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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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眉宇间的喜色都落到石越眼中,这是人之常情,功名利禄,有几人不爱?这也是驱使人前进的动力。他一力推行的官制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举措之一,就是珍惜名爵,让官职勋爵变得更加的珍贵,但并不是说石越是象项羽一样吝惜官爵的人,象项羽一样,虽然平时对部属爱护有加,部属伤病,心痛得含着眼泪与之同桌饮食,可是真正当部将立了功劳要赏赐官爵之时,却把官印拿在手里磨烂了都舍不得赏人,那自然是不可取的。石越对于真正有能力、有功劳的人,绝对是不吝爵赏的。珍惜名爵,只是为了让官爵的含金量更高,无形之中,也是让有能有功者所获得的官爵更加宝贵。但归根到底,官爵再宝贵,不赏赐给人,是发挥不了它应有的作用的。
  可是……石越仍然觉得,这一次小皇帝的赏赐有点过于慷慨了。小皇帝诏书中的具体内容他不得而知,但从汴京传回来的各方消息显示,此次宣台议功拟定的奖赏,朝廷几乎完全没有驳回或者降等,并且绝大部分都在宣台拟定上报的基础上提升了奖功的幅度——虽然说为了显示恩自上出,石越在拟请功札子时,曾经下令普遍性的稍稍压了一点功劳,以便由皇帝与朝廷来卖这个好,但是从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来看,小皇帝这个好,卖得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唐康议功可迁正五品下朝奉大夫、晋爵温江伯、赐“协谋”、“经邦”功臣号、第五等勋剑——汴京传来的消息,小皇帝当着两府众宰执的面,细数辽国南侵以来唐康之功,大赞其在安平大捷中身先士卒之慷慨忠勇,亲自改为越转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拜温江侯,赐宅京师!
  折可适议功可迁从五品上游骑将军、晋爵武乡伯、赐两功臣号、第五等勋剑——小皇帝亲自改为越转正五品上定远将军、加武经阁侍讲!并荫补其长子折彦野为御武校尉,连其刚刚两岁多一点的次子折彦质亦荫补为武骑尉。
  慕容谦议功可迁正五品下宁远将军、晋爵卫南侯、赐三功臣号、第三等勋剑——小皇帝亲自改为超授从四品下明威将军、晋爵观城侯、荫其三子、赐宅京师,并以慕容谦行真定府[252]兼河北路提督副使……
  从熙宁三年九月算起,石越入仕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他敏感的嗅到了这些升迁都有些不同寻常,但是,他本人毕竟远在河北,离开封有千里之遥,暂时他也很难猜到小皇帝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唐康、折可适、慕容谦这些人,石越为之请功时都是有些偏低,但小皇帝决定的赏功,却又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折可适与慕容谦的本官都比石越所请多提了两阶,相当于分别都升了三四阶,以二人的功勋来说倒也不是不可,二人也配得上这个奖赏,可是,石越是知道小皇帝的心思的,小皇帝是想要北伐的,这样的话,更合乎常理的方式,不是只升两阶比较好么?那同样也是重赏,足以激励将士,而且可以为将来的北伐后赏功多留些余地。
  唐康也是如此,虽然他本官只升了两阶,却意外封侯了!平心而论,唐康的战功足以封侯,但是石越一者因为避亲,再者也是想刻意压他一压,以磨励他的心性,没想到……三十六岁封侯!他这个弟弟,不知道将会引来多少人的嫉恨。
  还有小皇帝刻意将慕容谦的卫南侯改为观城侯。慕容谦是河北澶州人,卫南与观城,都是澶州下的两个县,不过卫南县是下等县,而观城县是上等县。而卫南侯与观城侯惟一的区别,就是在朝会立班之时,观城侯在众侯之中,肯定是站在较前排的,而卫南侯则是在较后排的,以目前大宋武功侯之稀少,这其实最多也就是一排两排的距离,所以不仅是石越,就是宣台众人也无人在意,拟定卫南侯这个爵名,不过是因为慕容谦祖上迁到河北时最早就是住在卫南县。
  但小皇帝竟然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
  这不仅仅是让石越对小皇帝有些刮目相看,更重要的,还是小皇帝表露出来的那种刻意重赏的态度!
