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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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元凤在马上朝着李清臣微微欠了欠身,“邦直公。”
  李清臣指了指街道两旁盖到一半的房子,王襄心中方是一喜,却马上又跌回沮丧,他听到李清臣问道:“这便是履善札子中所说的么?”
  陈元凤点了点头,含笑回道:“这的确是其中的举措之一。”
  李清臣轻轻“唔”了一声,眼中却是透着赞赏之意。
  王襄心中又是沮丧又是惊喜,又觉得有点儿讽刺,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感觉。二人说的显然与他横塞军的苦力活有关,看来他就算想体恤下部下也是没机会了,好在陈元凤的确没有骗他,这事也许真的会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好处。原来两府诸公,喜欢的就是这种劳民伤财、华而不实的东西么?军队不好好休整、训练,提高战斗力,却去盖房子?
  正想着,却听李清臣又问道:“只是——将士们没有怨言么?不会影响士气么?”
  陈元凤笑了笑,回道:“大战之后,旧例是要休整,这天寒地冻,若说全无怨言自不可能。不过,只要与将士解释清楚了,非但不会影响到士气,反而会提高将士的荣誉感,军队之战斗力,较之以往,反能更胜一筹。”
  “这个……履善是否有些言过其实了?”虽然心里愿意相信,但理智上,李清臣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下官并不曾有半点夸张。”陈元凤依然是很淡然的回答着,“这怪不得邦直公有所怀疑,换成下官,若只是耳闻,亦不免会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岂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但事实终是事实,连下官亦不得不佩服子明丞相的远见卓识……”
  李清臣不由讶笑道:“这又关子明何事?”
  “下官不敢掠人之美,下官向朝廷献上此策,又在乐寿试行,其实不过是受子明丞相启发。”
  “受子明丞相的启发?石相什么时候又说过这些事情?怎的我从未听闻?”见陈元凤说得一本正经,李清臣亦是有些惊讶,又转向一旁留神听着庞天寿,问道:“庞供奉可曾听说过?”
  庞天寿也是摇了摇头,笑道:“在下亦未曾听说。”
  “邦直公与庞供奉不记得了,亦是正常。这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十多年前?”李清臣与庞天寿惊讶的看了对方一眼,却都没有说什么。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此事关系重大,小皇帝对此更是十分重视。
  陈元凤一面按绺徐行,一面轻轻点头,从容解释:“还是在熙宁兵制改革之时,石丞相当时前前后后,一共写了几十篇奏章,与先皇讨论整编禁军之事,其中有些奏章曾经明发天下,在当时便已为人熟知,而有些奏章大概因为议论的只是细事,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不太被重视。几年前,奉大行太皇太后旨意,朝廷曾挑选熙宁年间王、马、石三相奏议共九百篇刊行,下官也是因此才有机会将子明丞相兵制改革之时的奏议全部细读一遍……”
  “石相这几十篇奏章中,有半数以上都是谈论如何提高军队战斗力的。其中有三篇少为人知,却让下官深受启发,这三篇札子,乃是专论自古以来为何仁义之师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下官专门称之为‘仁义三篇’。石相称不论何人,哪怕是贩夫走卒,若是能令他相信自己所从事之事业崇高,便能爆发出不可思议之潜力,以及一种自我牺牲之特质,此亦是人之一种天性。而军队则可以巩固、放大这种天性。因此石相认为,要提高军队之战斗力,使将士相信他们是仁义之师,是为了崇高的原因而战斗,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仁义三篇’之中,类似的剖析人性,议论精妙令人击节之处,俯拾皆是,而三篇之中,又有一篇,是专论如何才能使军中将士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
