屑的表情,心里面不由得更加不安起来。他今日对潘照临所说的话,完全是按照之前柴远的吩咐进行,在心里面,他一方面惊讶柴远的料事如神,柴远早就料到汴京朝局可能有重大变化,而潘照临不但会牵涉其中,而且可能将周国也牵涉其中,因此反复叮嘱他要小心在意,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要快刀斩乱麻,宁可得罪潘照临,也不能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原本他还在心里腹诽的:周国有什么资格卷入汴京的朝局变动中?而另一方面,柴逊却是大惑不解——周国是小国,无力加入汴京的朝局博弈,所以避而远之,当然是对的,但柴远的吩咐,也似嫌小题大做了,有必要做得这么绝么?这可是会彻底得罪潘照临的,而潘照临的身后,可是石越!要知道,周国自封建之后,处境就十分艰难,幸亏柴远和潘照临之间的交情,才让周国得到那么一点点的关顾,而一但得罪了潘照临,只怕以前的关顾,就会变成变本加厉的刁难。他虽然不知道潘照临和柴家究竟有何交情,从柴远交待的话中,他猜测两家祖上应该有些恩情,所以柴远才请人家给祖宗一个面子,希望对方看在几代的交情上,不要为难他们。但如果潘照临真的翻脸,祖宗的面子只怕靠不住。
  只是,再怎么不以为然,柴远的吩咐,他却是不敢不听。他可是在辽国南犯的消息传到南海后,才被柴远特意紧急派来大名府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主要任务其实并不是来招募百姓,而是处理与潘照临的关系。因此,他原本想委婉一点解决这件事,没想到,潘照临却不是那么好搪塞的。结果还是变成了这样……
  但让他意外的是,潘照临沉默良久,却似乎并没有恼怒,而只是讥讽的看了他一眼,讽刺道:“柴远还真是谨小慎微啊。”他不敢作声,只听潘照临又是“嘿嘿”的冷笑几声,说道:“你放心,我本来也没打算将你们牵涉进什么事情中,你们也不够这个份量。这件事情,只是凑巧——谁叫你好巧不巧,偏偏带了当年王巩案的一个当事人回来呢?”
  柴逊的心情正为之一松,却又听见潘照临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既然把话说开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柴远表明了态度,不想周国卷入我的事情中,那我亦不强人所难,从此以后,我们便再无关系。”
  “先生……”柴逊本能的还想要说点什么试着挽回一点关系,但才一张口,便见潘照临的一名黑衣随从已走到他身旁,不由分说,便将他“请”出了房间。
  但就在柴逊被赶出房间的那一瞬间,潘照临眼中,却闪过一丝萧索之意,但这种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悠然自得的喝起酒来。
  倒是侍立一旁的黑衣随从似乎有些不忿,忍了一会,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低声抱怨道:“先生,这柴远兄弟,未免亦太过份。”
  潘照临却是摇了摇头,“罢了,不必计较。说到底,我也未必是为了他们。”
  黑衣随从似乎也不是多话的人,见潘照临如此说,便也不再多言,默然垂首,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给潘照临倒酒。如此这般,过了好一阵,才有门外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这份宁静。
  那黑衣随从抬起头来,却见是之前将柴逊赶出房间的另一名同伴回来了,不由奇怪的问道:“永文,你怎么才回来?”
  那叫“永文”的黑衣青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快步走到潘照临跟前,眼中闪过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潘照临,一边恭谨的说道:“先生,东京来信了。”
  见潘照临接过书信,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信使还带来口信——皇上会在今日召见杨畏与刑恕。”
  听到这话,斟酒的青年不由一怔,惊讶的问道:“如此说来,先生的策略奏效了?”他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忍不住又道:“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先生如何竟能料到杨畏和刑恕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弹劾权倾朝野、令百官闻之色变的御史中丞刘挚?这两人,在许多人眼里,应该也是旧党吧?尤其是杨畏,他可是刘挚亲自推荐才进的御史台……”
  叫“永文”的黑衣青年也不禁点头,赞道:“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晚辈也是感到难以置信,毕竟他们要弹劾刘中丞的所谓‘把柄’,其实也压根就是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么?呵呵!”潘照临此时已是浏览完来信,听到二人的疑问,嘴角不禁露出讽刺的笑意,“这个把柄,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微不足道。而且,刘挚本人可以称得上为官方正,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泼天的把柄留给别人?刑恕、杨畏都是顶尖的聪明人,这个道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把柄不需要大,恰到好处便足矣。”
  “但他二人可是旧党……”斟酒的黑衣青年仍然颇为不解。
  “旧党?”潘照临嘿嘿的冷笑起来,“旧党……叔高,你以为如今朝中势力,是哪一党最盛?”
