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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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延庆知道这必是“蜡弹”——宋军传递军事机密文字,多以白绸或者黄绸书写,外面用蜡封牢,缝入送信人的大腿肉里。只是刘延庆以前官职卑微,只是听说过此物,却从未亲见过。他捧着这片白绸,凑到一座烛台旁边,就着烛光细看。原来这是王赡送来的文书,称慕容谦已应唐康、李浩之请,于七月十七日亲率大军离开真定府东下,此刻大军已至鼓城!
  这可真是令刘延庆又惊又喜。
  虽然真定府至束鹿不过一百七八十里,慕容谦的大军十七日出发,这是正常行军速度。但他一直以为慕容谦一旦发兵东下,会先通知王赡做好接应准备,因此没接到王赡的消息之前,他便只当慕容谦仍在真定。不想慕容谦会来得如此突然,他立时想到,既然慕容谦连王赡都瞒过了,韩宝多半也不可能知道。可惜的是,他与刘法今日这番示敌以强的姿态,无形中却又帮了韩宝一次——此刻辽军只怕已然认定慕容谦的主力便在他们身后不远了。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句粗口。
  不过,慕容谦大军抵达鼓城的消息,却将他们从目前的窘况之中解救了出来。便在看到这封蜡弹之前,刘延庆还在担心明日会不会遭遇一场惨败。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对韩宝的辽军也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心里面很清楚韩宝是不会与他们一直试探来试探去的,今日白天既然没弄清楚宋军的底细,那么明日只怕那五千宫卫骑军便会倾巢来攻——刘延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们现有的这点人马能抵挡得住。
  “慕容大总管恐怕还不知道韩宝的大军已至束鹿。”刘延庆将白绸还给刘法,一面沉吟道:“大军来得突然,若我猜得不错,慕容大总管的本意,是趁韩宝尚在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攻破束鹿之辽军,使韩宝难知吾军虚实,进退失据。只是如今局势已大不相同,蜡弹上道大总管明日便要前来,若与辽军针锋相对,恐非上策。”
  刘法点了点头,沉声道:“翊麾所虑极是,下官亦甚忧之。辽军兵多而强,我军便是慕容大总管倾巢而来,亦是兵少而弱。与辽军战,恐有不利。下官请翊麾来,正为此事。”
  刘延庆见刘法神色,心中一动,道:“莫非宣节已有成算?”
  刘法笑道:“下官确有一得之愚。”他看看刘延庆,又说道:“这鼓城至束鹿之间,几乎全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吾军在此处扎寨,全是因为我大营北面与西面的这大片果园,下官问过随军的土人,道这果园是当地两家富户所有,加在一起,纵横十余里……”
  刘延庆不解的望着他,初时刘法坚持在此扎营,他便一直大不以为然。这片果园以梨、桃二树为主,间有小片葡萄园,对于骑兵来说,不利驰骋,不是什么好所在。只是这束鹿与鼓城之间,实在没什么地方是便于扎营的,到处都是四战之地,除非退回鼓城,否则无论在哪儿扎营,都能被人四面围了,跑都跑不掉。好歹这后面这片果林,还能让辽军无法轻易包围他们,便勉强同意。此时听刘法言下之意,竟似另有玄机。
  因留神听他继续说道:“……这林子虽比不得天然密林,但也算是聊胜于无。在这河北繁胜之地,举目四顾,除了麦田还是麦田,有这片果园,亦算是老天爷眷顾。下官今日观战,契丹得雄踞塞北数百年,实非幸致。明日若其倾军来攻,恐吾军难以抵抗。故下官以为,明日契丹不来攻则罢,若来进攻,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却听任刚中在旁边笑道:“宣节之意,是要引辽人入林么?我横山蕃军习于山间驰骋作战,到了这平原之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久闻渭州蕃骑到了林子里便是天下无敌,辽人再强,亦免不了要吃个大亏。”
  “林子里?马军?!”刘延庆当真吃惊不小。
  提到己军之长,刘法亦不由面有得色。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恐辽人不会轻易上当。这片果园到底比不得天然密林,辽军与其深入,倒不如纵火烧林。如今天气干燥,辽人若是放火,这果园经不得几下烧的。”
  “那宣节之意是?”
  “明日与辽军交战,咱们抵挡一阵,便佯装不敌,兵分两路逃跑。一路由任将军率领,包括武骑军、横山蕃军,以及一小部渭州蕃骑,经果园南边的大道,往鼓城败退。另一路由下官亲自率领,当成游兵散勇,退入果园之中。如此一来,辽军必然只会追击任将军一路。”
  刘延庆顿时明白过来,“宣节的意思是,让任将军再杀个回马枪,来个前后夹击?”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怔:“那某呢?”