  这可以有很多种解读,示好?拉拢?拉拢石越,或者其实是想直接拉拢唐康、折可适、慕容谦?又或者,干脆是一石多鸟?又或者,只是年轻的小皇帝,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虽然石越深知许多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但自安平大捷之后,小皇帝的种种举动,却是怎么看都不象是坏事。
  他仍然感觉到小皇帝一定还有别的打算。但那不是问题,安平大捷之后,石越心里也放松了下来,如果说伐夏是改变大宋国势的战争,那么安平大捷就是奠定大宋未来几十年国运的一战,大宋朝已经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而他赢得了这场战争。辽人在安平丧失的,不仅仅是四万身经百战的精锐,无数的战马兵甲,还有更加重要的心气,如此惨败,足以让一个国家胆寒!这也让宋朝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循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他站在前台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历史的经验历历在目,现在,是该寻找另一种发挥影响力的方式的时候了。
  未必要谢幕,石越也有自知之明,他是想过要彻底的谢幕,想过要彻底的离开,可那未必能够——有许多人不允许他这么做,也不相信他会这么做,而他自己也未必真正的甘心、舍得。
  但是,是时候了,他必须想一个办法漂亮的离开前台。
  否则的话,有些规律谁也逃不脱,若该离开前台的时候不肯离开,好事就会向坏事转变,最后他还得离开,不过是灰头土脸、满身是伤、甚至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遗臭万年的离开!
  所以,这至少是个好时机。这也许是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那个夜晚之后,小皇帝登基以来,石越与小皇帝关系最好的时间。他与小皇帝的关系可不象与他父亲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着先天性的无法彻底调和的矛盾。先朝留下来的声望很高的宰相和新任皇帝之间的关系,就算是石越傻得一字不漏的相信传说之中有关周公的故事,也没什么乐观的理由。周公恐惧流言日,日子很好过么?至于周公之外?想做诸葛亮也要小皇帝甘心配合当刘禅;以霍光之英武,也免不了“祸萌于骖乘”,死后子弟诛灭,受株连而全家被处死者达到数千家!除此三人,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然,石越生活的时代是宋朝,与周秦汉唐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态,尤其是封建南海之后,就算是“党人碑”这样的东西大概都很难再出现了,他最终落个霍光之类的下场的可能性也并不大。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处境,去幻想与小皇帝之间的关系能持续改善,依然还是太天真了。小皇帝没有能力也就罢了,但凡有一点能力,又岂会甘心于活在一个宰相的阴影之下?
  如今出现的情况注定只是短暂的,不抓住这个时机,以后未必还会有这样好的机会。
  在安平大捷之后,从胜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石越就开始认真的为自己筹划退路了。他考虑过各种各样的情况,最极端的甚至包括起兵废掉小皇帝另立新君,或者建立霸府政治,但是,思忖再三,他的答案依然没有改变——那是他绝对不会选择的道路!
  这不是因为他愚忠,而是他绝对不会选择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用愚蠢的手段来毁掉他二十多年的心血!
  石越手中现在的确掌握着兵权,对军队也有影响,如果精心策划的,他完全有能力发动一场内战,他的周围也不缺乏能干且野心勃勃的投机者,若他能够找到好的借口,所为也仅限于废掉赵煦另立新君的话,也能迷惑住不少追随者……石越做过简单的估计,仅以宣抚使司的这些谟臣来说,到时候大约会有十分之一的人因为失望而心灰意冷,弃官归隐;十分之二的人会宁死不屈,当众痛骂他以求一死,或者立即逃回汴京,助小皇帝征讨他这个叛逆;另有半数的人会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追随他造反,但其中会有不少人心存投机甚至身在曹营心在汉,随时准备对他反戈一击。真正会追随他到底的,应该还有十分之二左右。虽然象折可适这样最优秀的人材,会真心留下来帮助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能够保留七成人跟着他,这已经算是一个相当有胜算的估计了。
  当然他不用做到这一步,他可以选择牢牢的控制住兵权,挟大败契丹之威,回到汴京,彻底控制住汴京,建立起霸府——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他依然做他的右丞相,甚至还可以扶植一个傀儡左丞相装点门面。
  如此,成功的机率会更高一些,他觉得应该有接近六成的胜率。
  只是,不管怎么样做,造成的伤害都将是无法弥补的。在权力斗争中,他也许能取得一时的胜利,而他毁掉的,将不仅仅是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心血,还有他所爱的这个时代,这个文明。
  把自己变成皇帝几乎难以成功,结果只会是一场胜算不大的内战;换一个新皇帝,他与新皇帝之间的矛盾不但不会消失,反而会更加激烈;至于把自己变成曹操,结果也是一样的,难道范纯仁这样的人,会活着看着他完成这一切?
