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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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信治军极有法度,却也极为自负。他让辽主先走,数日之后,再让那数万俘虏走,自己亲率精兵断后。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条,虽退不乱。探马探得萧岚还在君子馆,便是证据——萧岚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辽军的主帅。而章惇对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章惇十分肯定的宣称,将这些掳获安全的送回辽国,是耶律信最后的机会。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件事至少众人并无分歧。
  但对于如何应对此事,诸将的意见却大相径庭。
  章惇力主避实击虚,以主力牵制耶律信,另以轻骑追击退兵的辽军,只要解救被掳的军民即可。而苗履、张叔夜则主张以一部牵制耶律信,以主力追击辽军,务要歼灭那只辽军,甚至趁机切断耶律信的归路。张整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田烈武心里明白他其实跃跃欲试——不管执行哪种方案,最后都轮不到他的铁林军追击,他只能是面对耶律信——而这显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颜平城与田烈武最信任的一个参军刘近却从根本上反对如此做。
  从心里来说,田烈武认为颜平城与刘近是对的。便如二人所说,右军行营的任务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歼灭韩宝部,要达成这个目标,耶律信的实力越削弱越好。对他们来说,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配合中军行营狙击可能渡过唐河北窜的韩宝,才是第一位的。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即便耶律信毫发无伤的退走也无所谓。二人也认为众将有些轻敌,耶律信并不好对付,辽军始终扼守君子馆要道,追击也好,牵制也好,难免会有一场恶战。若是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终不能凭借着何畏之那点兵力来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
  但从感情上来说,田烈武做不到那么冷血无情。
  眼睁睁看着辽主押着那么多大宋军民北去,他就已经自责得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寡然无味。如今还留在瀛、莫的数万被掳军民,无论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记得石越当年在陕西对他说过的话。
  他成为武人是为何事?他统兵打仗是为何事?他让自己的爱子亲上前线是为何事?
  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守护的,不能用胜负得失来计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违宣台的节制。他觉得,即使是真的如颜、刘所料,他的行动影响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万被掳军民与全歼四万辽军之间做选择,石越也会同意他的选择。
  所以,他也义无反顾的支持章惇之策。
  随时随刻,他都与河间府中数万将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着探马的报告。
  最后一遍巡视完河间城防,自北城下来时,城内的更夫刚过敲过二更。亲兵已经牵了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马,突然感觉到手背上一点冰凉,他抬起头来,便见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还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缓缓飘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与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参军刘近也已经上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说道:“这场雪下下来,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停了。”
  田烈武点了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忧虑,他突然想到,要与辽军雪战的话,云骑军可从来没有过雪战的经验。昨日起来,田烈武发现云骑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早操,大感惊讶,召来李昭光等人相问,才知道过去一到冰雪的天气,云骑军的将领们因为怕损伤战马,全军都是放假休息,如此上下习以为常。因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场小雪,于是众人皆理所当然的睡起了懒觉。此事还招致了宣武一军与铁林军的嘲笑。其实这种事,若在过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自从熙宁年间颁布诸军《操典》后,如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这样的精锐禁军,还是执行甚严的,除了规定的假日,寻常雨雪天气,皆是操练如常。因此在他们眼中,云骑军已成了异类。
  但刘近却不知道田烈武在想这些,二人一边按绺徐行,走了数步,又笑道:“不过如今便下雪也没什么了,冬衣早已发给各营,说起来,那位陈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确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身兼随军转运使一职宣抚判官陈元凤。
  “仁祖时,家父也曾在陕西军中做过巡检,当日下官曾听家父说过,那时将士的冬衣从京兆府运到各边郡,往往秋天出发,第二年春天都不一定能到。那还是太平时节,打仗时更是有时车马拥塞于道,十天半月动弹不得;有时小吏糊涂,发给延州的东西,结果送到了秦凤;有时候请的袍子,送来的却是靴子……”
  这种事情,田烈武也曾听过不少,便笑道:“有时候也不好全怪转运之人,自古以来,转运都非易事。”
  “郡侯说得一点没错。”刘近点点头,道:“家父也曾说,若有人能将转运之事,做得一点都不出错,便是计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觉得那位陈判官非寻常之人。”
  “这应该是子明丞相之功。”田烈武说着自己的判断,“丞相用兵,从来都是将转运放在首位的。陈判官虽是随军转运使,但这转运之事,我却敢肯定,丞相是要亲自过问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确令人钦慕。”刘近点点头,突然转头望向田烈武,说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颇许石相之用兵,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却反要从章参政之令呢?”