  “在石相所说的众多方法之中,便有提到让军队给百姓砍柴、挑水、盖房子、用军粮接济百姓……这种种方法,不仅可以赢得民心,使百姓支持军队,更能使军中将士相信他们所做的,乃是正确的事。这种行为,不仅不会降低军队的战斗力,反而能提升士气,提高军队战斗力……”
  “下官也正是受此启发——大战之后,河北残破,如今皇上、朝廷忧心之事,莫过于河北之重建与军队之休整与恢复,这两件事都事关将来北伐之成败可否。契丹蹂躏大半个河北,好不容易收复失地,河北百姓自然希望能回到家乡,重建家园;而军中将士也是久离故乡,屡经大战,终于得胜,将士亦不免有松懈乃至厌战之心理。若不解决好这两件事,纵然勉强北伐,恐怕亦是祸福难测。所以朝野之中,许多人反对马上北伐,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们却不知道,石相早在‘仁义三篇’之中,就指出了这个两全其美之法。”
  “人人皆知,军队在久战、大战之后,需要休整。然提及休整,一般人以为的无非是让伤员疗伤、补齐兵力、补充消耗的骡马、兵甲、粮草。但其实这些只是最容易做到,军队休整最重要的目的,是要缓解将士在久战、大战之后,积蓄下来的胸中郁气。长时间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命悬一线,不管战争的结果是胜是负,将士都会产生一种自我厌弃的心理,表现出来,或是普遍的厌战,或者便是无谓的暴虐。这一点,在晚唐五代那些骄兵悍将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长期战乱,一方面,他们也是极端的厌恶战争,渴望太平,另一方面,那些骄兵悍将无论对敌人还是对平民,甚至对自己人,都十分的残暴。军队若厌战,便打不了胜仗;军队若变得残暴,更可能招来反噬之祸。因此休整必不可少。”
  “但在‘仁义三篇’中,石相却指出,知道建设与守护的军队,要远比只知破坏的军队更少自我厌弃,尤其是长期的战争中,让将士在训练与战斗之外,也进行屯田、修路架桥、替百姓收割稻麦等等事情,能起到与休整相同的作用,甚至可能更好。故此,下官以为,石相在‘仁义三篇’中所论之事,与今日之事颇为契合。朝廷在河北屯聚着数十万大军,若能令无伤病之将士,在这个冬天协助各地州郡重建家园,不仅能令河北百姓更拥戴朝廷与王师,让将士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乃是崇高仁义之事业,同时也是一种休整,这比起整个冬天让他们无所事事,只知关扑与嫖娼,岂不要好得多?再者,有这么多的军中壮年加入,河北之重建亦可事半功倍。便以南面行营将士在乐寿而言,最多再用一个月,乐寿县城便可恢复旧观,乐寿的百姓回到家乡,绝不至于挨饥受冻,可以专心专意准备春耕。若南面行营诸军在乐寿驻扎得更久一些,还可以拨出军中骡马,帮助百姓春耕——军队能如此替百姓着想,下官以为,河北百姓亦不可能再排斥北伐!”
  陈元凤侃侃而谈,听得李清臣与庞天寿频频点头,连一直在腹诽的王襄,若不是他心里面清楚陈元凤对于所谓的“让将士们觉得自己崇高”云云其实毫无兴趣,也会觉得他说得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王襄不知道如果认真的向南面行营的将士们宣讲这些道理,他们在这寒风凛烈冰雪交加的冬天盖起房子来会不会少一点怨言?但他不怎么相信,横塞军的将士会因为他们在乐寿县城盖房子,而觉得自己就摇身一变成了仁义之师。如果乐寿县现在有许多的百姓,这些百姓每天都箪食壶浆的来感谢他们,时间久了,那他们倒还真有那么一丝可能就相信自己是仁义之师了。但现在这样,能少骂点娘,王襄就谢天谢地了。
  但这些陈元凤显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南面行营将士那边浪费口舌,他这番话,也只是专门准备说给汴京的大人物们听的。
  只要汴京的大人物们相信了,那就行了。
  他看到李清臣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
  “王将军可是横塞军都校?”
  王襄连忙欠身回道:“回参政话,末将奉命权领横塞军。”
  李清臣微微额首,又问道:“王将军的横塞军中,可有将士在协助重建乐寿县城?”
  “回参政,在乐寿城中修葺房屋者,多是我横塞军将士。”
  “是么?那众将士对此可有怨言?”
  “契丹暴虐、河北山河处处残破,我横塞军将士本多河北人,较他军更多家国之痛,如今能为重建家园出一份力,正是我横塞军两万将士所愿,又岂会有怨言?”