  无论怎么样,若选择了这条路,结果必然都是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亲自将大宋打回到唐的时代、魏晋的时代,让整个历史停滞、后退几百年!
  如果士大夫最终不向他跪下双膝,他就不能成功,可是如果他们向他跪下了双膝,他还能指望什么?
  他所做的,将与女真人、蒙古人,毫无二样。
  石越想要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石越的梦想是简单的,他的确深刻的改变了这个时代,给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注入了她原本不会有的一些东西,但是,他所做的改变只是为了守护。他主动带来的改变,始终都是谨慎并且有限的,他不是想把这个文明、这个时代变成面目全非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从骨子里热爱着这个时代、这个文明。
  他只是希望她能避开那些劫难,保护着她,他相信只要她不被摧毁的话,最终终能发出最璀璨的光芒来——便如她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曾经做到过的那样!
  石越是很希望能够亲眼看到,由着诸夏文明自由的发展,当她自己真正踏入所谓“近世”的破晓之后,会是怎样美丽的景象?!曾经,在他的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研究这个时代的人,都为这个问题而着迷、痛惜。那是每一个曾经真正将目光瞥向过这个时代哪怕一眼的人的怅然,如果“唐宋变革”的这个大时代没有那么凄绝悲壮的落幕的话……
  石越知道自己依然不能亲眼看到那个美丽的时代。
  那个时代来临需要时间,就算是他的女儿石蕤,也未必能亲眼看到。但是,他知道自己亲手守护了那个时代开启的可能!
  现在,让他亲自再去毁掉这一切?
  就算是石越明知道自己会死,他也不会愿意。更何况,他只不过是需要激流勇退,离开前台,构建起与小皇帝之间的缓冲带,然后,换一种方式来守护这一切。
  现在,石越的打算是以不变应万变,接受小皇帝这些好意。善始善终,这场战争还没有真正结束,还有最后的收尾要做,这也应该是石越在右丞相位置上,最后的事情了。
  小皇帝想要趁胜北伐。
  安平大捷的消息一传到汴京,小皇帝便因韩忠彦、曾布等人之请,下诏仿三阁故事,建熙明阁藏高宗御集,设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官,序位在宝文阁下[253]。这应该是他准备已久的一个动作,李清臣前脚离开汴京,赵煦就又颁下敕书,下诏宣抚副使、河东路转运使章楶责授熙明阁待制,罢河东路转运使,仍兼权宣抚副使;以御前会议成员、权司农寺卿唐棣迁正奉大夫,改任河东路转运使——这并非是小皇帝故意将唐棣调出中枢,唐棣虽然资质一般,却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办事干练勤恳,少有差错,而且为人处世一向谨小慎微,低调从不出风头,这样的臣子是任何皇帝所需要的,即使小皇帝要清除石党,都可能对唐棣网开一面,就算是在大臣的党争之中,唐棣这样的人,除非运气实在不好,否则也往往是最后才会被政敌清除的对象。况且,现在还是皇帝与石越关系最好的时期。
  所以,这次人事调整的目的明确。对唐棣是重用,本官升了一阶,是皇帝对他这半年功劳的嘉勉,而司农寺卿虽然地位比河东路转运使更加重要,可放在准备大举北伐的背景之下,那就要另当别论,旁证就是河北路转运使陆师闵——此公在此次战争之中,负责河北军需后勤,功劳卓著,颇得小皇帝青睐,安平大捷后,小皇帝马上将这位死硬新党封为新城伯,迁银青光禄大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小皇帝会召他入京拜为六部侍郎,没想到,小皇帝却仍然让他留任河北路转运使!
  皇帝的意思,不仅仅是要将能干的人放在河北与河东转运使的位置上,而且,在他看来,陆师闵是经过证明的,与石越能良好的合作;而将唐棣调任河东转运使,目的也是给石越安排一个能良好合作的人选——小皇帝这是向石越摆出姿态!