  “绕了这么大个弯,原来你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刘近一眼,微笑道。
  刘近在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为参军,不敢不尽言。”顿了下,又说道:“章参政虽然是宣抚副使,可郡侯才是都总管,军中之事,自当决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廷许之石丞相,亦当以宣台为尊。况且下官也曾听人议论,道章参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狙击韩宝难,却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万军民易,则是他章参政之功。还有人说,章参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这五万军民,他还是想要对付耶律信的……”
  刘近只管说着,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过来,注视着自己,才猛然闭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些话,休要乱说。此皆是军中机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会有人议论?”
  刘近脸上一红,田烈武又说道:“这些全是无稽之谈。我同意章参政之策,并非是因为他是参政或宣抚副使。章参政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朝廷之事,刘参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廷的相公执政中,实以章参政最清廉?休说甚么私心,章府几位衙内,至今未有一官半职,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读书。此是有私心者所为么?章参政不过人为严苛一点,可到底仍是个君子。”
  刘近心里不以为然,却不敢反驳,但他心中并不甘心,况相处已有时日,渐渐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惧怕他,反又问道:“下官失言,诚非所宜。只是郡侯为何会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万军民,亦不过一时之利;歼灭韩宝,才是真正伤到契丹的筋骨,果能获此大捷,从此契丹震动,恐怕再不敢兴南下牧马之意,这才是事关大局。若纵韩宝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后更不知有几万军民受害。孰轻孰重,一望可知!”
  田烈武沉默了下来,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刘近才突然听田烈武说道:“并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田烈武又说道:“我觉得,若是对这五万百姓见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歼了韩宝,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大宋,也非真正的强国。肯为五万百姓的性命而放弃全歼四万强敌机会的大宋,才是真正强大的大宋。”
  刘近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将田烈武的话在心里慢慢咀嚼,竟不由得痴了。
  二人骑着马,沉默的走了好远,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刘近的身上,他也没有感觉。过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说道:“那才是我想为之战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这有些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狠狠的敲在了刘近的心上。
  肃宁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间府地区的军事要寨之一,在辽军南征之后,此寨被辽军攻取,又成为辽主驻跸之所。如今,辽主已经颁诏班师,御驾已经在回国途中,但肃宁寨仍有数万辽军驻扎,城垣内外,依旧是营帐相连,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这成千上万的外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完全无法分辨,走进其中,便仿若走进一个迷宫一般。但对于任何一个辽军将士来说,这些营帐却是如泾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帐亲军,哪些是宫分军,哪些是部族军,哪些又是属国军,绝对不会有人搞错。正如宋人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宫卫,却没有一个契丹人会将此弄错。
  而在这些营帐之外,肃宁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则莫过于肃宁城东那十来座简陋的木城。肃宁的辽军营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象宋军的营地一样,有木栅营墙沟壕守卫森严,而是杂乱无章的随地扎营,甚至只有部分营地用大车简单的围了一个圈权做营墙,这种扎营之法,与大辽一向重攻轻守的传统有关,辽军防范敌军偷袭的方式,是四处派遣拦子马,而不是将自己围在墙垣之内。但东边那十来座临时搭建的木城,却皆用一两丈高的木栅围成,木城之间并有高耸的望楼,城外还有上百骑的辽军日夜巡逻,与肃宁城外的辽军营地虽然相隔才一里左右,却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护营,那些木城,便是辽人关押被掳军民的地方。”
  这些木城北边数里的一片水泊畔,几个身着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眺南边的辽军营地,一面低声交谈着。在月色的冷晖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领头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卫二军第三营护营虞候杜台卿。
  而先前说话之人,便是第三营的行军参军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着南边的那些木城——辽人仿佛全不害怕发生火灾,他们总喜欢在营地中,到处生起彻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这样的雪花开始飘舞的夜晚,这些篝火也不曾熄灭。借着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辽人的戒备看起来并不严密,但是,从他们潜入此处的经历便可以知道,大规模的兵马行动,绝对瞒不过辽人的耳目。就算他们这几个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护,曲英又精通契丹话,也断难至此。若曲英没有出错的话,他们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会被辽人发现。
