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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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证实了刘延庆的推测,但是任刚中的信中,却还禀报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何灌在得知他们并不是奉慕容谦之令东进之后,态度并不十分热情,他声称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他的探马已侦知韩宝主力已经向束鹿西来,他尚有军令在身,必须立即返回冀州——然后,何灌不顾任刚中的劝谏,竟星夜率军离去!
  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但是刘延庆等人率军巴巴的赶来施以援手,却似乎是落了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窘境。何灌不仅没有半句感谢之语,反倒弃之而去,让刘延庆等人独自来应付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纵是阴鸷如刘法,亦不免对何灌此举大为不忿。
  但何灌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来,王赡、刘延庆、刘法、任刚中,皆不过是无名之辈,兵力又少,他们虽然是来出手相助,但实际上何灌早已完成他的既定目标——拖韩宝四五日,引他大军西来。一旦韩宝到了束鹿,这疑兵之计必然败露,仅仅多上王赡、刘延庆之流几千人马,照样当不得韩宝雷霆一击。他的几百人马弥足珍贵,倘若就这么折在束鹿,韩宝一击得手,立即挥师南下,苦河若无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尽弃。在束鹿设些疑兵,让韩宝犹豫一两天,西进束鹿一两天,这便已经让何灌知足,此后的事,倘若慕容谦亲来,那么冀州或可安然无恙;若是慕容谦不来,那么何灌就要凭着这点人马与苦河那微不足道的地利,争取与韩宝再周旋几日,同时寄希望于唐康、李浩早点成功。
  这是在万丈悬崖上走独木桥。能否成功,一大半要看运气。倘若自己行差踏错,稍有托大,那就是连运气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为王赡、刘延庆之辈改变计划?他颇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险并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着韩宝不知虚实,他还可勉力与韩宝再周旋几日。从目前的局面来看,若慕容谦不来,他至少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实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任刚中的突然到来,已经是让他有些尴尬了,他能多守几日苦河的前提,便是要韩宝从不知道他到过束鹿!若韩宝知道环州义勇出现在束鹿,冀州虚实,便等于尽为韩宝所知。那他只怕连半天都守不住。尽管任刚中不会故意将他的消息泄露给辽人,但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边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至主动投敌,供出这些情况——历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将领死在无名小卒的嘴巴之上,这点何灌无须他人提醒!因此,若是慕容谦大军前来,那自是他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刚中之流,在何灌看来,反倒是给他的计策增添了一个不确定的危险。他心里面担忧受怕,哪里还敢向他们泄露半点冀州的军情?!
  讽刺的是,何灌并不知道韩宝打的主意是干脆绕道赵州、堂阳镇而进冀州,倘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吓得冷汗直冒,多半会一面派人急报唐康、李浩,一面死马当成活马医,便在这束鹿与任刚中们并肩作战,与韩宝拼个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一天。
  但何灌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刚中一到,反倒坚定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决心。在他心里,冀州安危是自远在这数千友军的生死之上的。
  结果便是,任刚中率几百人马尴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遗弃的黄丘空营之中。好在束鹿与鼓城之间地区也不算太大,能驻兵宿营的地方也屈指所数,任刚中又知道刘延庆与刘法的行军路线,他派出精干的部下沿途找寻,终于在晏城废城一带,找到刘延庆与刘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变故,都在心里不知问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刘延庆看来,这正坚定了他对唐康是想祸水西引的判断。只是他没想到唐康、何灌做事如此狠绝,如此明目张胆。此时再如何愤怒也无济于事,何灌脚底抹油开溜,这日后有机会他们总得告他一状,可眼前的局面,还得由他们来应付。
  在二人看来,韩宝肯定不会白来一趟。除非他们率军逃跑,否则与韩宝的这一仗,已经不可避免。可是率军逃跑,纵然是刘延庆也不敢。