  为了准备北伐,小皇帝甚至放过了章楶。在各路都对辽军大胜的背景下,章楶与种朴的败绩,尤为刺目,据说二人大败的消息传到汴京,小皇帝气得一脚踢翻了御案,汴京风传章、种二人要倒大霉,不下诏狱也要被罢官,但最终章楶虽然被责授熙明阁待制,罢了河东转运使,却没有削阶官,还留任宣抚副使;连种朴也逃过一劫,责授振威校尉,却仍留任雁门知寨、兼神锐四军权军都指挥使。
  平心而论,小皇帝这一连串的布局堪称漂亮,小皇帝这几个月来,真的颇有长进——这应该不是桑充国或者程颐能教出来的,石越也并没有听说小皇帝身边出现了什么高人,看起来,有些东西真是天生的,在天性聪颖上,赵煦未必逊于他的父亲……
  只是,这虽然让石越有刮目之感,却不能让他感到多少欣慰,因为,对于君主来说,远见与耐心,是远比所谓的“聪明”要重要的品质。
  石越知道李清臣与庞天寿来瀛州就是来听他对这一切的回应的,可是……
  “李邦直和庞天寿昨夜已经到了乐寿……”
  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河间驿——参知政事工部尚书兼宣抚副使章惇行辕之内,一座庞大的沙盘四周,环坐着八九名或着锦袍毛衫或着裘衣的男子。
  其中正北面的两名男子,左边那位虽年近花甲,却仍然神采奕奕,外表看来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简朴,头裹黑巾身穿紫色毛衫,差不多便是这个季节最普通的装束,只有腰间的玉带与金鱼袋透露出了他的身份——大宋仪制,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系玉带!现今河间府内,三品以上的官员,也就只有右丞相石越与冬卿章惇二人而已。
  右侧的男子却与章惇形成鲜明的对比,高大修长的身材,俊逸的五官,嘴角随时微微露出的亲切的笑容,他衣着考究精致,身着白狐裘,头戴软帛头巾,皆出自汴京最好的匠人之手,腰间一幅销金裹肚上围了一条象征身份的金腰带,右腰佩着金鱼袋,脚上穿着产自杭州天艺轩的吴绫袜、暖鞋,只看外表,倒似翩翩王侯子弟,无人会相信他竟然已经有四十六七岁,官拜正四品上正奉大夫、宣抚副使、京东路转运使!
  正陪同着李清臣与庞天寿一道赶来河间府的陈元凤,绝对想不到蔡京会出现在此处。就算是同在一座城中的石越,如果知道了,也会意外吧?
  目光透出深黄色的木窗,投向窗外,屋外到处都是戴着斗蓬腰挎弯刀的卫士,章惇的行辕一向都是戒备森严,谁也料不到,他蔡京能在赶到河间府后这短短的时间内,拉拢了这么多人,并且还说服了素来有几分孤傲的章惇!
  蔡京心中颇有几分自得,他目光再次扫了一眼屋内众人——和诜、李浩、柴贵友、种师中、王赡、张叔夜、姚古。这些人并非是一个小团体,他们各有自己的算盘,有好几个人甚至互相还有矛盾,除了他蔡京蔡元长,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手腕将他们聚集起来?
  这几个人,再加上他和章惇,便意味着巨大的影响力!足以影响到皇帝与御前会议决策的影响力!
  要不是章惇的性格,他本来还可以拉拢更多的人,比如苗履。但说服章惇将张叔夜从大牢里放出来,就已经花了好一番心思了,那多少还是看田烈武的面子,张叔夜好歹也算是田烈武的部下,蔡京看中他的,也正是这一点。大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这次田烈武功勋卓著,御前会议揣摸圣意,议定田烈武升三阶,超授正四品下壮武将军,拜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兼河北路提督使,转眼之间,连慕容谦都变成田烈武的副手了。在皇帝跟前如此炙手可热的人,即使是章惇也不能不加倍重视。但苗履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若是输给耶律信、韩宝也就罢了,统率着号称天下第一的精兵,却完败给了萧岚,还坏了章惇的大事,如果不是他的无能,纵然无法留住耶律信,章惇也能立下仅次于安平大捷的大功,更不会有陈元凤抢功的机会。
  这也难怪章惇不肯放过苗履,但蔡京还是感觉有点可惜,这个时候,如果能拉苗履一把,他必定感恩戴德,能效死力,苗家在军中可有不小的影响力。