  “有一事非翊麾去办不可。”刘法望着刘延庆,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单凭咱们这点人马,纵是前后夹击,只恐亦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此计要成,还是请慕容大总管出马!”
  “唔?”
  “慕容大总管率大军前来,这只辽军若是察觉了,必然退回去与韩宝合兵,那便不易对付了。但他们与我军打了半日,多少也能摸到一点虚实,对咱们几个,却不会有那许多防范。故此,下官欲请慕容大总管明日在西边十六里外的陈家庄等候,任将军率军此辽人引向陈家庄,一旦辽军追过去,下官便领兵断其后路!”他嘿嘿干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杀气,“此计若成,管叫这数千辽军死无葬身之地!韩宝先折了这数千精锐,便好对付多了。”
  “只是……”刘法忽然话音一转,望着刘延庆,道:“此计若要行得通,还得辛苦翊麾一趟。”
  “我?”
  “正是。此计需要慕容大总管相助,然下官不过一区区宣节校尉,终不能随便差个人送封文书给慕容大总管……欲待亲去,这等战机,又是转瞬即逝之事。辽人的拦子马十分厉害,韩宝既然到了束鹿,那慕容大总管至鼓城之事,最迟明日下午,辽军必然知晓。此计明日不能行,机会便再也不会有了。而任将军又已苦战一日……因此,虽然无礼之甚,但亦是为了朝廷社稷——咱们大营中,只有翊麾最为合适此任。”
  刘法话未说完,刘延庆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他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刘法的诡计而已,刘法是那种权力欲极盛的人,他在渭州蕃骑中便极为强势,刘延庆这两日见着渭州蕃骑的副将、护军虞候几乎在军中全没说话的份,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本也是极正常的事,诸军副将、军法官虽然名义上与主将是鼎足而三、互相制约的,但是到了各军之中,依此三将能力与性格之不同,具体情况便大有区别。如武骑军中,副将王赡便颇有权势,而在拱圣军中,有了姚兕这样一个主帅,只要他不造反,副将、护军虞候便只好俯首贴耳。而虽然在三者的权力斗争中护军虞候先天要处于劣势,但是护军虞候通过操纵副将,与副将联手,将主将几近架空的事情,刘延庆亦有所耳闻。对于刘法,出身拱圣军的刘延庆自是见怪不怪,何况这又是事不关己,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只是此时想来,在刘法的军中居然有个官衔比他大的刘延庆存在,这还不是等于眼中钉、肉中刺么?刘法要想尽办法将他撵走,亦是情理当中的事。刘延庆此时才觉悟,心里亦不由暗骂自己太蠢了。
  刘延庆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刘法阴险,脸上却仍是挂着笑容,似乎对此全不介意,笑道:“宣节太见外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便请宣节写了文书,某吩咐过李琨诸将,令其听从宣节节制,便连夜出发,去见慕容大总管请兵。军中之事,便拜托宣节与任将军!”
  任刚中原本不知刘法心意,此时听他让刘延庆连夜去慕容谦那儿请兵——虽说也是不得已之事,他们几人相比慕容谦,可说是官职卑微,便是派个副将去,亦属无礼——但让刘延庆去送信,却也太过份了。他生怕刘延庆发怒,闹得军中失和,一直紧张的望着刘延庆,只要他脸上稍露不豫之色,便立即要站出来打圆场,便算再累,也只能自告奋勇去跑这一趟。却不料刘延庆竟然全不介怀,一口答应,任刚中这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惭愧,又是感佩。
  他哪里知道刘延庆心里打的主意却是兵凶战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过感念王赡之恩,才肯替王赡出马,今日见着辽军的战斗力,又见识了这几只宋军的战斗力,不管刘法有什么妙计,反正是他去向慕容谦请兵,若然成功,功劳少不了他的一份;若是失败,这却是有可能要送掉性命的一仗。能够如此冠冕堂皇的脚底抹油,刘延庆岂有不肯答应的道理?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
  鼓城。
  慕容谦勒马停在路边,望着身旁大道上一队队悄无声息地列队东行的骑兵,又看了一眼与他的参军裨将们一道紧跟在他身后的刘延庆,心里面不由得又是一阵犹疑。他应唐康之邀东下牵制韩宝,本就是为大局计迫不得已之举,他幕府中的诸参军、书记官大都十分反对,众人皆以韩宝锋芒正盛,而武骑军如同绣花枕头,慕容谦麾下能战之兵实际不过数千,此时东下,无异于替唐康、李浩做替死鬼——而中路的局势如何,并非他们的责任。但是慕容谦深知冀州、永静军之重要,仍然力排众议,毅然率军倾巢而来。依慕容谦原定的计划,他到达鼓城之后,若是束鹿辽军有可趁之机,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束鹿之敌,然后大张旗鼓,使韩宝难断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再慢慢与之周旋。