  此时,大破娑固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刘延庆与刘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暂时压一压——实则刘延庆已经先报了一枪之仇,打扫战场之时,他凭着官大几级,硬生生让武骑军分了一半战利品;捷状之上,他又将此战全都揽为己功,声称刘法如此,全是他事先密谕刘法的原因,让刘法吃了个好大的苍蝇,大宋军法,极重阶级之别,他比刘法官高,他声称自己指挥得当,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刘法不服,不管事实真伪,便先要坐一个擅违节度的罪名,况且刘延庆已经说了是密谕,这便是死无对证之事,刘法便说不是,亦无法证明!他要不服气,争功、桀骜……这些罪状,足够让刘法吃不了兜着走。只是这些事情,刘延庆既不动声色,刘法此时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刚中再呆在黄丘空营已无意义,他送来的信中,又称何灌已经侦知韩宝次日便可能抵达束鹿。刘延庆与刘法商议之后,一面回信让任刚中星夜率军至晏城与他们会合,一面急报王赡,请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谦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刘法的坚持下,刘延庆又勉强答应,与他一道前来束鹿附近,亲自侦察敌情。
  当亲眼看到辽军军容如此之盛后,刘延庆仍然不由得从心底里泛出丝丝惧意来。这,抵挡得住么?他转过头看了刘法一眼,却见刘法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种神态,让刘延庆想起闻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韩宝带这许多兵来。”刘法舔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低声道:“何灌那厮既溜了,咱们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韩宝便会派兵踹了各个空营。”
  刘延庆亦已想到这些,他看了一眼刘法,涩声道:“只怕咱们在宴城,也瞒不过辽人。”
  “自是瞒不过的。”刘法撇撇嘴,道:“亦无必要瞒。虽然何灌那厮的空营被识破,但咱们反要将疑兵计用到底!咱们便合兵一处,装成慕容大总管的先锋军的模样。让韩宝弄不清咱们闹什么玄虚!”
  “宣节的意思是?”
  “咱们还是大张旗鼓,在晏城布阵。韩宝见又是空营,又有大军,反而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会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厮留下的?若是下官,发生了这等怪事,不免要绞尽脑汁猜测慕容大总管用了什么计策。既然猜不透,料那韩宝也不敢倾大军来攻,只会派出小队人马,前来试探。咱们装得底气十足,只要能狠狠的击退他的小队人马,韩宝也是成名老将,非是当年愣头青,只会越发的谨慎。”
  刘延庆一时无言,默然望了刘法一眼,心里面不无妒意。其实这等应对之法,他事先并非没有想过,此时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过,但是事到临头,亲眼见着辽军这许多人马,心下便慌了,对之前所想过的计算,便也怀疑动摇了。所谓纸上谈兵是一回事,临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刘法这等镇定自若,临乱而不慌乱,敌军虽强而无惧色,这正是为大将者所必备的素质——可是这些东西,刘延庆也并非不知道,但这好象是上天给的,从娘胎里就需带来的,就算是刘延庆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临头,做起来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贵如拾芥!”刘延庆在心里叹了一声,方沉声回道:“便依宣节之策。”
  二人计议已定,又大约估算了辽军的兵力,眼见太阳渐渐自东方升起,担心被辽军察觉,遂不再停留,骑马赶回晏城。此时任刚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与二人会合,这晏城是任刚中得意之所,刘延庆与刘法回去之时,老远就听到任刚中大声说话的声音,进了营寨,便见任刚中正与一些校尉便在寨中一块空地上盘腿而坐,口沫横飞的讲着他与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见着二人回营,众将方纷纷起身。
  刘延庆与刘法打了一两日交道,已经渐渐知道这渭州蕃骑与寻常宋朝禁军不同,渭州蕃骑的战斗力是他所亲眼目睹,他不愿意说可以与拱圣军相提并论,但至少也相去不远。但因此军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纪律过于严明,许多人便无法适应,真正勇猛善战之士,也招募不来。因此这行军扎营,在刘延庆等人眼中,便不免显得全无法度,总觉得这等散漫,极易为敌人所乘。但刘延庆有个好处,他虽然心里面仍是不以为然,却也绝不去指手划脚,只当这是刘法与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与他无关。
  因此这时见着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为异。毕竟横山蕃骑也是蕃军,虽然一个是西蕃,一个横山羌人,可是许多习气上,还是相近的。他走进营中之时,任刚中说晏城之战的事,他也听了一两句,此事刘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听任刚中说过多少遍,但刘延庆却只听王赡提过几句,其余全是道听途说,王赡与姚雄、任刚中关系都很一般,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让横山蕃军更加趾高气昂的一战,自然也不会有心思详细转叙。此时刘延庆才猛然想到,原来任刚中竟是晏城之战的主角之一,说起来,任刚中与姚雄一道接应姚兕突围,与他拱圣军竟算是颇有渊源。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免立时看任刚中又顺眼许多。他对晏城之战也颇为好奇,总觉兵力如此悬殊,委实不可思议,因问道:“任将军,当日晏城之战,究竟最后斩首几何?又俘虏了多少辽军?”