  听王襄这么说,李清臣终于又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横塞军将士真是深明大义。”
  此番北上,李清臣可以说是肩负重任,便如众人所猜测的,除了代天子劳军、宣布奖赏之外,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了解河北官员、将士、百姓的想法,掌握前线的实际情况,以供皇帝参考决策是否北伐、何时北伐。
  皇帝想要趁胜北伐,一举恢复幽蓟,这在汴京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汴京朝堂之上有争议,而举足轻重的右丞相石越又态度不明,皇帝也不能不考虑。皇帝已然不是才亲政时的模样,如今他比半年前,又要成熟许多。李清臣揣测皇帝的心意——趁胜北伐,已是不容反对了,整个大宋,除非是石越坚决反对,否则大概无人可以改变皇帝的决定;但究竟何时发起北伐,却还是可以商量的。
  只不过,这个时间绝对不可能是老成持重的范纯仁希望的那样等到五年之后再议;甚至连御前会议成员中,多数人私下里认为较稳重的方案,即在三年后再谋划北伐,皇帝也不可能接受。小皇帝的耐心最多不会超过一年,而如果想讨得皇帝欢心的话,这个时间自然是越快越好。
  但河北残破、民心思安、军队需要休整,也的确都是小皇帝所担忧的问题。若有人能想到可行的办法,替小皇帝解决好这些问题,以便尽快发动北伐,那绝对是大功一件!
  这个陈元凤的确不是等闲之辈,他想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还没开口,连近在汴京的文武百官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他远在河北却反而先上了札子,向皇帝提出解决的办法。算算时间,恐怕他一到乐寿,便已在谋划此事。但皇帝非轻信之君,耳听为虚,皇帝并不完全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好事,所以竟特意派使者追上已然到了河北的李清臣,要他好好看看乐寿的情形。
  对此,在见到陈元凤之前,原本李清臣也将信将疑,但现在,他心里却已经信了七分。此前陈元凤的札子上并没有提到他这个主意源自石越的奏议。这倒不足为怪。但现在陈元凤主动告诉了李清臣,却的的确确令他的建议变得更加可信,毕竟那是石越说过的!李清臣有自知之明,他自己不算“知兵”,对兵事当然要慎重再慎重,如果只是陈元凤的观点,他是不敢轻易相信的,可他绝不会怀疑石越“不知兵”。
  李清臣决定把陈元凤说的“仁义三篇”找出来亲自细读一遍。他的看法最终可能会影响到皇帝。他判断对了,又能合乎皇帝的心意,皇帝会更加信任他,他在两府的地位会更加重要;若判断错了,就难保将来皇帝不会迁怒于他。这种差遣,其实有极大的风险,但这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是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拒绝的。李清臣这次出使河北,对于河北的政情军情民情,他当然会一如既往,秉持公正的态度向皇帝如实报告。但在他的心里,也是极想要把握住这次的机会,尽可能的促成皇帝想要的北伐的,这样他自己也能成为收复燕云的有功之臣,这不仅有助加强他的权力,在大宋国史上,也将毫无疑问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他心里还是希望陈元凤的办法能行得通的。
  心里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却听到旁边庞天寿笑嘻嘻的说道:“王将军果然治军有方,横塞军众将士亦是令人钦佩。不过,陈宣判——我方才听宣判所言,这‘仁义三篇’,本是出自石相之手,那为何石相不大力推行此政呢?在下听来,宣判所说的,是极好的主意……”
  李清臣顿时悚然——这阉人——他转头去看庞天寿,却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故意刁难陈元凤还只是就事论事的一问,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恐怕陈元凤不好回答。
  他又回过头看着陈元凤,陈元凤朝着庞天寿叉了叉手,说道:“供奉问得极是,但石相为何不大力推行此政,下官却也是不太明白。或许是石相认为此政尚有瑕疵不足之处,不值得推行;又或许……”说到此处,陈元凤却有些欲言又止。
  庞天寿笑道:“又或许……宣判说话只说一半,好不愁人。”
  陈元凤哈哈一笑,“下官亦只是妄言——石相或许只是有他的顾虑。”
  “顾虑?”庞天寿似乎更加好奇了,“石相会有什么顾虑?”