  不料阴差阳错,半路之上,他才知道王赡已与刘法主动出兵——这实是大出慕容谦意料,在武骑军诸将中,他虽高看王赡一眼,却也未想到他有如此胆识。况且从他此前掌握的情报,王赡与刘法的关系并不算好,更不想二人竟能如此齐心协力。但这个变故,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要打乱慕容谦的计划,他却并没有半点责怪之意。在慕容谦看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的部将要是全都呆头呆脑,非要他下令做什么才去做什么,一点应变都不懂,那就是他们一点差错都不出,慕容谦也要头疼。
  这不过是运气欠佳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此,虽然韩宝的大军竟比他更早抵达束鹿,慕容谦依然觉得他尚可随机应变。然而,慕容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大军刚到鼓城,刘法与刘延庆又给他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刘延庆言辞虽然恭顺,可改变不了事实的本质。
  刘法与刘延庆要将他卷入一场他完全不了解的战斗。
  他才是这个战场上的主帅,理所应当,该由他来掌握所有的信息,控制战场的局势与走向。而如今的局面,却是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是由刘延庆转叙给他的。他还没得及亲眼看见过一个辽军,也没有亲自踩遍战场的每一条的河流、村庄、树林……刘延庆与刘法便将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战机摆在他面前。
  倘若辽军确实不知道他的到来,倘若刘延庆与刘法的计策成功,能一举歼灭辽军五千精骑,这将是能改变战争局势的一仗。
  慕容谦也曾派出过不少探马侦察深州的辽军,他深知五千宫卫骑军的覆灭,对辽军绝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沉重打击,若能成功,虽然仍旧是敌众我寡之势,但韩宝休说南下冀州,既使堂堂正正交战,慕容谦也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不输给韩宝。
  然而,刚到鼓城的慕容谦,便如同一个瞎子、聋子。他所见、所闻,都是刘延庆与刘法描绘给他的。若然刘延庆与刘法的判断稍有偏差,后果亦可能截然不同。
  所以,他要选择的,实际上是信任亦或不信任此二人。
  对为将者来说,这其实算是家常便饭。故此相人之术,亦为许多将领所重视。他们常常要在战机与陷阱之中做判断,不得不赌博式的相信或者莫名其妙的怀疑许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人所提供的情报——而且通常这种情况下,都不会留给他们多少时间去从容决断。
  未到鼓城之前,王赡便已经在公文中说了刘延庆不少好话;到鼓城之后短短的时间里,王赡只要一有机会,便不忘替刘延庆美言。而刘延庆的诸多事迹,慕容谦更是早有耳闻,毕竟那是天子亲诏褒奖的忠勇之将。而且,毋须他人多言,对于王赡能与刘法同心协力主动出兵,慕容谦心里也明白这多半是刘延庆之功。刘延庆明明官衔高于刘法,却甘于替刘法做送信这种差使,更让慕容谦平添好感——刘法的那点心眼自然瞒不过他慕容谦,自古以来,军权贵专,这事固然亦不足深怪,但难得的却是刘延庆甘愿接受而无半句怨言。而在亲眼见着刘延庆后,慕容谦幕府中一个素以相术出名的参军又私下里对他称刘延庆后背平阔丰满,背脊有骨隆然似伏龟,乃是相书中的官运亨通之相——这无疑也算是一个好消息。慕容谦自己亦从刘延庆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此人尚属谨慎小心,绝非那种徒好大言的人。至于刘法,慕容谦早在益州平叛之时,就已听过他不少的好话了,称得上是西军中一位颇有令誉的后起之秀。
  这样的两名将领,应当是值得给予一些信任的。
  因此,慕容谦在与众将商议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次战机,连夜便遣人给刘法送去回信,约定次日依计行事。
  为了谨慎起见,慕容谦又兵分两路,让武骑军都指挥使荆岳率六千武骑军,衔枚摘铃、偃旗息鼓,绕道疾行,插到刘法的东边,一旦刘法伏兵尽起,荆岳便率军夺了辽军的营寨,既可扰乱辽军军心,同时还可防范辽军另有他计。倘若韩宝闻讯来救,荆岳只要挡得一时三刻,慕容谦便能集中精兵,先歼灭突前的五千辽军,便可与荆岳合兵一处,击退韩宝。
  这番部署,再配合刘延庆与刘法所献之策,纵不能称天衣无缝,亦算得上十分周密。慕容谦思前虑后,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就算是韩宝有何诡计,他布了荆岳这么一支奇兵,亦总可保得全身而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日一早起来,慕容谦心里面隐隐的又犯起了嘀咕。
  多疑是许多将领的通病,慕容谦一生戎马,这样的时刻经历甚多,倒也并不大惊小怪。但他免不得又在心里面重新细细想了一遍整个部署,直到发现实在找不出破绽,方才作罢,也暗暗松了口气——这次战斗,其实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此时要再去通知刘法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他若临时变卦,便如同置刘法麾下数千将士于死地,这种事情,旁人或许做得出来,但慕容谦待麾下将士素以信义为重,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所以,他真不希望出什么问题。
