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败家子(校对)第76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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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没有人理会自己,为什么这一路来,自己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得到的,却是这些平时所谓圣人门下出仕之人的冷漠。没有了东宫太监的身份,他方知原来这个世上,一个人可以孤苦到这个地步,一个人,可以陷入怎样的绝望。
  “你们,怎么可以这般的无动于衷,可以如此的铁石心肠,口口声声的讲着大道理,却别人视做猪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
  刘瑾不断的拷问,而杨雅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了。
  眼前这个人……像疯子。
  许多的翰林,却是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他们也在西山,也被抓着劳作,他们的心里,自是有抵触的,可被刘瑾这般拷问,突然……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他们自己也在问,是啊,为何,为何自己劳作时,叫苦不迭,却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辛苦劳作的所得,锦衣玉食,出入车马,高高在上呢?
  “畜生!”刘瑾手指杨雅!
  一下子,明伦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何止是骂一个杨雅,这是把所有人都骂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竟也老脸一红,这一句畜生,何尝骂的,不是自己……
  弘治皇帝的内心,是极震撼的。
  刘瑾口中所言的流民,所言的倒毙在路边,客死异乡的人,不像是空穴来风。
  倘若如此,难道自己能心安理得吗?
  “你骂谁?”杨雅面子拉不住,他面带羞怒,想要反驳。
  “骂的是你!”刘瑾擦干了泪,双目赤红:“骂的便是你这畜生!”
  “你……你好大的胆……”杨雅试图用自己的官威,压住刘瑾,事实上,他已有些慌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在这明伦堂外。
  一群原本在看热闹的庄客,突然有人滔滔大哭起来:“我……我的儿子……”
  这庄户,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我的儿子,当初逃荒时,便死在了路上,本来……他可以活的,可若不是一场大病,若不是寻不到人诊治,何至于一场病,便没了……我的儿……”
  无数人,眼圈红了。
  庄户们,感受最深。
  他们在来西山之前,都有一个凄惨的过去。
  固然他们已经摆脱了曾经的饥饿和贫穷,可现在,被刘瑾这么一通滔滔大哭,无数悲伤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有人愤怒道:“狗官,你还自称自己是读书人,若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我家里的地,何至于被劣绅夺去,畜生!”
  有人厉声道:“什么为苍生立命,什么为圣人代言,大灾的时候,你们躲在府衙里,照旧大吃大喝,我们活不下去了,四处逃荒,沿途死亡过半,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哪怕你们只是肯做一点分内之事,又何至如此?”
  无数人愤怒和痛哭起来,居然吵做了一团。
  杨雅看着外头蜂拥的人群,吓坏了,脸色惨然,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刘瑾,看着一张张愤怒又痛苦的脸,这些人离自己如此之近,甚至……他的身后,那些和他站在一起的翰林,竟也不断后退,和他站的远了许多。
  其他的读书人则冷漠的看着自己,是讥笑,那等哪怕你杨雅是清流,清贵无比,杨雅也完全没有找到任何的优越感,因为这一个个冷漠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赤裸裸的鄙夷。
  杨雅后退一步,他不禁道:“这不该算在我的头上,与我何干?”
  哭声和叫骂声更盛。
  刘瑾此时,面色狞然,道:“今日听了刘先生的道理,咱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圣人大道,就在这里,真正的圣学,不是你们这些狗儒们的高谈阔论,也不是你们的狗屁锦绣文章,真正的圣学,是人该理解别人的痛苦,应当是‘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这同理之心,说到了咱的心坎里去了,说到了心坎里去了啊!”
  刘瑾悲戚的大吼,他毫不犹豫,跪在了刘文善的脚下:“刘先生,你是大贤,从此之后,无论你瞧得起瞧不起咱,咱这辈子,蒙你的教诲,便将你当做自己的师父一样看待,将来,等咱发迹了,便将你当做亲爹一般供奉,你若不嫌,便收咱入门,收了咱吧。”
第七百六十四章:学海无涯
  刘瑾这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样子。
  不是伪装。
  正因为发自肺腑,才震撼到了每一个人。
  庄户们个个流泪,想到从前经历的苦痛,个个捶胸跌足,几乎要昏死过去。
  文学院的生员们,也俱都沉默了,他们在西山学习,早已将新学奉若圭臬,可偶尔,也会有动摇的时刻,今日听了刘瑾的话,内心更为坚硬,他们似乎有一种,自己确实走在了正确道路的感觉。
  他们不只更深信自己,更是对这些夸夸其谈的清流,生出了无比的轻蔑。
  从前不觉得他们可恶,反而偶尔,听他们大谈风骨,甚至对某些清流,也会滋生敬仰之心,现在……却突然有一种,被人揭去皮之后,轻蔑的感觉。
  世上在大的道理,也经受不住刘瑾和这些庄户们的泣告和哀诉啊。
  有人愤怒的道:“大明天下百二十年,再以上追溯,我等读史,只看到的,是血泪斑斑,是道旁的无名之骨,是数不尽的不幸,哪怕是大治天下时,又有什么改变?错了,此前的学问,统统都错了,圣人要的大治之世,若只是如此,那么这大治之世,要之何用。民为本,念诵了上千年,可最惨的是民,血泪斑斑的是民,受寒的是民,饿肚子的还是民,这就是民为本吗?我辈读书,是寻求富民、护民的大道,这才是圣学的精髓,此前的圣学,教授出了什么?可恶的程朱!”