  “这个……下官也是臆测,参政、供奉听听便可,亦不必当真。下官觉得,安平大捷之后,石相便与之前变得有些不同,行事有些拘束。尤其是开战之前那股绝不与契丹议和的锐气,几乎是荡然无存。其实这种改变,甚至在安平大捷之前,我军胜势将定之时,便隐隐表现出来了。下官与石相乃是布衣之交,对石相的为人还是略有几分了解的,石相的性子,是善应逆境而不善应顺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当我大宋前途未卜、未来充满各种挑战之时,石相的确是率领大宋走出困境的不二之选,但真正当我大宋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放眼四顾已无敌手之时,石相就变得没那么会应付此种局面了,他只会更加的谨小慎微。这倒并非是石相才具不足,实是他性格使然。对国事如此,对他个人之事,亦是如此,石相是功劳越大,反倒越慎惧。所以,当契丹南犯之时,举国惶然,石相却能不计个人得失荣辱,慨然欲与辽人决一死战;而如今契丹仓皇北窜,他却反而开始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且石相西平西夏,北拒契丹,我大宋自开国以来,为人臣者之功业,无有过之者。再加上安平劳军之时,又出现那点小意外,虽然天下皆知石相之忠心,皇上英明,亦不至为此计较。但石相乃当世智者,岂会不早谋全身之路?以下官对石相的了解,石相是绝不会将自己处于难以收拾的位置的。此亦是他对皇上的忠心之处。石相当然不会怀疑皇上的英明,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皇上虽然英明,但以尧舜之贤,亦不能令天下无小人,石相熟悉汉唐故事,自然知道该防患于未然。这实乃是真正的大忠啊!”
  “……是以,我看石相心里是有些担忧月盈则亏,已然露出隐退之意了。契丹已败,我大宋正如日中天,石相并不是不能趁此机会,再立下那前所未有的大功劳,而是石相不愿意再立下这样的功绩。因为石相知道,当契丹南犯之时,要力挽危澜,实是非他不可!他有义不容辞之责。而如今契丹大败,北伐燕云,收复故土,这份功业,却已不是非他不可,但凡才具气度能至石相十之二三者,便已可以勉强胜任……”
  陈元凤从容说道,李清臣看他眼中隐隐露出的那种感动与钦佩,心中一阵恍惚。陈元凤的确是石越的布衣之交,但他久闻二人关系并不亲密,熙宁之时,陈元凤更曾是吕惠卿的得意门生……李清臣本以为他是要说石越什么不是,谁知道,李清臣不觉略有些惭愧,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陈元凤话中对石越虽然有些批评,但那些批评,在李清臣看来,却是非常公允的。相反,陈元凤还一直在为石越的激流勇退辩护,夸赞他是“大忠”!但他也没有无限的拨高石越,至少李清臣就认为,石越的确当得起陈元凤的每一句称赞。
  也许这个陈元凤的确是真正的君子。所以,石越得势的时候,他并不去趋炎附势,哪怕现在石越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也能从容平静的批评他的缺陷与不足之处。真正的君子,被人误解也是正常的,因为他们的守则往往不合于世俗的观点,他们只遵循圣人的教诲,不屑于媚俗。大概也是因为有这样的品质,陈元凤当年才敢于断然道出益州的真相,虽然令吕惠卿就此倒台,却是避免了先帝做出误判,挽救了大宋。再想想这些年陈元凤在各地为官的官声——清廉、有吏材、常与同僚关系冷淡甚至紧张……李清臣突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情,难怪,陈元凤虽然不是旧党,政见与范纯仁颇有相左之处,但范纯仁却一直都对陈元凤另眼相看——李清臣心中更觉愧然,果然还是范纯仁更有识人之明!
  “吾真不及范公矣!”李清臣不禁在心里慨叹道。
  此次出使河北代天子劳军,要公布对有功将士与官员的奖赏,关于陈元凤的李清臣是记得的——散官由正四品下通奉大夫连升两级,拜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现在的散官就相当于熙宁以前的本官,这个晋升意义非同小可,陈元凤这是要一步登天了!陈元凤的确有不小的功劳,散官晋两阶也并无不妥之处,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也是皇帝有意趁机简拔。从三品,意味着陈元凤已有资历出任一寺寺卿或者六部侍郎,甚至是御史中丞或者同签书枢密院事!虽然陈元凤的差遣暂时不变,还是留任河北路学政使、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但李清臣与庞天寿却都知道,皇帝其实有意拜他为御史中丞!但此前皇帝私下询问李清臣的意见时,李清臣委婉的表了示反对,御史台台长要由正直的人来出任,他对陈元凤并不了解,很担心他沦为皇帝的应声虫,只知道奉承上意,全凭皇帝心意行事。现在看来,这个担心倒是可能有点多余了。