  慕容谦的目光落到刘延庆身上又迅速的移开,旁人绝难想到,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们的主将心中起了多大的波澜。
  宋军依然按照既定的部署,有条不紊的行动着。
  只有刘延庆注意到慕容谦几次扫过来的目光,慕容谦的目光并不凌厉,全无咄咄逼人的威压感,但是,尽管躲在人群之中,刘延庆也能感觉到慕容谦的目光将他从众人当中拎了出来,并且剥光了一般的审视着。这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好几次他都担心他心中的怯懦全被慕容谦看穿了,他本能的希望离这个人远一点,但现实却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他心中虽想要与王赡一道行动,而慕容谦却是肯定要将他留在身边的。
  在荆岳率六千武骑军离去之后,慕容谦的麾下还有近七千骑。两千余骑武骑军全归于王赡指挥,做为大军的左翼;姚雄统领两千骑横山蕃军部署在右翼;而慕容谦亲自披挂上阵,坐镇中军,统领余下的约两千五六百骑横山蕃军。刘延庆早就曾经听说慕容谦虽然颇有智谋,但是打仗之时,却很喜欢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一点,在绍圣诸大将之中,也是个异数,哪怕是姚兕这样有“勇武”之名的人,早年虽然不免要一刀一枪挣功名,但是当他入主拱圣军后,却也很少亲自披挂上阵,除非是到了绝境。因此,起先刘延庆并不太相信这些传闻,直到此时亲眼目睹他排兵布阵,才知道传言不虚。军中还传说慕容谦有牙兵百骑,个个骁勇凶悍,他平定西南夷之乱时,常常便只率数骑亲兵,离营数百里,前到那些夷人寨前挑战,斗枪斗箭甚至斗酒,打得诸夷心服口服,敬为天人,许多叛乱的寨子因此重新归服,并死心塌地为大宋效力。原本刘延庆还以为那些不过是无稽之谈,这时才相信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只是无论如何,刘延庆都无法将那个传说中的慕容谦,与他亲眼目睹的这个智计深沉的慕容谦等同起来。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两面,更令刘延庆从心里面生出畏惧之意。这种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如同将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绝不敢有丝毫的违逆。
  这让刘延庆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昨夜他实不当处心积虑的暗示,这个计策是他与刘法一道想出来的。倘若成功还好,若是失败……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慌忙偷眼去觑看慕容谦,却见慕容谦正与一个参军低声嘀咕什么,并没有留意到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愿一切顺利。不过,为了防止被辽人的斥侯察觉,在辽人钻进圈套之前,他们也只能藏在陈家庄耐心的守株待兔。他对陈家庄还有一些印象,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上,相对来说,那里算是个不错的藏兵之所,为了灌溉麦田,当地人挖了一条十多里长的沟渠从滹沱河引水,沟渠虽然很窄,但在沟渠之畔,种着两排杨树、柳树,此时正是七月,虽然田地也曾遭辽军践踏,当地百姓也早已各自逃难,但这里毕竟还不是主要的战场,辽军并未至此牧马烧掠,田间地里,无人打理的麦子与野草乱七八糟的疯长着,大军藏在此处,辽人不到跟前,断难发觉……
  应该可以成功的!刘延庆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辰初时分,宋军便悄没声息地进入到了陈家庄。因为陈家庄距离晏城两军对峙的战场太近,区区十六里,动静稍大一点,都可能被辽军察觉,因此宋军全是下马步行,一百骑一百骑的分散进入到庄中。先前慕容谦已经派出几个行军参军堪察地形,画定各军地分,宋军各军一到,这几名参军便指引着他们,前往自己的阵地。待到左中右三军布阵完成,竟然花掉了大半个时辰。
  刘延庆跟随着慕容谦行动,双手紧张得都握出汗来。
  设伏的地点如此之近,固然是受地形限制迫不得已,但如果能不被辽人发觉,绝对会让辽人大吃一惊。辽人在一天前,说不定已经派出拦子马侦察过此地,突然间天降奇兵,若是心理意志稍差一点的将领,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吧。
  但是,纸上谈兵的时候并不觉到,真到了实际行动之时,刘延庆才发觉,要想瞒过敌人,有多么困难。就算是姚兕与拱圣军也未必做得到。一支七千人的军队,其中还有武骑军这样的河朔禁军,要完成布阵而不发生推挤、声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么多人马,操练再好的部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会有人站错位置,出现小小的混乱。尤其是马军,战马再驯练得好,终究也只是畜生,有许多意外的因素,会让战马惊慌。
  而慕容谦却做到了。尽管这中间肯定有一些运气。刘延庆不知道慕容谦是否考虑过如果被辽人发觉该如何办?至少目前这种可能性暂时是不存在了。
  东边十六里外的刘法也有意配合他们的行动,远在十六里之外,刘延庆仍然能隐约听到战鼓擂动的声音。
  这是宋军在与辽军交战!