  叫做“叔高”的斟酒青年不由一愣,却还是回答道:“自然应该是旧党。”
  见潘照临摇了摇头,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讶,“难道是石党?”
  潘照临却依旧摇头,这时,连那个叫“永文”的青年也惊讶起来,二人相视一眼,道:“难道先生以为是新党?这绝无可能。”
  “旧党、石党、新党!嘿嘿!”潘照临的笑声中,讥讽之意更浓了,“现在无论朝野,不管是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都知道朝中有此三党。似乎每个人都忘了,只要有朝廷、有官府,世间最大的那个党,永远都只可能是‘权党’!”
  “权党?”两名随从都是面面相觑。
  “正是!追逐权力之党,可以名之为‘权党’。”潘照临讥道,“你等可曾想过,这世间绝大多数当官的人,会将何物置于最重要的位置?”
  “当然是权力!”潘照临自己回答道,“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因此,朝廷之中,永远是‘权党’势力最大,当新党得势之时,他们藏身于新党之中,当石党得势之时,他们藏身于石党之中,而当旧党得势之时,他们便藏身于旧党之中。所以,无论是新党、石党,还是旧党,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都必然会将自己追逐更大的权力、更显赫的官职,置于所谓的‘本党’利益之上。”
  “这岂非是小人行径?”叫叔高的青年不由愕然反问。
  “人之为人,本就是极为复杂的。又岂能简单的以小人视之?”潘照临笑道,“某人投身于某党,往往不会只有简单的动机。或受其政见之感召,或有亲朋好友乡党故旧之吸引,或者形格势禁,不得不如此,或者欲跻身其中,获得更多的利益,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误会,于是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又或者如此种种,兼而有之。但不管是哪一种理由,甚至是胸怀大志、满腔热血之辈,真正面临权力的吸引,又能有几人抵挡得住?”
  “先生此言差矣,忠贞之士,又岂会为区区权力所动摇?”叫叔高的青年却是大不以为然。
  “或许如此。”潘照临点点头,却又道:“但人世之间,真正的忠贞之士却是极罕见的,所以人们才会将之记于史书,代代传颂。这世间,绝大多数人,却只是普通人而已。至少,那杨畏与刑恕二人,便可以肯定,绝非所谓的‘忠贞之士’。”
  “先生又如何可以断定呢?”叫“永文”的青年大惑不解的问道,“杨、刑二人,都是颇有贤名的。杨畏能够做到殿中侍御史,并且还是刘莘老亲自推荐,那也是因为他一向声名极佳,晚辈对他的底细也略知一二,杨畏自小丧父,由寡母带大,他事母至孝,聪颖好学,中得进士后,因为觉得自己学术不足,便拒不出仕,反而专心经术。曾经拜在王舒王门下,又四处游学,被荐为御史后,一向是刚正敢言,又无新、旧之见,我听说他与吕微仲相公、刘莘老都是交情匪浅,朝野士大夫,对他都是交口称赞的。至于刑恕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大程、司马陈王的门生,在旧党之中,一向是以才智过人而闻名。先生如何便能断定这二人便是先生口中的‘权党’呢?”
  “的确如此!在天下人眼中,杨、刑二位,就算不是贤士,也称得上是‘佳士’了,也正因为如此,由他二人出面弹劾刘挚,才显得更有份量。”潘照临笑道,“但在我的眼里,这二位,却是典型的‘权党’。”
  “便以杨畏来说,此人名声之好,简直令我都觉得惊讶,想那汴京朝廷,提起杨畏,谁不要称一声‘方正君子’?但是,此人却有最大的一个疑点!”
  “还请先生赐教。”
  “这疑点就是,这世界上,不应当有一个人,可以同时与吕惠卿、刘挚、吕大防三个人相善。”潘照临刻薄的讥讽着,“一个人同时与王安石、司马光交好,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同时是吕惠卿和司马光的朋友,就显得怪异了。倘若竟然同时成为吕惠卿、刘挚的朋友,那其中就必有蹊跷。而同时是吕惠卿、刘挚、吕大防的朋友,我只能说,那就不能简单用‘虚伪’二字来形容了,其人不但是虚伪,而且必定极有城府——而一个极虚伪又极有城府的人,可与杨畏现在拥有的名声,极不相符。而且,便如你说的,杨畏曾经拜在王安石门下,他当年可以连官都不做,却要去钻研经术,这样的人却肯拜在王安石门下,显然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知道拜在王安石门下有利可图,并且比他当小官的利益更大,要么,就是他打心底里认可王安石的经术。而不管是哪个理由,却又都与他后来的表现十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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