  “……不过,今日雪大,他们应该是赶不到了,子明丞相那边早有安排,如果赶不及,便在时家庄住一夜,明日再进城——唐康时的主意,要趁机办一个盛大的阅武仪式,由李邦直当场宣读天子诏书与奖赏,以激励士气。”蔡京一面说,一面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唐康时这个主意,对咱们有利,看来唐康时未必不想趁胜北伐。子明丞相采纳了这个建议,似乎是态度有所动摇……”
  听到这个消息,有几个人的脸上不由露出喜色,但在座的多数人都十分沉稳,和诜皱眉说道:“石相的意思恐怕不好说,大捷之后,宣台议论北伐之事,石相皆不甚热衷。石相在宣台最倚重的便是折遵正,折遵正一意反对北伐,他那一套谬论,颇能蛊惑人心。”
  他的话立时引起共鸣,王赡愤愤说道:“说什么对付契丹,只能一次一个目标,目标完成,便要先花几年时间来巩固胜利果实,然后再进行下一个目标——亏他还做过讲武学堂大祭酒,连兵无常势都不知道,用兵之道,当然是要随机应变,岂能如此死板……”
  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王赡对折可适的怨恨。
  安平大捷之后,宣台覆核各副使司、都总管司上报的军功时,规定正七品及以下武官、节级,由李祥和唐康率吴从龙、高世亮、黄裳、何去非四人负责,正七品以上武官及文官的奖惩则由李舜举、折可适、游师雄三人负责。王赡率武骑军追随慕容谦参加了安平之役的一系列战斗,自觉数度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他又曲意交好了几名慕容谦都总管司下的谟臣,花了不少贿赂,最终左军行营都总管司上报之时,拟定王赡可超授从五品下游击将军、静边伯、赐两功臣号、第六等勋剑、荫一子。王赡正满心欢喜坐等加官晋爵,不想最后却是意外从枢密院的旧交写来贺喜的信中得知,最终宣台上报的竟然只是迁昭武校尉、封子爵、加一功臣号、赐第七等勋剑、荫一子。
  这简直便是晴天霹雳,宣台会稍稍压一压功勋再上报王赡是知道的,但这也压得太厉害了。王赡本官只是振威校尉,原本半年升至昭武,已是神速。但在八月,靠着前任倒霉,他便已由武骑军副将升为权都校,安平之战前,慕容谦更是已经提拔他为都校,本官也自然会至少升至昭武副尉,晋升昭武校尉已只是时间问题。伯爵、功臣号、勋剑什么的,王赡都可以不计较,但是,若是不能借着安平大捷的东风一举升至五品的话,却将毫无疑问是他仕途的一次重挫。由校尉而至将军,是那么容易的么?!而且,他还很可能会成为参加过安平战役的各军主将中,惟一升上不将军的人。
  虽然最终朝廷如何奖赏他还不得而知,暂时也只能听天由命,但这样的结果,王赡岂能甘心?他多方打听,好不容易结识上蔡京副使司中的一个参赞军事,搭上了蔡京这条线,靠着蔡京帮忙,才弄明白,原来是折可适按核武骑军战绩、削了他的功勋!
  这让王赡对折可适恨之入骨。
  原本王赡对北不北伐也没什么意见。若能如愿升到游击将军、封静边伯,对于继续打仗,他兴趣真的不大,但现在他却义无反顾的主张趁胜北伐。这既是出于对蔡京的感激、对折可适的怨恨,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王赡看来,辽军在安平遭遇惨败,趁胜北伐,胜算还是不小的,只要继续打仗,那么,被折可适夺去的东西,他还有机会从战场夺回来,甚至更多。蔡京私底下对他有过许诺,他会设法替武骑军争取更好的兵源与装备补充,这是难得的机遇,王赡绝不会放弃。
  王赡一接过话去,就滔滔不绝,肆意的挖苦着折可适,发泄心中怨气,却没注意到众人脸上渐有不耐之色。这个屋子里喜欢折可适的人并不多,但靠着背后讥讽,是不能让折可适掉一块肉的。他们来到章惇的副使司,也不是为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蔡京一直留神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眼见着种师中眼中露出讥刺之色,连忙轻咳一声,打断王赡,笑道:“王将军亦不必激动,吾辈不过君子之争,不管怎样,都是为朝廷社稷计,折遵正以为不便北伐,吾等则以为可趁胜北伐,各言其是,皇上与朝廷自有决断。”
  “蔡帅[254]所言极是。”种师中懒洋洋的接过话来,语带讥刺的说道:“邦直参政明日便到瀛州,吾辈聚集于此,非是为效妇人呕呕之态,而是要想个良方,让皇上、子明丞相、邦直参政,知道我辈矢志收复燕云的决心。”