  任刚中方才大吹大擂,这时见刘延庆问得认真,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老实回道:“实则也无甚斩首俘虏。当日杀得兴起,只顾追杀,倒没人停下来割脑袋。我们兵力太少,又要趁势追杀,更加没能耐要俘虏,那些辽军大半都逃了,后来束鹿失手,听说韩宝收拢败兵,又到晏城清点尸首火化,我们有探子打听过,据说是火化了七八百具尸体。”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胜,朝廷赏功极重,任将军前途真不可限量。”刘延庆羡慕的说道,“听说慕容提婆亦是任将军所杀……”
  “那是以为讹传讹。”任刚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伤,听说并未死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条好汉,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们。前几日接到过高阳关的文书,称他们抓到一个辽国细作,那细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辽主本要将他处死,但耶律信怜他毕竟还是有才干的,力保下来,只是贬为庶人,送回析津府养伤去了。”
  刘延庆不料任刚中竟为慕容提婆说好话,倒颇觉意外,笑道:“任将军真是宅心仁厚。不过,这晏城乃是任将军的福地,今日任将军又在军中,便是韩宝亲来,亦断断讨不了好去。”
  “翊麾说得极是。”军中对这种兆头、口采极为看中,刘延庆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附和,齐道:“俺们也盼沾点任将军的福气,官升两级。”也有人笑道:“俺不求升官,只羡慕那一百万赏钱。”
  刘延庆这才知道,原来任刚中晏城大捷的赏额大是不轻,官升两级、赏钱一百万文,只是战争之时,不能立即调任升迁,虽然升官,若非机缘巧合,依旧还是得统率着原来的部队。但这绍圣年间,一千贯不算小数目,京师开封府附近的良田,一亩地大约也就是三贯到五贯之间,这相当于良田数百亩,虽说京师附近的田地是有价无市,可若到别处置购,也做得一方地主了。无怪乎众人如此羡慕,便是刘延庆,他官比任刚中大,虽不眼红他升官,可是一千贯赏钱,刘延庆亦不免心动。况且除了这朝廷的赏钱外,任刚中随姚雄打下束鹿,从辽军手里抢到的财货,只怕更加远远不止此数。
  刘延庆方在羡慕,却听到刘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没胆去拿这赏钱。”他不由吓了一跳,正以为气氛要变得尴尬,不料那说话之人乃是个蕃将,这时颇为不服,大声回道:“宣节莫要小看俺。”
  刘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这一两日间,便可见真章。”
  众人这才听出刘法话里有话,任刚中忙问道:“莫非韩宝果真来了?”