  杜台卿绝不会怀疑曲英的判断。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能够生存到现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卫二军第三营营一级的武官,如今也只剩下三个人了——赵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行军参军,杜台卿也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军法官。他这个护营虞候,如今已经有点名符其实了——在熙宁改制之前,大宋禁军中的虞候,可并不是所谓的军法官,而是统领着所部最精锐部队的将领。
  虽然他麾下的精锐部队,如今也就只有九十余骑而已。如果不算上高阳关的守兵的话,那便是他们如今仅有的骑兵。
  在辽军与宣台眼中,他们第三营都已是无足轻重的一支力量。特别是他们又接连在萧忽古手里吃了几次大亏后,不过杜台卿并不会妄自菲薄。他并不关心宣台是如何看他们——与宣台的联系,是由雄州知州柴贵友负责的,他与赵隆官职卑微,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柴贵友自逃至高阳关后,便蜷伏于关城,从未离开过高阳半步。杜台卿只知道,辽军若敢小视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赵隆的步兵也已只有五百余人,真正列阵而战的话,他们的确已经是不堪一击。
  但他们还拥有一只兵力。
  辽军虽然攻占瓦桥关,控制了这条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们远远不能真正控制雄州。整个雄州,到处都是水泊,还有不利于骑兵通行的稻田。为了对付辽军的打草谷,如今雄州到处都是结寨自保的村庄。赵隆派出胡玄通四处联络这些村庄,并且从高阳关借给他们弓箭支持,在雄、莫与高阳关之间,这样的村庄总共有数十个。若有必要,他们可以召集起数千人马来。
  也许他们仅仅是乌合之众。
  但也许,他们并不仅仅如此。
  “……每座木城都关着数千人,还有一些人被锁在辽人的营帐之中,供他们随时差使。”曲英继续低声说着,“据前几日抓的那个辽人的供辞,耶律信仍在肃宁,辽主留给他两万皮室军。凭我们的兵力,难以力敌。”
  “但我们仍然有机可乘。”杜台卿轻声说道。
  “护营说得不错,然而也只能随机应变。”曲英的话中略有些沮丧与无奈,“宣台与阳信侯何时与辽人交战,到底不可能告诉我们。若是河水结冰后,阳信侯大举进攻肃宁,我们便可自后方偷袭。护营也看到了,他们的营地到底防范不严,运气好一点的话,我们便能攻破那十余座木城。平时肃宁与河间府之间,只有几座石桥相连,阳信侯要进攻并不容易……”
  “就算结冰,阳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摇了摇头,“何况耶律信一定不会等到河水结冰还不撤走这些掳获的。”
  “那,护营之意是?”
  “萧忽古那老贼如今忙着应付辽主退兵的那拨人马,又要防范燕霸州,只要我们不去雄州,他大约是没空来理会我们了。”杜台卿忽然说了一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话,他伸手掸了掸积在肩头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阳关罢。”
  曲英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正要转身离去,便在此时,从辽军的营地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人马嘶鸣的喧嚣。
  众人不约互相看了一眼。
  过了一小会,曲英低声道:“护营,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点了点头。
  曲英见他答应,猫下身子,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约过了几刻钟,杜台卿听到前面的芦苇中传来几声蟋蟀的叫声,很快曲英又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杜台卿望着他微有些潮红的脸,正要相问,曲英已经兴奋的说道:“辽人又开始退兵了,是木城里的俘虏。所有的木城……”
  三个时辰后。
  天刚刚放亮,河间府的文武官员,包括田烈武与章惇、苗履、张整、张叔夜、颜平城、刘近等人在内,都披挂整齐的登上了河间城北面的城楼。从下半夜开始飘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时已将河间城裹上了一层银妆,城外眺目所极,也已变成一片苍莽的雪原。但众人却均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雪景,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北方向那还依稀可见的黑点。
  “田侯,斥侯说辽人有多少人马押送?”章惇的声音便同这天气一样寒冷。
  “大约有一万骑左右。从旗号来看,既有宫分军,亦有部族军。”田烈武沉声回道,瞥了一眼苗履与张整,张整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苗履的黑脸上,却兴奋得透出红光。
  “吾当以上驷对其下驷,以中驷对其上驷,可期必胜。”章惇望着田烈武,郑重说道:“田侯,这数万河北父老,便拜托了。”
  田烈武朝章惇欠身一礼,转过身来,望向众人,沉声道:“苗将军,请你率宣武一军,北上君子馆,追击辽军,此战只求解救被掳的五万父老,不可与辽人缠斗。一击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领令。”苗履得意应道,但田烈武却没有立即给他将令,又转头望张叔夜,道:“张叔夜听令。”
  张叔夜连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礼。
  “令你与李昭光率云骑军第一营,随苗将军北上追击,听苗将军号令。”
  张叔夜与苗履对望一眼,齐声领令,急步走下城楼。
  田烈武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冷笑的张整,说道:“张将军,待苗将军出城后,辽军一旦察觉,必当有所行动。到时便请张将军的铁林军,与本侯一起出阵,务必令苗将军无后顾之忧。”
  张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楼。
  章惇却有些惊讶,望了田烈武一眼,问道:“田侯如何不马上出城?”
  田烈武摇了摇头,笑道:“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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