  3
  十一月廿二日,清晨。河间府。
  “丞相,邦直参政一行,昨夜已经到了乐寿……”
  宣台行辕内,主管机宜文字范翔与书写机宜文字石鉴一左一右叉手侍立,向石越做着例行汇报。两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神色,但眉宇之间,却悄悄透露出二人心中的喜悦。
  的确是值得高兴。从各方面汇聚而来的情报表示,在取得安平大捷、辽军终于被赶出宋境之后,石越身边的谋臣武将,最为担忧的事情——小皇帝与石越之间会爆发矛盾,目前来看,很可能不会发生了。汴京传来的消息,都显示了皇帝对于安平大捷的喜悦,皇帝看起来并没有太介意安平劳军时发生的意外,而自御前会议以下,也没有任何人拿着那件事做文章。
  这让石越身边的一干谟臣都大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们最为害怕的事,尤其是在没有了辽人的外患之后,许多人更发现到其中的危险,外患消除了,小皇帝最忌惮的事也随之消失了,倘若小皇帝因为那件事对石越表露出戒心,或者小皇帝迫不及待的想要建立起一个他想要的朝廷……那他们的处境就尴尬了。
  如果皇帝打算着手迫使石越辞相出外,他们这些石越的“党羽”的前途肯定也会受到牵连。但这还只是小事,因为除非朝中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大变化,否则,小皇帝迫使石越辞相也许还可以做到,但想要一鼓作气铲除所有的“石党”,却几乎不可能。不说所谓的“石党”不少人如今身居要职,牵一发而动全身,单是铲除所谓“石党”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谁来填补,皇帝就无力处理。赵煦绝不甘心让旧党来填补,那样还不如留着石党对他有利;而旧党也绝不会坐视皇帝启用新党来填补然后眼睁睁看着新党死灰复燃!范纯仁、吕大防、刘挚这些人,也许是有些迂腐不知变通,但他们绝不傻。把石越赶下台,适当削弱一下所谓“石党”的力量,吕大防与刘挚就算不主动参预,多半也会乐观其成,但他们也不会希望“石党”被削弱得太狠。
  只要没有被连根拔起的危险,这就只能算是小事。
  真正让他们担心的是他们内部。如果石越被迫辞相,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激起一场兵变。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而所谓“石党”的内部,并不缺少野心勃勃的人,上次是意外,这次倘若有人刻意挑拨制造点事情出来呢?
  或许担忧出现这样激烈的方式的确是有些过虑了?
  那么,最起码,在朝堂之内的对抗是无法避免的。一定会有很多人言辞激烈的上章劝谏甚至是痛骂小皇帝,然后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党争内斗。这倒也罢了,麻烦的是,按惯例,在这些奏章之中肯定会出现各种威胁小皇帝的言辞,而其中又几乎必然会出现“兵谏”之类的词语……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小皇帝也能一笑了之。但放在石越这儿,小皇帝恐怕就不能只是笑笑而已了。
  最糟糕的是,那些只会在奏章里威胁小皇帝要发动兵谏的人其实不过是一些愣头青,而在所谓的“石党”中,却真的存在着可能因为心生不满而暗中策划废立之事的胆大包天的野心家!
  这些人多半会将此视为难得的机会。
  但对于石越身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什么事都不要发生的好。好不容易打赢这一仗,这个时候大家盼望的是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享荣华富贵受万人羡慕,谁都不想身不由己的被卷入一场危险的政治斗争之中。而且不管小皇帝如何,大多数人是不想成为乱臣贼子的,他们身处石越左右,比起外人来也更加了解石越,更加相信石越也不希望如此。可是,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就算是石越本人,也未必控制得住。
  所以,在安平大捷后,从河间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派出自己的心腹家人,骑着快马奔回汴京打听消息。还好,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大捷的消息传至东京的第二天,向太后就亲自驾临右丞相府,赏赐黄金、白银、交钞、绫罗绸缎以及各种珍玩不计其数;紧接着小皇帝也颁下诏旨,追赠石越父祖三代,其“亡父”石介被追赠为国公,其兄石起与几个侄子也都再受恩荫,石起荫补骑都尉、几个侄子也都官至飞骑尉——这完全可称为“殊恩”了,小皇帝对石越父兄的封赠荫补,几乎都已是新官制下最高的封赏了。[250]