  “不错。我与翊麾探得真切,束鹿城里城外,便没有五万人马,也有四万。”
  刘法此话一出,许多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只有先前那蕃将还是不服气,高声道:“宣节何必长他人志气。五万人马算个鸟!姚振威与任将军能以几百破一万,俺们有几千人,怕他何来?昨日那个辽将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紧么?若不是他那亲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这话一出,出乎刘延庆意料,许多蕃将竟然大以为然,连连称是。许多人公然嘲笑辽人,还有人还提起当年元昊大破辽军的事,言辞之间,颇有点目中无人。刘延庆原本还担心将士见辽军势大心怯,他哪里知道,这些蕃军说得好听点,在本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战之士,若说不好听点话,实都是蕃人中的无赖泼皮。原本这些蕃人并不曾与辽军交过手,对契丹并无畏惧之心,反倒听西夏那边的传闻,倒有些看轻辽人,何况任刚中的几百横山蕃军有过晏城大捷,刘法的渭州蕃骑昨日才大破娑固。抢到过战利品的,正得陇望蜀,没抢到的,正眼红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刚中那等厚赏,更是人人羡慕——这一千贯在渭州、横山一带,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顷刻之间,便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为了这笔钱,这里有一大半人连命都能不要,哪里会被刘法几句话吓倒?
  众人反应,却全在刘法意料之中。他一双眸子,冷冷的扫过众将,半晌,才说道:“好!你等只管记下刚刚说的话。本官也不虚言诳骗尔等。一千贯的赏格,那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没这本事应许。可朝廷也曾颁过赏格,似昨日那个辽将,谁果真能杀得一个,一百贯的赏钱,朝廷定然会给!”
  一百贯!刘延庆听到许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刘法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高声吼道:“如何?没胆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刘延庆听到先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个蕃将,看他的神态,仿佛是正在为他昨日丢掉的一百贯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带头,众将立时纷纷喊道:“直娘贼的谁不敢要谁就是个憨货!”“娘哎,一百贯!只不曾想那些契丹人的脑袋这么值钱……我的脑袋要值这多,我敢自己动手砍了自己的!”“放你娘的屁,你那个脑袋顶多值得夜壶!”
  刘法冷冰冰的望着众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亦不升帐,当下刘法便在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众将各自领令而去,刘法又挑选数名精干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况。当日上午,宋军的营地便在紧张而兴奋的气氛中度过。虽然斥候在营寨附近也见着十来骑辽军出没,但任刚中率军一出大营,立即便将他们赶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只有刘法派出去的探马不断回报,辽军大军数道并出,踏破了何灌留下来的诸座空寨,将那些空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便是不用探马察看,在晏城营寨中,宋军将士亦可以看见那滚滚而起直上霄云的浓烟。
  辽军的恼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烧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浓烟,都在提醒着刘延庆,无论是出于泄愤还是别的原因,他们必然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刘延庆不同于那些头脑简单的蕃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胆。尽管刘法说得有道理,但是,万一韩宝倾大军而来,甚至不用倾大军而来,只要出动万骑人马,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刘延庆可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觉,他会马上下令全军撤回鼓城。好歹那儿有城有山,离慕容谦也近点。
  直到日昳时分,刘延庆的心才总算暂时放回肚子里。
  辽军终于前来搦战了。
  这支辽军人马并不是太多,大约五千骑左右,但自旗号服饰来看,全是宫卫骑军。辽军便在离他们营寨数里列阵,然后有一千骑左右人马自阵中缓缓前进,在营外两里左右停了下来。
  辽军并不想冒然攻打营寨,摆出了约战的姿态。
  刘法与刘延庆简单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这营寨是临时搭建,亦不足守,况且二人麾下尽是骑兵,又早已定下绝不示弱之策,当下便由任刚中率领本部五百蕃骑出战,并挑选五百渭州蕃骑,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将率领,做为任刚中的副将,一道出营,也是一千骑人马。
  宋军背营结阵,与辽军之间,相隔不过一里多点。刘延庆与刘法在营中一座高台上观战,他以为任刚中出营便是恶战,手心里正捏了一把汗,不料那辽军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军结阵已毕,方才自阵中冲出一骑。
  休说刘延庆,便是刘法,亦觉愕然。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单挑?”当时两军对阵,的确偶尔也有戏剧中的单挑之事,当年宋夏僵持之时,边境的小股冲突,武将好勇逞强,单挑之事更是不少。但如今却是两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岂能逞这种个人的武勇?