  不必亲见,刘延庆闭上眼睛便能想见那种矢如雨下、血肉横飞的场景。
  为了不让辽人生疑,刘法一定会真刀真枪的与辽人血战一场,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刘延庆倒不是同情这些士兵,只是他突然间有一种物伤同类的感觉。那些士兵只是他与刘法的棋子,而站在这广袤平原之上,身处慕容谦的军阵之中,刘延庆从未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自己也很象是一枚棋子。
  而对于大多数的宋军来说,东边隐约传来的战鼓之声,还有那滚滚而起的灰尘,初时尚能让人感觉安慰,甚至有一种接近战场的兴奋,但很快,它便成为一种侵蚀人们耐心的东西。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这儿没有沙漏,没有座钟,时间只是在无声无息的流逝。刘法与任刚中仿佛与辽军战上了瘾,迟迟不见败退,这几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意外的打了个胜仗!
  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更多的人担心刘法与任刚中是被辽军缠住了,他们已经被彻底的困住……
  不过刘延庆知道,这其实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刘法与任刚中不是那种无能之辈!
  一直等到太阳高高升起,估摸着已经过了巳正时分,刘延庆方看见一条尘龙朝着西边奔来。
  “来了!”他不由得在心里欢呼了一声,挺直了身子。他的周围,慕容谦的参军裨将们,也纷纷打起了精神,有性急的人,已经在抚弄着坐骑的皮毛,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跃身上马。
  先前的等待花了很长的时间,但一旦看到败兵,便仿佛沙漏被人弄了个大口子——刚刚才看到败兵撤退时卷起的灰尘,感觉上才眨了一下眼睛,马上便可以清晰看见正仓皇西逃的败兵。大约有超过五六百骑的宋军,战旗东倒西歪,慌不择路的朝着他们这边逃来。紧接着,便看见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不断呼啸放箭,穷追不舍的辽军。
  如果是演戏的话,任刚中的戏演得真是不错。可惜,哪怕是刘延庆也看得出来,这已是半真半假的败逃,逃跑的宋军没能甩开辽军太远,落在后面的宋军不断的追赶的辽军射中落马,然后便有无数的战马从他们的身上踏过……慌乱之中,还有一些宋军将手中的旗帜都丢了。
  刘延庆只能猜测,多半是辽军出乎意料的强大,让任刚中的假败退了,变成了真溃败!
  眼见着任刚中败得如此狼狈,不断有宋军跌落马上,被辽军铁骑踏成肉泥,刘延庆心里头也似打鼓一般,此时此刻,他心中反而并无半点不忍之意,只是一心盼望着任刚中不要坏了大事。
  好在任刚中并没有忘记他的使命。他的身边,几名挚旗始终还扛着刘法的将旗,笔直的朝着陈家庄冲来,而在他的身后,吸引了数以千计的辽军。辽军看起来打定主意要全歼这支宋军,他们分成三队,一路在身后穷追,另外两路从两旁疾驰,想要包夹败逃的宋军。
  这让刘延庆放下一半的心来——这样的骑兵追逐,在草原之上,乃是司空见惯之事。他曾听人说过,塞外的战争,一旦一方失败,胜利者便会穷追不舍,追逐数百里甚至上千里,都是家常便饭。辽军习惯于通过这样的方法,将战败的敌人斩尽杀绝。如果是长途的追杀,战败者绝大多数都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但此刻不过区区十几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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