  王赡脸色顿时一变,阴着险看了种师中一眼,想要反唇相讥,但想到对方的背景,却还是强忍了下来。同为将门子弟,种家比他王家可要强盛得多。无论是种师中在密院的那个兄弟种建中,还是与之关系亲密的唐康,都非王赡惹得起的。因为一时激愤而惹下祸事,非智者所为。
  种师中却是浑不在意,王赡的那点小家子志气,他真是怎么也看不顺眼。
  安平之战中,种师中在战斗中身负重伤,错过了滹沱河边的最后决战,但龙卫军在决战中战功彪炳,宣台在议功之时,又念及他当时陷入昏迷,生死未卜,对他格外优待,超授从五品上游骑将军、颖阳伯、赐三功臣号、第四等勋剑、荫其子。但种师中全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中,他伤势稍稍好了一点,便带着几个亲兵,迫不及待的跑来河间府向石越请缨出战。韩宝已死,这让种师中颇觉遗憾,他现在想要的是要与两耶律交手,博得封侯之名!但石越对他只是好言抚慰,片语不及其他,令他十分失望。
  这时蔡京找上门来,种师中并非那种不懂政治的武人,他知道若无章惇、蔡京这样的重臣支持,只凭他们这些武将是决定不了朝廷和战之策的,他也清楚章、蔡二人有自己的打算,但他并不关心,也不在乎被他们利用一下,反正大家也是互相利用,现在章、蔡二人还是宣副,有了这层名义,他们这些人私会一下,也不至于犯朝廷忌讳,况且北伐也是迎合小皇帝。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此处。否则,他岂会与王赡这种心胸狭窄之人为伍?!自己战功不足,靠着贿赂虚报也就罢了,被人发现,反倒怨恨别人削了他功勋,这世间焉有是理?
  种、王二人的矛盾都落在蔡京眼中,蔡京又瞧了一眼旁边的章惇,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当即站起身来,朗声笑道:“小种将军所言虽是,但——要向朝廷表决心又有何难?”
  听蔡京如此说,种师中未及说话,和诜已是面露难色,“蔡帅,下官等是武人,虽然也可以向朝廷上表请求北伐,然人微言轻……”
  和诜一诉苦,在座四位统兵大将,除李浩外,种师中与王赡也顾不得方才的矛盾了,纷纷点头附和。李浩是额头刻着字的新党,无所顾忌,但和、种、王三将,却是不想淌这浑水的,大家虽然知道小皇帝支持北伐,但朝中旧党诸公的态度却是另一回事,跳出来做这出头鸟,朝中公卿能否对付得了章惇、蔡京也许还不好说,收拾他们三个却是易如反掌。
  “诸位将军误会了,本帅当然不是要几位将军上表……”蔡京知道三人是害怕他和章惇拿他们当枪使,连忙笑着说道,一面将目光投向张叔夜,笑道:“嵇仲,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来说罢。”
  众人听他叫得亲切,无不暗暗称奇,目光齐齐转向张叔夜。却见张叔夜恭恭敬敬的答应了,站起身来,朝着众人叉手一礼,说道:“下官便僭越了——其实这个法子,原不需要几位将军出面,只要诸位将军在军中找几个平日敢于任事、忠勇热血之士,最好是指挥使到营一级的将领,稍稍旁敲斜击,激发其血勇,令其在军中串连忠义将士,写好请战书签名画押,待明日阅武之时,让他们自发上呈给邦直参政……”
  “这……”和诜等人尽皆皱眉,和诜不悦的说道:“军中偶语者诛!行此等事,乃是干犯军法,要处极刑的!”这是要他们牺牲一个属下啊。几人此前大多不认识张叔夜,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田烈武军中的人,颇得田烈武信任。此时听他的主意,颇为心狠手辣,心中都是奇怪,田烈武为人忠厚,怎么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张叔夜却无半丝不忍之意,冷声说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下官也并非是要几位将军逼迫他们做什么事……况且,现在诸军皆是休整时期,各级将校聚会宴赌都是常事,岂能遂以偶语律诛之?不管是石相要追究,还是告到卫尉寺,打十几军棍,降一两级,也算是严惩了。若能借此坚定朝廷之意,让石相明白将士的决心,数人的牺牲,又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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