  众生员愤怒起来。
  人是有良知的!
  有人红着眼圈,握紧了拳头。
  同理之心,再简单不过是道理,就如今日这般,听到了这个麻子的诉苦,每一个人,都会滋生不满和愤怒。
  刘瑾抱着刘文善的大腿,宛如找到了世间的大道正理。
  这自王守仁学说中,衍生出来的泰州学派,其实一开始,就对于无数底层,和有过不幸经历的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迅速的壮大,甚至在被朝廷打压的情况之下,依旧不断的膨胀,吸引了大量的农夫、樵夫、陶匠、盐丁拜入门下。
  刘瑾吃过苦,这痛苦的记忆,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挥之不去。因而他听了这一堂课,突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因为这里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他看着刘文善,宛如刘文善身上发着光,刘瑾再没什么犹豫了,他孤苦无依,哪怕是很快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却也每日需防备身边的明枪暗箭,他本是个浑浑噩噩的人,有点变态,他既为自己是个阉人而自卑,可同时,又因自己渐渐得势而曾自鸣得意过。
  他在东宫里,虽是伺候着太子,可也算是享用了荣华富贵,可与此同时,他又吃尽了苦痛。
  想到此前的种种,他已是哭的昏天暗地。
  刘文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道:“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叫刘瑾。”刘瑾叩首。
  刘瑾……
  弘治皇帝觉得耳熟。
  他侧目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此时弘治皇帝的眼眶泛着泪,刘瑾催人泪下的控诉,让他实是震撼:“此人……有些耳熟……”
  朱厚照也有点懵,他虽认出了刘瑾,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跑来……
  方继藩心里却是叹息。
  可怜的娃啊,说实话,对于阉人,方继藩虽口里骂死太监,却一般都痛恨不起来。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阉人是极蔑视的,文人们更是对他们痛恨无比,他们认为阉人们不过是通过自残的方式,进入宫中,来谋求富贵罢了。
  可这世上,哪一个被家人狠心的阉割,送入宫中的人,为奴为婢,断子绝孙,只是单纯的求取富贵呢?不过是活不下去了而已,他们是被自己的至亲遗弃的人,而后又被整个社会所孤立,在宫中哪怕能吃饱饭,可伴君如伴虎,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是太子跟前的那个伴伴,陛下忘了?”方继藩轻声道:“就是当初陛下特意褒奖过,说此人深入虎穴的刘瑾,这刘瑾,竟是逃出了生天,活着回来了,这一次,天花能够救治,便是因为,刘瑾的身上,带来的解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这个人,此人……倒不失为忠义,竟也能明白如此事理。太子……”
  朱厚照突然觉得面上有光,自己跟前的奴婢,都比这些翰林强呢,朱厚照想要叉起手来,习惯了,可手刚要提起,却又乖乖放下去:“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好好善待此人,此人,比其他宦官,有出息的多。”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
  经历了两场离别,刘瑾在朱厚照心里,分量本就不轻。
  ……
  刘文善颔首:“自此之后,我便是你的恩师了。”
  刘瑾一脸渴望,得到了刘文善的肯定,突的泪水泛滥而出:“学生叩见恩师。”说罢,朝刘文善磕头。
  刘瑾看了一眼刘文善,突又道:“先生姓刘,学生自也姓刘,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学生拜入先生门下,往后,先生就是学生的爹了,学生以后叫先生干爹。”
  “……”
  这是太监们的传统啊。
  文人爱以师生相称。
  而太监们,却有随便认爹和儿子的毛病。
  刘文善一笑,能说个啥,他只觉得这个麻子,很可怜,也觉得此人,很有悟性,他是第一眼看到这个麻子来听课,可方才对于杨雅的指责,却无不都是对新学最精彩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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