  果然,便见任刚中大旗一挥,宋军纷纷张弓搭箭,那辽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项王之勇,照样要被射成刺猬一般。
  但那辽人出得大阵数步,便即停了下来,用十分标准的汴京官话大声喊道:“对面宋军听好了,吾乃是大辽先锋都统晋国公韩都统麾下折冲都尉李白,敢问对面宋军主将何人?”
  刘延庆听到对面这人竟然叫“李白”,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刘法本是沉稳,此时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边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说苏轼之名他们是知道的,但是李白是谁却是从未听过,也不知道二人笑什么,便是李琨,也只觉得“李白”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却也不太关心,只问道:“翊麾,这折冲都尉又是何官?如何从未听说过?”
  刘延庆却也不太清楚。他虽识文断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晓唐代典章,他不知辽国官制中保存了许多大唐遗制,只是往往只是虚衔,听起来十分威风,实则半点实权也没有。这官名他也从未听说,拿眼去看刘法,却见刘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请教之意。他知道刘法也不懂,便放下心来,信口说道:“大约与本朝某某校尉相当,此契丹用以笼络汉人之法。”
  李琨听了这文绉绉的话,却没听懂,只好又问道:“这官大不?”
  刘延庆哪知这官大不大,只是见这李白只怕连在这千骑辽军中都不是主将,当下笃定的说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来是个陪戎校尉。”李琨立时大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这折冲都尉若在大唐之时,那便是高级武将,此地无一人能及。但这时却是大宋,此处以刘延庆最有文化,他说是九品,便自是九品无疑。刘法撇了撇嘴,骂道:“直娘贼,一个九品小官,喊个鸟话!擂鼓!”
  他话音一落,立时鼓声雷动,营外任刚中原本正准备答话,忽听到营中鼓声大作,立即一夹战马,高声呦喝一声,率先冲向辽军,张弓搭箭,便听弓弦微响,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中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来喊话,要从宋军答话之中,探听一些虚实,不料宋军全无礼数,突然发难,他本来武艺尚可,只是猝不及防之下,却吃了任刚中这一箭,慌忙拍马往阵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阵中,只听到身后宋军杀声大作,面前辽军亦是角声齐鸣,一队队骑兵高举着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冲来。大辽军法颇严,李白虽是负伤,他若再退,必被迎面而来的辽军一刀砍了,只慌乱又拔转马头,忍痛冲向宋军。
  这一番大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刘延庆在营寨中亦看得惊心动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时,亦曾与辽军野战过,虽知宫卫骑军厉害,但拱圣军并未吃亏,反稍占上风,因此心里只是觉得拱圣军之败,不过是输在辽军兵力太多,而拱圣军孤立无援。其后骁胜军被宫卫骑军击退,他私下里还觉得是骁胜军无能。
  但这回换了一个身份与角度,再亲眼来旁观宫卫骑军与任刚中大战,这才觉得纵是野战,拱圣军既便对上同等人数的宫卫骑军,虽然可以占优,也未必能稳操胜券。横山蕃军与渭州蕃骑都称得上是精兵,任刚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时与兵力相差无几的宫卫骑军交战,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渐渐落了下风。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宫卫骑军,各宫战斗力也难免有高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宫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侪。契丹亦是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觉,又民风尚武,小时射兔,长大射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强盛,辽军之强,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宁、绍圣以来,宋廷亦大加倡导,但宋地风俗毕竟与辽国不同,刀剑弓箭,并非平常人家必备之物,骑马更是非中产之家莫办,因此男孩从小骑马射箭,舞刀练棍,也须得中产之家,才有此条件。可是宋军至今仍是募兵制为主,熙宁、绍圣以来,武人地位虽然大有改善,但说社会习俗要几十年间便颠覆过来,却也绝不可能。大宋中产之家的男孩,皆是习文不成,方去经商,经商不成,又不愿务农,方肯从军。便是从军,这等中产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个出身,以其素质,也的确能很快能在军中做个小官。拱圣军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这种“良家子”,再加上姚兕治军之能,战斗力确能稍胜宫卫骑军。但是一般的宋军,普通士兵要么是代代从军,要么是自穷人之中征募。代代从军者,其弊在于奸滑难制;自穷人中征募者,其弊则在底子太差,若无严格长期之训练,便只是乌合之众。因此,自兵源上来说,宋朝要赶上辽国,非得再有二十年莫办。此前刘延庆以拱圣军为标竿来衡量宫卫骑军,自然要失之偏颇。这时再看渭州蕃骑与横山蕃军与宫卫骑军交手,观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这两支蕃军,仅以兵源素质来说,大部分禁军都难以相提并论,但这时遇上辽军精锐,竟然会落了下风。这时刘延庆才突然想到,难怪慕容谦坐拥近两万骑军,却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后,立时退守真定、祁州,不肯与韩宝争雄。