  除了封赏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姿态。小皇帝几次三番的在廷臣面前称赞石越,不仅将之与本朝名相赵普、寇准相提并论,甚至还称赞他是当今的霍光、诸葛亮。更让众人感到安心的是,小皇帝不只是夸赞石越这次大败辽军的功绩,还多次提起石越在石得一之乱中的忠心与功劳,反复重申先帝与故太皇太后对石越的嘉许之辞!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小皇帝还记得石越在石得一之乱中的表现更加重要。
  这就如同一颗定心丸。其余的事情,比如小皇帝在会见廷臣与外国使节时,多次声称这次能大败辽国,最重要的原因是先帝熙宁变法使得国力强盛,因而极赞熙宁政治——这话当然不算是错,但小皇帝却绝口不提高太后垂帘六七年之间的功绩,未免有些耐人寻味。并且,小皇帝说这些话时,范纯仁与吕大防等人都在场,范、吕等人虽然马上接口,称颂先帝与高太后的功绩,但小皇帝却只是含笑不语。此外,还有小皇帝流露出来想要趁胜北伐之意,而如范翔等石越身边的人,却感觉得到石越对此并不是太热心……如此种种,原本都属可忧可虑之事,但有了这颗定心丸,这些事情,便只能算是枝节之事。
  从继位到亲政,尤其是在亲政之后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小皇帝正在迅速的成长。以他的年纪来说,皇帝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十分成熟的君主了。而这正是范翔等人所乐见的。一个更成熟的皇帝,会更容易明白石越如今在大宋举足轻重的地位,也会更加理智的处理与石越的关系,这不仅是大宋朝的幸事,对于范翔个人来说,也是极大的幸事。
  李清臣带来的敕书当中,将会有一个长长的加官晋爵的名单。范翔已经得到消息,他很可能会连升三阶,由从六品下的通直郎,升为正六品上朝奉郎!这个消息是他在尚书省内相好的同僚特意写信告诉他的,颇为可信,但他至今不敢相信——这可是连升三阶,过去六七年他升官已经升得极快,可加起来,散官也不过升了两三阶!这不过是短短半年之功……
  议功是有一定之规的,河北、河东、京东三路文武官员,都是由宣台将有何功绩、建议做何奖赏拟好,上呈两府覆核,重要者还要上呈皇帝,再发还两府、门下后省……范翔是主管机宜文字,他的奖功是由石越亲自拟定,石越虽然没有告诉过他,但石鉴却悄悄对他透露过——散官晋升一阶,赐“竭诚”功臣、第八等勋剑[251]。
  这已经让范翔十分满意了。他自己并不觉得他有多少功劳,毕竟他从未上前线杀过敌,也谈不上建谋献策,不过是勤勤勉勉的处理一些文书事务,做好本份未出差错而已,半年时间就能进秩一阶,还能得赐功臣号与勋剑,范翔已是喜出望外。熙宁以前,文官只要达到一定的官阶,就会被赐予相应的功臣号,几乎就只是一个形式而已,亦不受官员重视,但在新官制中,赐功臣号与勋剑这样的荣誉,却是十分珍贵难得的,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文官来说更不容易。普通文官要勤勤恳恳至少做上十年,并且没出过一点差错,才能获得最普通的“推忠”、“保德”等功臣号,至于专赏军功的勋刀勋剑,对文官来说就更难了。而有过获赐功臣号与勋剑的资历,对于日后磨勘升迁,尤其是需要论资序授官时,更是极有好处。想当日秦观获赐第五等勋剑,不知道让汴京多少官员眼热,那时候的范翔,也只好在心里偷偷羡慕,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第八等勋剑虽然无法与第五等勋剑相比,但也完全可以当成传家宝世代相传下去了。
  当然,更加重要的,还是他在石越身边任主管机宜文字的经历,只要石越不倒,这个经历能让他以后的仕途一路坦途。
  而东京传来的消息,却是越转超授!
  这可是上正六品上——如果战事就此结束,他将可以外放做一两任大州的知州,只要不出大差错,最多两任年满,六年之后再回到汴京,他很可能就可以服绯佩鱼,鱼跃龙门,成为五品高官。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这几天,范翔晚上做梦都是笑的,仿佛又回到了才中进士那会,那种布衣释褐,十年寒窗无人晓,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感觉!但他还有些怀疑那位同僚是和他开玩笑,或者弄错了,总之是不敢相信。他悄悄的在心里面盼着李清臣一行的到来,已有些日子了。
  有这样心态的可不止范翔一人,就算是无意仕途的石鉴,面对着李清臣带来的重赏,也难以无动于衷。石鉴不想当官,这次论功行赏,他也不受官职,但授勋阶飞骑尉、加“竭诚”功臣号、御赐第六等勋剑,这种荣耀,天下没几个人可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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