  刘延庆眼见着要打不过辽人,便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增兵,去助任刚中一臂之力。但他方朝刘法转过头,刘法便象是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任将军尚可支持。翊麾且看后边的辽军……”
  刘延庆闻言望去,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不知不觉间,后面那几千未参战的辽军又推进了几十步。显然是这一千辽军久战之下,辽军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惧于宋军主力未动,也不肯轻易先将兵力投入战斗。
  刘延庆心里也明白,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比的就是体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后还有生力军可加入战斗,哪一方便是最后的胜利者。辽军兵多,宋军若仓促将主力投入战斗,最后赢的,便一定会是辽军。
  他只得又沉住气,再看营前的战斗。只见任刚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战袍尽被鲜血染死,但手持长矛,在乱军之中往返冲杀,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这一仗,自未正时分左右开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时分,整整打了两个半时辰。直看得刘延庆唇干舌燥,几次都以为任刚中要支撑不住,但眼见刘法如同一座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也只得强行忍耐。而辽军见宋军营寨中分明还有不少人马,却不肯出战,他们不知宋军虚实,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宋军不肯示弱,不愿先鸣金收兵,辽军明明占优,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色全黑,双方才不得不罢战,各自抢了伤兵与战死的同袍回去。辽军又退了数里,在一座早已空无一人的村庄中扎寨。
  这一日的战事,虽然双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战斗之激烈,却是这里除刘延庆以外的宋军将士前所未遇的。宋军半天血战,死伤合计三百余人,宋军营寨前原本有一条小溪流过,战斗结束之后,溪中流过的,已是染红了的血水。
  3
  激战之后的夜晚,最要紧的,便是提防敌人趁夜劫营。见识过宫卫骑军的战斗力后,刘延庆与刘法皆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安排了夜哨,又分头巡视营中。参加过白天战斗的将士随便啃几口干粮之后,大都倒头就睡;那些不曾参战的渭州蕃骑也都变得沉默,对于战斗再没有此前的信心十足;至于武骑军将士,当刘延庆经过他们所在的营寨之时,分明能看到众人眼中的惧意。这些武骑军将士原本自恃是正儿八经的禁军,心里并不是十分瞧得起渭州蕃骑,但看过白天的大战,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都一览无遗的表露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默默的遵从着刘延庆的将令,睡觉之时不敢卸甲,兵器都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给马厩安排比平常多一倍的人守夜……这一切,表面上看起来有条不紊,但是任谁都能在这平静的夜晚中,感受到潜在的危机。
  亥初时分,刘延庆巡营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听到帐外有人禀报,道是刘法请他过帐议事。刘延庆做事颇为聪明,战报之上,他一点亏也不肯吃,仗着官职比刘法高,便自居主帅抢功;但实际行军打仗时,却又以客将自居,仍让刘法居中军大帐,自己却在北边与武骑军同住,端的是左右逢源。此时听说刘法有请,只得又将酒壶藏好,随那人前去刘法大帐。
  到得中军大帐,却见刘法、任刚中二人皆在。刘法虽然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来,但任刚中那疲惫的脸上,却分明露出一丝笑意。刘延庆与二人见过礼,找了张椅子座下,便问道:“宣节、任将军,可是有甚好消息?”
  刘法点点头,心里也暗赞刘延庆精明,说道:“还是请翊麾自己看。”一面自帅案上取出一块写满小字的白绸,双手递给刘延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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